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离开了会场,走到会场外面的院子里,带着花香的风吹过,头脑清醒下来,林黛玉咬着嘴唇,努力冷静下来,道:“叔叔,你有什么话,说罢。”
林若山道:“黛玉,你看看这个天下。”他把手指着天,指着地,指着人群。“现在天下是个什么情形,你知道吗?”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道:“我一路走来,大凡不是瞎子,都当知道一点。”
林若山出了一口气,有些出神:“如今东南西北,都是民不聊生,起义军一波波。朝廷军队不对付外敌,主要的任务,反而是镇压起义。而皇城里,昏君废了太子,几个皇子蠢蠢欲动。其中几个成年的皇子,比如皇七子楚王,早早借口整顿封地而逃离京城。”
黛玉点点头,叹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稀奇。”
林若山顿了顿,接着道:“但这次,与从前......都不一样。我朝与前几百年的朝廷也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虽然同禁海利,但是我朝底下臣民,都有众数谋海利为生,商贾大兴。而我等曾长年出海,也认为,我们,已经落后西洋人很久了。南边,李白泉等人很早就已经着手翻译《契约论》这些书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非常隐晦。
黛玉先是蹙眉,忽然脸色又一变,立刻直直地盯着林若山:“叔叔!”
林若山苦笑一下:“不一定能成......只是......罢了。黛玉,你须得知道。若欲效法西洋振奋国力,地租、以及依附地租为生的那群人,便乃是众恶之恶。”
林黛玉神色又一变,她聪明至极,稍一细想,不由冷汗涔涔:“所以,叔叔你的意思是......我的《烈女祠》、《歌仙》,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争论,是因为......”
她叔叔道:“时事造英雄。不过,也不一定就是你。只是,你的《歌仙》的确写得非常好。好到足以大多数人听懂。”
犹豫片刻,又道:“恐怕到时候,朝廷反应过来,黛玉,你便要做头一个‘大盗文贼’了。”
黛玉猛然抬头。心里滋味陈杂。半天,才沉吟道:“我知道了。”
《歌仙》的遣词措句,黛玉是故意直白化的。
因为《歌仙》最开始,就是在替汉家、壮家的山民编歌书的时候,渐渐有的初稿。后来写成的时候,她是想祭奠三姐。而三姐出身贫困,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文邹邹的用词。
于是黛玉就拿着歌仙的稿子,一句句念给那些山民听。如果山民听懂了,她就写下来。如果山民听不懂,她就反复地修改稿子的用词,直到山民听得懂为止。
大多数人都能听得懂,偏偏又由于黛玉本人的文学素养,而很富于艺术感染力。
而现在,恰恰是因为这个,又加之《歌仙》笔锋直指地租制度,赶上了当世双方的焦点。
所以,借《歌仙》,各路人马,变革派与保守派唇枪舌剑,展开了一场大辩论。这才成就了她的文名。
“怎么,后悔吗?”看她半天不说话,林若山问道。
黛玉摇摇头,笑了:“其实......我未必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她当时在一个个寒冷的夜晚里,整理与山民的对话,一一修改文稿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她经常想起黄大姐、想起刘四弟,想起四方传歌的三姐,想起许许多多命运凄惨的人。
寒夜孤灯,披衣独坐,流泪到天明。
而在季家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最后一点决心——她也想报复这个世道。
所以,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没有想到的。
最后,在回去文会的场地的时候,林若山问却很有点心情复杂,问她:“还有没有想问叔叔的?”
如果黛玉说不喜欢阿坤的做法,那他就去叫阿坤......
少女抚了抚头发,忽然狭促地一笑道:“有。”她顿了顿:“你们也是在利用我的《歌仙》吗?”
林若山一窒。
黛玉大笑起来:“叔叔,你看看你!糊涂得像呆头鹅!”
她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东饿死,西饿死。上索租,下要钱。天下流民起仓皇’。他们不是被我鼓动了,而是被自己的不幸鼓动了。真正能使人爆发怒火的,永远不是文字,而是苦难。”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她面上转瞬闪过悲伤,笑道:“倘若,我的文章能让人们动容、落泪,那恰恰是我的荣幸。因为我如实的反应了这个时代。”
这一刻,那个曾经孱弱无力的少女林黛玉似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隐隐是一个凛然傲气,玉树临风于天地之间的背影。
她是谁?
