“病榻!”林黛玉一时失声止步:“外祖母......怎么了?”
“老人家不好了,也......也就这几年了。”薛宝琴咬着唇,语气低落,“她老人家嘴上说恩断义绝,实际上,每每病得昏了,因我长得有几分像你,就拉着我的手,流着泪直叫‘玉儿’。”
她说的字字真切,都是外祖母情态。外人绝说不出这些话来。
林黛玉怔怔地跌在椅子上。
薛宝琴一见她情态,心道贾家的宝二哥说的竟然不错,林姐姐自来心软多情,最是念旧。人千变万变,那点本真哪里变得了?
便想趁热打铁,再说几句亲戚的话,打动她心肠。
熟料她在椅子上出神,只望着东方,竟再不发一言。
薛宝琴看她神色,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陪坐。
屋子里的时钟滴答滴答晃了几圈后,对面的女子却已收了那等失态,垂着眼,沉声:“亲戚的旧话暂不必再提。请君先据实以告来意。”
薛宝琴见她神态,一时之间,不由转过一个念头:贾家的宝二哥,倒确实是同林姐姐分别了太多年了。
跟前坐的,并不是她从宝二哥嘴里听悲的那个娇弱多情敏感的“颦儿”,而更接近她昔年听说的,名扬海内的潇湘君子。
意识到了这一点,少女便收了那些小心思小把戏,坦言道:“林姐姐你只管放心,我们的船队虽是随着使节团的那位王爷来的,我出现在此,却只以我个人的名义,是托了另外的渠道打听来的。”
语罢,摊开手,露出了掌心的信物。
林黛玉一眼瞧见,颇为吃惊:“你?”
薛宝琴狡黠地笑了笑:“我。”
林黛玉登时露出自她进门以来,第一个笑:“你倒叫我想起一位也出身商家的故人。”
薛宝琴收了信物,笑道:“姐姐可是放心了一些?无论是出于亲戚情分,亦或......一些别的,我都不至于戕害姐姐的。我当真是仰慕林姐姐,才来拜访。”
因去了一桩心事,林黛玉这才与她攀谈起来。
薛宝琴自小随父母周游四海,见多识广,才气又颇高,堪称品貌双全,一时,两人竟颇谈得来。
她向林黛玉很是讲了一些中原的境况。
林黛玉虽则不愿意谈论旧事。但四大家族中,曾经与她同住大观园的众多女儿家,又何辜?才知昔年姊妹,俱已风流云散。
湘云出家,三春出嫁。宝钗入宫。元春登凤座。
宝玉在家里一头扎进了庵堂,任凭家中娶妻,自己却只埋头诵念经文,倒似一心从佛了的留发居士。
“只可叹,宝二哥哥,人人都说他现在倒真跟石头似的,任世道如何,只不听不看不语,好似死心一般。唯独听了林姐姐你的名,才有几丝活气。现在老太太病了,他随侍床前,一听老太太喊姐姐你,便陪着老太太掉眼泪。”
薛宝琴叹道:“姐姐休道我之前是用亲戚情分拿捏你,我是真有几分不忍心。无论如何,姐姐你如果有朝一日能重返中原......他两个,怕是世上唯二真心念着你的了。”
林黛玉不语。
直到薛宝琴提起女士帽告辞的时候,送她出门,忽然深深地一拜。
薛宝琴手忙脚乱扶她:“林姐姐折煞我了!这是做什么?”
才听她道:“我亲戚缘浅,父母无份。世上少有真心待我的人。”
薛宝琴感到握住的纤瘦手臂微微颤抖,林黛玉道:“只是......造化弄人,往事俱已。现在,只望你托一句话。”
“你告诉她和他:‘玉儿好了’。”
薛宝琴道:“只此一句吗?”
