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奢华的寝宫中,面对甜美华丽的裙装,装在水晶瓶子的精致香水,珠宝盒里的定制首饰,她从来喜欢的这些奢侈品,却一霎时都索然无味。
不知道是胸衣勒得喘不过气,还是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她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和艾伦相识于少年时候的样子,想起了他们的婚礼。
“明明,我只要他的呀。”皇后喃喃自语。
为什么,到了现在,她一切都那样地循规蹈矩,名义上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却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暴雨终于打下。夜渐渐地昏了,黑漆漆的窗外,只有一片稀里哗啦的雨声。
林黛玉正就着灯,喝了一杯侍女送来的咖啡,伏案写一篇新的稿子。
她已经开始构思一篇新的小说了,有关于战争。
“小姐,”侍女玛丽却没有走开,而是怯怯地叫了她一声。
她一向对她照顾得周道,自从皇城惊变那一夜后,玛丽更是带了几分崇拜,将体弱的林黛玉照顾得无微不至。
林黛玉见她,便时常想到紫鹃雪雁,因此待她也十足的温和,便放下笔,温声问:“怎么了?”
“小姐,你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内战和外战都结束的时候,陛下会不会降税?”
林黛玉道:“这个由不得我们决定。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吗?”
玛丽张了几次嘴,才低下头,搓了搓围裙,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讷:“我妈妈生病了,做不了工了。主人为了省钱,免过病气,把她打发回家了。我的钱不够养家。弟弟饿病了。”
林黛玉微微一怔,不由打量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色红润身材丰满的玛丽,竟然脸颊深深凹下去了一圈,脸色发黄,衣服显得宽大起来了,。
“你父亲呢?”在卢士特,养家一般也是男主人的主要责任。
“我父亲,他是残疾。”
玛丽自从被海瑟薇派过来,一直忠心耿耿地照顾她,手脚利落,为人机敏,她遣她去施粥,她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从不说半句废话。房子里的费用安排,她都是全权托给玛丽的。
但,即使玛丽家里这样困难,房子里的账,却从没有一次是对不上的。
她却竟没有注意过玛丽是怎样逐渐消瘦的。
林黛玉一时心里十分内疚,轻声道:“抱歉......”便开了柜子,摸索出一张支票:“这里面还有些稿费,你先拿去用......”
“您是好人,您为我们穷人说话,同情我们,我知道的。”玛丽连连摆手,退了一步:“但我不能白拿小姐的钱。”
“那么,你需要什么帮助?”林黛玉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会答应。”
玛丽不大好意思:“我、我是想问问您,能不能雇佣我弟弟和我父亲。我弟弟虽然饿病了,却也干得动一些小活,我父亲虽然年老残疾,但是还有一条胳膊一条腿,能拄着拐杖干一些打扫的活。不需要工钱,您、您只要赊一些粥让他们能一天吃一顿,就是前几天给那些小孩子那样的粥就够了。再、再有,多给一碗粥,让我带回去给妈妈......”
她越说越小声,似乎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实在是过于贪婪。
林黛玉却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可以来干活,但一天两碗粥,我不能答应你。”
玛丽的脸一白。
林黛玉道:“小孩子正长身体,而你父亲残疾体弱,一天一碗粥,是撑不住的。以后我这里一日三餐,你们和我一起吃就行了。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工钱另结。只是,我口味清淡,偏于东方,你也是知道的,切莫嫌弃便是。”
玛丽的大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泪花。林黛玉以为她下一刻会哭出来,她却使劲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明天就让他们来给小姐干活!”