林若山听到她的回答,闭了闭眼,忽然难以抑制的微笑起来:
“黛玉,你还无字。叔叔却赠你个号。”
“号?不用赠。”林黛玉笑了:“我看林潇/湘就挺好听的。对我来说,‘潇湘君子’这个名号,倒像活活的另一个人生了。”
把“林潇/湘”在嘴里咀嚼了一遍,林若山默默想:大哥,如果你还活着,也不怪我把玉儿养成了这个样子,那你就应该看看,她有多光彩夺目。
“好,那待你以后年过十八。便取你的笔名,号为潇/湘。”
她是林潇/湘。
第46章 文贼(二)
“咯吱咯吱”闷热的大屋里, 许多台织布机的声音汇作一团。伴随着黑暗里的河水流淌声,似乎永不停歇。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汗流浃背、精疲力尽的停下了手。
她的年长的同伴也没有任何力气提醒她了。
“懒鬼!”随着一声喝骂, 昏暗的场屋里响起了牛皮鞭破空声,紧随其后的是钝钝闷闷的皮鞭着肉声。
“噗通”, 什么东西倒在了尘埃里, 激起的灰尘混着细小的棉絮飞舞。
偌大的场房里, 仍旧只有咯吱咯吱的纺织声,时不时地还有咳嗽声。
“青青, 你家的这么个一长条的平房, 里面都是织工?”
黎青青眨眼:“这也叫大?而且里面的机器都是西洋淘汰下来的老货, 还得沿河靠着水力才能动起来。西洋的织工厂,那才是雄壮, 一家接一家, 连绵成百里长龙, 沿河尽是机器轰隆声。何况浙闽的富商巨贾,规模也比我家壮观得多啦。”
她说着话,正和林黛玉一起走到了场房的门边。一齐打量。
这是一列低矮的砖房,里面的空间被打通, 盘河而建,总共有十来米长。附近还有一个挺大的附屋, 上面顶了一根大囱管, 里面冒出滚滚黑烟。
湍急的河水上飘着的黑烟, 与屋里传出的整齐纺织声相映成趣。
黎青青叉腰笑道:“也亏这里偏僻。林姐姐,你是不晓得。从前那些愚夫愚妇, 偏要说什么我家囱管里冒出‘黑龙’来,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幸好天高皇帝远, 皇帝老儿自顾不暇,县官也忙着收我家的银子,才不管那些无稽之谈。”
她正是黎玉郎的独生女儿,大名就唤作青青,从小跟着黎玉郎他们,虽然是娇娇女,但吃饭读书,和男儿无甚两样,又从小读的是西洋书,念洋神,对大人先生礼教森严那一套从来嗤之以鼻,说起皇帝毫不忌讳。
听罢黎青青的介绍,黛玉兴致勃勃:“那我可真是要好好看看。我从前只在西洋书上见过这画面。也不知道西洋织布的机枢,同我们中国之地旧的织布比,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她才走近了场房一步,忽然咳嗽起来:“咳、咳,什么味道?”
黎青青忙拉着她倒退几步:“刚想拦着你,你就自己长腿了。这是煤臭味。里面又闷又热,不但有煤臭,还有汗臭,到处是飞毛,我进去一次就满头大汗,咳嗽个不停。”
林黛玉咳了好几声,直觉胸口发闷,退了又退:“那里面的人怎么受得住?不开窗吗?”
黎青青笑道:“我也不晓得太多的。只是爹说不能开,那就不开罢。”
林黛玉却还是蹙着罥烟眉:“里面纺织的都是些什么人?”
黎青青笑道:“是些女工。”
“女工?多大年纪的女工?这样的环境......”
黎青青皱皱鼻子,笑道:“好姐姐,你操这些心干嘛?都是些青壮女工。年纪大的干不动活,我家不要。你别看似乎里面不大舒服,其实,做我家的工,对她们是大好事咧!倘若我爹爹要打发她们回去,她们才不愿意呢。”
就硬拉着林黛玉上了马车,她自己则挥鞭上马,一道回黎府去了。
黎府里,黎玉郎和林若山等人正坐在大堂说话。
黎青青大步一进去,就噼里啪啦向叔叔伯伯一通问好。黛玉慢她一步,也一一行过礼。
一见女儿,黎玉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是带着你林姐姐一道去看新建的厂子,怎么样?”
黎青青解下系带,往地下一掷马鞭,笑道:“好!新地方虽然偏僻,倒是比老地方好得多,至少边上没有些愚夫愚妇多嘴多舌。”
黎玉郎嗔怪道:“你一个女孩子,也注意一点,举止倒像那憨货陈与道。你林姐姐这样的斯文人,没地也叫你带坏了。”
黛玉道:“我倒是喜欢青青的这份英豪气。只恨我自小体弱多病,拘泥于病榻闺阁,羡慕不得。”
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黛玉身旁,黎青青雪白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点红晕,看起来是很高兴听到黛玉夸她:“这有什么!”她起来挥舞了一下拳头:“上帝保佑,林姐姐,你现在的身子听说比以前好多了,以后就跟着我骑马射箭,保管你也能学会。对了,我还会一点西洋的花剑,都教你!”