“只此一句。”
薛宝琴一直到走出门很远,回头时,还看见林黛玉遥遥地倚门相送。她才领悟,那一拜,竟不是对着自己的,而是对着老太太和宝二哥的。
她在舌尖滚了几遍“玉儿好了”,却一怔,想起同她差不大,却冷心冷性,常年念珠不离手的惜春。惜春曾听见宝玉年少时作别黛玉,也颇为唏嘘地向她提起过。
至此,薛宝琴才明了这四个字的其中真意,她作为一切故事的后来者,不由再一叹:
当年他对她说,从此,宝玉死了。
多年后,她却还他们一句,玉儿好了。
小楼旧梦已飞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薛宝琴的身影在西洋的风尘里渐渐渺远不可见了。
林黛玉却久久地驻足,最终,轻轻地带上了门,回身道:“不知大公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第142章 三十六
听罢大公的来意。林黛玉道:“既然君子看得起我一介书生, 我便为您略尽绵薄之力。”
女大公笑道:“君愿投效,陛下心胸宽大,启用贤才无论男女贵贱。自然不会亏待了才人。”
她取出授勋的旨意, 推到了林黛玉的跟前。
林黛玉却将授勋的旨意轻轻地推了回去。
女大公提醒:“安娜,陛下早已知晓你的身世。使臣团就住在皇宫边上。”
林黛玉平静道:“陛下与阁下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世, 便该知道, 我背井离乡, 孤身西来,只为自己心意圆满、念头通达, 而非求富贵显达。我今日愿意襄助陛下, 只为陛下兴科举, 废关税,确实有益民生。”
毕竟, 科举, 比起察举, 确实更有利于选贤任能。艾伦一世选拔分派执政官,为废除关税作准备,如果关税真能废除,民众就能更加自由, 日子更好过。
“但,就事论事, 为此事略尽绵薄之力, 不代表我从此投效于陛下。”
海瑟薇盯住她, 半晌笑了:“难怪皇兄说......罢了。这道授勋的旨意我会禀明皇兄留着,随时欢迎你改变主意。”
窗外天光半明, 海瑟薇身姿摇曳地出门了。
林黛玉尽了礼数,送她出去了, 回来怔怔地,一时想着薛宝琴送来的东方的音讯,一时想着女大公传下的旨意,心乱如麻,不由长叹。
这一场内战的进度推得极快。
从教会收割了大量财富的艾伦一世,整军备,招募雇佣兵,取得了大部分贵族和农民的支持,相对他的支持者,叛乱的贵族竟然可算是少数了。
因此,只用了半年时间,艾伦一世便差不多镇压了抗拒皇室派遣执政官的少数贵族。
皇党以一种相当酷烈的手段,灭了好几家风评颇差的领主满门,原来小动作颇多的贵族,一下子安静下来。放弃了武力反叛的贵族们服输似的——至少表面上服输似的,对于置换土地、分封,更加热衷,一时之间,竟然对着皇室,争相表起忠心。
同年,关卡税收制度,正式废除。
卢士特的大部分封地,都迎来了皇室指派的执政官,而这些执政官是带着自己的班子去的。这些班子,多半是早在波拿,就经考试选出的。
皇室执政一到当地,就宣布辞退了领主聘请的大量事务官,取而代之以他们自己的班子。
治理卢士特所需要的文官数目,不是一个小数字。各地却也频现人手空缺。
为了满足大量的执行政务者的需求,艾伦一世正式宣布建立文官制度,学习东方的模式,在各地以考试选拔文官,择优录取,将选中者经皇室批准,各地执政官申请,分往各地。
以考试,而不以出身论,不靠关系,一时轰动了整个卢士特,大量的识文断字的年轻人、甚至是中年人涌入试场。
还有一些家境稍可的,都开始鼓励、供应起后辈读书。
艾伦一世明令天下,只以成绩论英雄,别无其他。
此事激起了轩然大波,而各地的教会学校,在顺服于艾伦一世,由他亲自指派的神官来到之后,悄然减少了神学内容,增加了科学内容,与资产阶级兴建的初等学校一起,为艾伦一世的文官制度添砖加瓦。
林黛玉的《决斗》在这场内战里扮演了一个催化剂的角色。
《决斗》的篇幅很短,但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匕首一样的力量。它飞快地在波拿蔓延——宛如瘟疫——上流社会与底层社会一起蔓延着名为《决斗》的“瘟疫”。
在底层社会,这个故事,这篇小说,最开始是从农民、小商人、工匠、磨坊主等人中间流传,然后迅速地为整个第三等级所喜爱。
先是《社会修道院》,然后是《决斗》,在这些低贱的人们心中,这位女作家的地位一下子比原来还拔高了许多。
而上流社会里,人们悄悄地都在说:这位作家小姐,给女大公做了副手,无名无份,却位卑权高,海瑟薇颇为尊重她的意见,堪称副相。
一个女子,乃至于一个异族的女子,受这样的器重,本不像话。奈何女大公早已是实至名归的帝国宰相大臣,手下下辖无数事务官。
有此珠玉在前,连带着许多贵族女子都任性了许多,更不讲究晚宴逆流前的礼仪了。
因文官考试不曾限制男女,甚至有一些女子也参与了考试。颇出了几位女事务官。
艾伦一世对此不发一言,做默认的态度,皇室又现在正是强势的时候,人们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林黛玉所受到的诘难便一下子少了许多。
原来责难她的报纸一夕之间变作了哑巴,东谈风,西论月,唯独忘记了自己曾经如何诘难过这位女作家。
东方使团语言不大通,又被皇室派人严密看着,兼之使团中,颇有些王贾薛史几家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团名义上的首领王爷,每日参加上流社会的宴席,却从未碰见这位女作家,更竟不知道安娜.林便是王朝通缉的要犯之一。
“物价降了。”林黛玉浏览了一遍最近的花费,颇为欣慰,随即精神一松,便揉了揉眉心,解了外衣,吩咐侍女取毯子来。
侍女将毯子取过来的时候,她却已经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眉目疲倦。
这一小睡,醒来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昏了。
她是被紧促的风声、急促的说话声吵醒的。
窗外,天色晦暗,狂风大作。侍从领命而来:“安娜小姐,海瑟薇大公请您过去!”