“等等,”林黛玉叫住了正要退下的她,“我话还没说完。你把你母亲也接过来吧。生病了,需要亲人照顾的。”
这一回,玛丽却什么也没有说了,只是点点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带着感激退下去了。
她退下去后,林黛玉再次提起笔,写了几笔,又放下。放下,又提笔。最后,低叹一声,推了纸笔,负手起身,来回在书桌前踱步。
她想起今天在集会之地,众多有志青年,共聚一堂。
他们责备皇帝,指责专.制。
“人民饥饿、贫穷、堕落!而源源不断的奢侈品却被运进宫去,供应他那个妖艳的妻子!”一位小商人家庭的大学生愤愤不平。
“他他出售专卖,导致物价飙升,重重加税,船税都收到内地去了!”船商的儿子咬牙切齿。
“土地收入六十金以上,就要受封骑士爵,缴纳骑士捐,他怎么不去抢?六十金的土地年金,都不够我们买衣服吃饭,竟还要交税!”破落贵族子弟这么说。
“他征兆人民的子弟去为他挑起的内战外战付出生命。”乡居贵族这么说。
人们最后都说:“这就是君主制下,君王肆无忌惮的后果。他加重了人民的负担。”
内战连着外战,军火,弹药大炮,枪支,粮食,都要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士兵的日常开支更不可小觑。这些烧钱如流水,国内负担日重。
波拿人本来就相对比较有钱,而从前在贵族人家做女仆的玛丽母女的家庭,往日,即使是有残疾的男主人拖累,都可算是波拿的一般人家里不差的了。却都到了这地步。
更一般的人家,可想而知。
人们的怨言也越来越多,异议声几乎要遮不住了。
他们愤愤不平,但是,她忧心的却和他们不大一样。
他们只道艾伦一世横征暴敛,她却知道皇帝的真正的心思。
她对君主制,没有太大的意见。不管上面坐的是君王,还是一群共和党人。只要下面的民众得以自由,便是最好。
以她中原之人的眼光来看,艾伦一世整治宗教,将神教的势力逼退到了王权之下;废除关税,掳夺贵族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的权力,只以实际的影响来看,都是有益于自由的。
但问题是,艾伦一世并不是真正为了人民的自由,才做下这些决定。
就像,秦朝一统,书同文,车同轨,废分封,举郡县,过去六国的民众不用再为六国的关卡所苦,可以自由地来往于南北东西。
这是放了百姓自由,但,始皇帝放百姓的自由,最终却是为了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孙,能万代千秋地压在百姓头上。
而皇帝们为了万代的压在百姓头上,一言九鼎,高踞王座,便必要人们习惯于服从,必要立下三纲五常,君臣如父子如夫妻,一层层地治下去,故而必要启用儒教的等级名分。为了安稳,将人们的一举一动钉死在各自的位置上,便如中原王朝的士农工商一般。
内战外战之后,皇帝将会怎么做?
泰西之地,包括卢士特,是没有真正经历过四海归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主专.制的。
他们经历的是宗教专.制。
卢士特没有儒教可用,神教若愿意稍作改动,却可取代儒教的地位,成为君王三纲五常的工具。
而她前段时间帮助海瑟薇主持卢士特的文官选拔考试,考试科目里,却是必要考神学的。而白袍主教们,现在恢复了常年寄居宫廷的现状,如皇帝的鹰犬一般甘受指使。
她曾经亲眼目睹过义军摧毁南方的三纲五常,为罗刹女、寿玉楼都做过传,也曾居在商盟首府广州,感受君臣父子的逝去。
一想到她千里迢迢来寻觅自由的泰西,将要变作王朝的旧模样,再想到中原千年来,都陷在这君臣父子里。林黛玉便深深地叹了一气:
她既希望皇帝赢得内战,击退外敌,保住现下废除关税,收回贵族封地治理权的现状,却也感叹现在万家苦税的惨状,更忧心忡忡,担忧皇帝真的大获全胜的将来。
暑气渐消时,又是潺潺不绝的雨。
战争还在胶着,随着飞遍的非议,报纸上谈论政治、攻讦皇帝的言论越来越多。
一些有关于“平等”、“自由”、“虚君”、“共和”的小册子开始广为流传。
一些作家,如奥科特,写了讽刺税收的小说《船税》。
十月的月底,皇帝下令,取缔市面上的大部分报纸,建立审查制度,一旦搜查出未经审查非法出版的小册子、小说,该作者、编辑,以及出版人,将被当场逮捕。
写《船税》的大主编、大作家奥科特因此被捕,花了大价钱才保释出来。
此令一出,波拿的氛围登时紧张起来,市面上顷刻只剩下了几种花边小报,专谈女人的服饰和低俗新闻。
波拿市民将之讽刺为“擦屁股的纸帕”。
但是,报纸上的议论被禁止了,市民们开始聚集在一些公共场合,谈论高昂的物价,飞涨的各种税收,散播对君主制的不满。
没多久,皇帝的警察部队,冲进了一家咖啡馆,逮捕了咖啡馆内的大学生。
随后,皇帝再次下令,禁止非法集会。波拿的大部分文艺沙龙、茶话会被迫取消。
事态越来越紧张之际,一本小开本的,没有经过审查的小说,开始悄悄地在坊间流传。
据说是安娜女士的新作,《母亲的黑面包》,讽刺了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因为过不去审查制度,而只能私下刊印。
但传来传去,不知怎地,竟然传到了皇室的耳朵里。
“安娜,你这也太冒风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声。现在是时局最紧绷的时候,大家都把你看做皇室的被庇佑者,宫廷作家,是个众目睽睽下的人物。你贸然站出来,会遭遇危险的几率,远远大于别的作家。”欧内斯特、克雷梦特闻讯,第一时间立刻赶来,嗔怪朋友的鲁莽。
“不是我。”林黛玉道。
克雷梦特说:“安娜,我也是写过小说的。我认得出来,那确实是你的笔法。”
“我是说,”林黛玉蹙眉,“我没有把这一篇稿子寄出去过。”
她发现自己的手稿被偷走,并在坊间被私印流传开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欧内斯特道:“你查过了是谁干的吗?”