陈于道嘲笑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倒充起师傅来了。”
黎青青翻了个白眼,叫道:“与道叔叔,你说这话可不厚道!我拿着花剑,还成功地把你也打败了呢!”
“臭丫头,那是我让着你!”
“好了,一大一小的,就会斗嘴。”黎玉郎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又对林若山道:“若山今天对我说的,我等自然一一记在心里。”
林若山颔首:“琅之不必太在意,心里有个数就好。”
说着,看日头不早,黎玉郎又安排布置酒席,诸人各自下去休息。黛玉本该跟着林若山一起走,只是黎青青非拉着她不放,她就同黎青青一起去她屋里稍作休息。
黎青青的屋子有一面特别大的窗户,上面按着西洋玻璃,显得宽敞明亮。窗下摆着书桌,书桌旁雕着几个光着身子长翅膀拉弓箭的卷发小男孩,林黛玉看了脸上一红,黎青青却毫无所觉地拉着她坐下了。
过了片刻,看林黛玉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有一点飘忽,黎青青才反应过来,颇有点懊恼地一拍脑袋:“是我的不对!”就连忙要叫人去拿桌帘来。
林黛玉阻止了她。
以为她生气了,黎青青赶紧赔罪:“好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前跟着爹爹他们到处跑,没什么相好的闺阁朋友,家里也一贯是念着西洋的神,摆着西洋的玩意儿。一时忘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黛玉却摇摇头,神色不像是生气:“哪里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迂腐,大惊小怪。我虽然从前是深闺女儿,但也知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何况这几年跟着叔叔走过大江南北,也读了不少新鲜书,写得了几个文字,懂得了一些道理。我知道西洋以这个为神圣,倘若人家不以为淫的东西,我们却见了面红耳赤,可见是我们自己心里有龌龊罢了。”
黎青青听了,凝视她一会,忽然拍掌笑道:“爹爹和与道叔,都说林姐姐是当世奇女子,我原来不怎么相信,现在却信了!”
她也不再叫人去拿桌布,坐下叹了口气,一直在黎青青身上显露的率真英豪,退去了几分,显得有些忧郁阴沉。这种忧郁阴沉却让她看起来诚挚许多:“姐姐说得不错,当世人,猜度别人以龌龊,只因自己心里有龌龊罢了。我从前刚从东洋回来,跟着我爹爹在外面筹建新场的时候,夏日炎炎,汗流浃背,我帮爹爹搬一箱文书,热得卷起衣袖,赤着胳膊煽风。一个腐儒见了,就吓得赶紧以袖遮面,对我爹爹说:‘大庭广众下露胳膊的女儿,怎么还不送到庵堂里去?’我呸!还有那些人,不过是见了我一截手肘,就瞎说什么龌龊话,从什么白胳膊,到白臂膀,还说道了更龌龊的.......”
黎青青猛地一拍桌子,恨声道:“反正姐姐你是绝想不出那些道貌岸然的狗东西有多龌龊!居然还有私下跟我爹说,要把我毒死以正家风的!这有什么!西洋女子露胸脯的都多了去,难道他们拿着绳子和鹤顶红,一个个弄死去!”
她气得胸膛起伏,眼冒凶光。
林黛玉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不怎么气愤,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黎青青不明白她的反应,道:“林姐姐,你......?”
林黛玉负手而起,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茂盛的花草:“这是早已习惯的事。倘若这些人有机会,恐怕真是要把我们都毒死的。不但要毒死,还要从精神上和躯体上,都要把我们毒死。”
“那么,就让他们不要有机会好了。”
这一刹那,阳光照在她病愈后清癯的眉眼间,满是清澈见底,又凌云而上的傲气。
黎青青一呆,忽然扬眉笑道:“林姐姐说我有英豪之气,可是我看林姐姐,才是壮志多豪情。”
林黛玉坐回位子上,似乎仍是那个文弱不堪的闺阁少女:“我有什么豪情?我只有一杆笔而已。”她顿了顿:“我看你和黎叔叔他们,才是壮志满怀。”
黎青青有些意外,打量了林黛玉半天,忽然笑道:“好!我喜欢林姐姐的聪明!”
黛玉看她笑,忽然神伤道:“如果我把渡儿和三姐介绍给你,想必你会更喜欢。”
黎青青却只是露齿一笑,也没有问渡儿、三姐是谁。
等用过酒席,林若山携黛玉一道告辞,黎青青依依不舍地送了好一段路,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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