白练蹿过黑沉沉的天际,刹那照亮天际,狂风作响,闷闷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诸国的军队,宣言朕暴虐无度,早已陈兵边界。国门洞开,朕,却今日才知道消息。”
宫廷里,皇帝背着手,脸色跟天色一样压抑:“诸卿有什么意见?”
宫廷里,众多皇帝的心腹大臣站在台阶下,面面相觑。海瑟薇立在皇帝下右侧,林黛玉也被叫来,站在海瑟薇背后的屏风后,听到这里,也不免吃惊。
内患未平,卢士特国内一些地方还在持续的内战,贵族们表面臣服,私底下小动作却多的很;关税虽降,沿途的“盗匪”却起,个个装备着骑士武力。有些领地上执政官几乎是刚派过去,就“意外”死亡了,消耗得特别快。
如此情况,外患又起,只怕不妙。
“陛下,必然是边境贵族勾结外国,趁着内战,引狼入室!请陛下立刻出兵回击!”军事大臣出道。
经济大臣则急忙反对:“不可!光是内战,陛下雇佣军队,购买军火,训练士兵,源源不断的粮草运往国内各地。就已耗了大半从教会搜来的浮财。哪里还有钱对外打仗?要臣说,大家各家都是亲戚。陛下逼得太狠,只恐怕要逼得大家更生反意,现在国库实在拿不出钱了。既然他们打的是陛下暴虐的旗号,那不如陛下在国内退一步,大家和和气气;对外,就让他们打一笔秋风。等退了外敌,我们再休养生息,有钱了,再收拾国内,也不迟啊?”
军事大臣冷笑道:“割地求和?忍气吞声?你说的倒轻巧!外敌如虎狼,哪里管什么亲戚情分?说是亲戚,也不见当年往年战争中,他们把吞了卢士特的土地再吐出来!泰西各国的贵族都沾亲带故,都是亲戚。他们拍拍屁股一跑,到哪国不是做封君贵族呢?我国的平民却遭殃了,而陛下一统卢士特之志向,更是从此变作泡影了!”
大臣们便分成了两派,吵翻了天。
被他们吵得头疼,皇帝又看向女大公:“海瑟薇,你的意见?”
海瑟薇沉吟不语,半晌道:“陛下又何必问臣。今日到了这个时辰,才召集群臣,陛下心内,想必早有决断。”
皇帝反复踱步。大臣们吵得越发脸红脖子粗。
半晌,砰,皇帝低吼道:“够了,都住嘴!”
大臣们吓得齐齐噤声。室内安静得只听得见窗外的暴雨。
事出紧急,顾不得点起室内所有的灯,宫廷虽大,却光线晦暗。
晦暗的室内,艾伦一世的面容半隐在黑暗里:“朕已做了决定。去传令前线,派人接替尤金的位置。告诉尤金,干的不错。叫他换个地方,继续打。”
军事大臣大喜过望,连忙领命而去。
经济大臣叫道:“陛下!”
艾伦一世却道:“朕意已决,卿家们不必多言。往常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一次,我若不打这一仗,退了这一步,不但国外以为卢士特软弱可欺,要占朕的便宜;国内,也前功尽弃了。”
海瑟薇道:“那皇兄,军费何所出?”
皇帝道:“传令下去,加税。”
海瑟薇迟疑。
皇帝道:“不必犹豫。只要撑到打赢了这一仗,腾出手来收拾国内,即可。”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
同年,内战的硝烟尚未完全平息,各国联军,已经陈兵卢士特边境。
国内,皇帝下令召开三级会议。
卢士特的三级议会,是三个等级少有的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交谈的会议,通常是在卢士特遇到重大的政治、经济困难时召开,皇室在做下重大决策之前向民众询问求援。但,三级会议,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召开过了,形同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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