林黛玉摇头:“现在追究也来不及了。”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咯吱一声,门开了。打破了沉默。
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一个十岁左右、瘦巴巴的小男孩,穿着一套可笑的大人衣服,手腕裤脚这里全扎了起来,防止滑落,活像是套了一个大麻袋。
“小姐,少爷,喝茶。”小男孩吃力地拿了一套茶具过来,颤巍巍的。
欧内斯特见林黛玉眉目郁结,便找借口转移话题:“你这又新招仆人了?怎么不找几个健全的。看这老的老,小的小,手脚都没有的,茶具都拿不稳的,能干的了什么活?”
他们进门时,就被被拄着拐杖开门,只有一条胳膊一条腿的老人吓了一跳。
小男孩一听他的话,便吓得脸一白,好像林黛玉下一刻就要解雇他们似的,紧张起来:“小姐,我很能干活的,我和姐姐一样能干活......”
林黛玉便拍拍这孩子的手:“不碍事的。你先下去吧。以后这种活,你让玛丽来。”
等小男孩阿诺惶恐地下去了,林黛玉才道:“我原招他们也不是为了服侍我。”
克雷梦特以一种很柔和的眼神看着她,似是赞许。
欧内斯特却道:“我倒没别的意见,只是你一人之力,能救几家?你施粥施得远近闻名,你的稿费和之前剧院演出的分成,还有多少?又出了最近这一出事,想来也不会有出版社和剧院再敢来找你约稿子。私下刊印的人,想来也不会送上门来给你赔钱。”
林黛玉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能帮一个是一个罢了。”
克雷梦特便带着谴责的语气,轻轻地叫了他的简称一声:“欧斯特。”
欧内斯特连忙举手:“喂喂喂,别整的我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坏人一样。我是说,追根要溯源。”
他原先坐得七歪八扭的,说到这里,坐直了一些,阳光俊朗的脸上那种不正经的神色也收起来了:“我说真的,安娜,你加入我们吧。反正你聚会也参加了,现在名也担了,估计审查队和警察不日就要找上门来。你再住在这里,也不安全。你干脆加入我们。我们在南方正有几处房产,不说别人,我家就有一幢隐蔽的别墅,一直空置,就在波拿郊外。你搬到那去住,还可以把这一屋子老弱病残都带上,不比住在皇帝和女大公眼皮底子下舒坦?”
克雷梦特笑道:“这倒说的是人话。”
林黛玉沉吟不语。
欧内斯特故作不快,夸张地笑道:“喂,你不会至今还对皇帝留有幻想吧?还是说你在跟我客气?嗨,大不了你以后再变个笔名,写几个小说,赚了钱再给我,就当房租了呗。”
克雷梦特读大学的时候,研读过东方文学,对东方的风俗习惯颇有一些了解,便体贴道:“如果你觉得男女有别,我母亲名下,也有几幢房子,都是没人住的。”
林黛玉叹道:“多谢众朋友,只是,我忧虑的不是这些。”
“小姐,您的信。”这时,玛丽却从楼下上来了,拿来了一封信,“送信的说,您必须得现在立刻拆开看。”
那是一封中原闺阁里最流行的香笺,林黛玉一见,便心有猜测,也不避着两人,直接打开,果然是薛宝琴的手笔。只是信很短,毫无格式可言,疏阔秀美的字迹更有些潦草,似乎写得很是匆忙,还溅了几滴墨汁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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