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们在罗家找到的那具女尸,抬上来。”
在场众人都浑身一震。罗家父子脸色发青,罗三爷险些起身破口大骂。罗照雪更是震惊地抬起脸,连发抖都顾不上了。
知府顿时觉得脸上有点疼:这是真要闹大啊?
按照王朝的律例,乃至于千百年的惯例,都是亲亲相隐。从来没有过子告父的先例。即使偶尔发生了,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奴婢告家长,均入干名犯义之列。即便所告属实,也要被处以一定刑罚。
主审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着想,也会立刻把这等人伦大案给摁下去,打板子打到他们不敢告为止。绝不可能闹大到这地步。
何况,这还是个女子。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因为辱没家门而死的女子,大家族中从来不缺。民不告,官不究。
知府本以为义军是借此敲打罗家。可是......这尸首一旦抬上来了,那事情可就没法这么了结了。罗家一定会记死此恨的。
他只好眼睛抽筋似的向义军的几位使劲,期望他们能感受到他的暗示。
这主将罗刹女听说性情孤拐。
这几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名士,比如周丹,李白泉人,总不至于不懂吧?
知府这些日子和他们相处下来,觉得这些先生们倒是挺懂人事,也能和绅士们以温和的方式你来我往的交流。
这点进退,想必先生们还是知道的。
孰料,他抬头一看,这些过去在他眼里还算是“懂事”的先生们,却......没有半点阻拦罗刹女的意思。
那具女尸被抬上来了。
脸上盖着白布,体型娇小,穿着美丽的罗裙——战士禀告:在罗家发现的,这具女尸死去未满三天,却正要急急下葬。
罗三爷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暴跳而起,青筋直蹦:“你们想做什么!我女儿是清清白白的人,她女儿家家夭折而死已然堪怜,你们却还把她的尸首抬来这大街上侮辱!禽兽不如!我罗业成,跟你们不死不休——”
罗刹女不理会他。径自挥手。战士拉开了那具女尸脸上的遮布,袁渡说:“罗小姐,请你上前辨认,这是不是你的侄女,排行罗家玉字辈第十三的罗玉蓉?”
罗照雪在这具尸体被抬上来的时候,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幺五二尔七五儿吧椅就已经如惊雷炸傻了似的浑浑噩噩了,被一推,就失魂落魄地上前去。
一眼,她就大叫起来,又蹦又跳,又抓着自己的头狂叫,没有了一丝淑女风范。半晌,忽地萎顿在地,伏在尸首边上,痛苦地啜泣:
那张稚嫩清秀,却神色扭曲、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岁的脸,正是她那个腼腆可爱,最为亲近的侄女玉蓉。
她永远记得玉蓉替她挨罚的样子,
永远记得玉蓉腼腆地送兔子安慰她的样子。
她也将,永远记得,玉蓉死在十二岁这一年,扭曲而痛苦的样子了。
罗家父子别开了脸。
人们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位义军的战士说:
“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和检尸官,都说这女子此前身上无病。她不是病死的,是......是活活给毒死的。”
“那么,罗照雪,代言人之前所说,可属实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罗玉蓉是为人所害的?”
这一回,罗照雪没有再低下头,她停止了啜泣,直勾勾地看着她别开脸的父亲和兄长,似乎昨晚独自夜奔出来禀告义军的可怖的勇气,又回到了她身上:
“那个晚上,半夜,我睁着眼睛,一直想着那惨叫声。实在是害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拿着嫂嫂个我的钥匙,偷偷一个人摸下了绣楼。我顺着声音慢慢走到了三哥的院子外,他们正往外抬一具封好的棺材,我听见,棺材里面有人在叫:爹,我没死,祖父,我好疼......”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听到,那是十三娘的声音......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就偷偷回了绣楼。第二天,她们却告诉我,十三娘得病死了......”
阳光亮澄澄地照下来,光天化日,现场一片默然。
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袁渡望着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丹闭上了眼。
就连久经宦海的知府,明明这样的事见过不少,甚至他家族里也有几个女孩子是这样死去的。但这一刻,当一切摆在阳光底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刹时,连围观的人,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罗鸿飞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么,被告者,罗建德,罗业成,有什么可供驳回诉讼人的证据,请尽快呈上。”
罗建德,不慌不忙地缓缓站起,望了罗刹女一眼:“想必贵军都已经调查完了罢。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十三娘,她孝行有亏,名节有损,我们,也无可奈何。只是,过在老夫。是老夫示意三郎的。”
“爹!您不要一个人揽下来。”罗三郎转头,有恃无恐,忽然冷冷地:“这女子忤逆尊长,擅自被外男碰了身子,是为不孝。不孝,本来就是死罪。我有罪,罪在动用私刑而已。何况......”
他慢慢地,悲愤地:“如果不是贵军把我家的女眷带出去抛头露面,我女儿,就不会被外男碰到身子,更不至于死。”
顿时,现场更加沉默。
知府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事情总算不用闹大了。
罗三爷说的没错。一直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如果尊长以子女不孝为罪名,请求官府代为处置他的子女,只要做尊长的说他的子女不孝,官府是不会,也不用去查证的。
所以,现在罗玉蓉之死,罗家父子有罪。只要他们咬定罗玉蓉不孝,那他们的罪,不在杀人,而在擅自动用私刑。少则挨几板子,躺着休息个把月。最多,也不过流放一年罢了。
就算是义军,再不尊重读书人,也不能叫尊长,为了子女而去死吧.....
只是可怜了这个罗照雪,女孩儿生的倒也可爱,回去恐怕也活不了几天――――罗家父子站在那具尸首跟前,正神色淡然,有恃无恐。森森地斜视着还在伏首哭泣的罗照雪。
他们不觉得自己会出事。
他们活过了义军入城。活过了义军杀人。
和义军中不少将领、文士推杯置盏。
他们是罗家的主持者,义军在嘉兴需要联络的罗家。
他们笃定,自己不会因为这一个女孩子的死,而在这里出什么事。
这样想着,知府瞄了一眼还在沉默的义军诸人,看他们没什么反应,准备宣读判决结果:
“擅动私刑,大不慈,按律......”
“等等。”罗刹女叫住了知府,她望了一眼罗家父子:“不要按擅动私刑和不慈来判。既然他们已经承认杀人,那就杀人罪来判。”
罗家父子俱一愣。
知府期期艾艾地开口:“可是......死的不过是忤逆女子......”
罗刹女却说:“子女也是人,不是父母的私财。杀人,就得按杀人来判。”
罗老太爷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青了。
罗三郎更是疾步上前:“短发鬼,你们这是违背天理纲常,要为子杀父,和天下所有读书人作对!你们欺人太甚——”
“铿锵”几把冰冷的刀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罗刹女环视一周围观的百姓,对一向暴躁而跳脱,今天却奇异地沉默到现在的李白泉说:
“那么,请先生来宣读吧。”
李白泉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了,蹬蹬蹬走上去,先啐了一口罗家父子:“你个鸟人,不把女儿当人,还怪在我们义军头上!一个人,被人碰了一下,又如何?只有把人当做物品,才会被人碰脏了,就不要了物品!”
说罢,一把夺过知府手中的判决书:“老夫早就不耐烦受这些个父子纲常的鸟气了,忍耐到今天——听着,我们这里,无论是父子夫妻兄弟,首先,你是一个人。
杀人,不因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的关系而改变事实。”他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判决丢了出去,森然宣告:
“杀人者——死!”
这位没骨气的知府并不知道。要把这桩案子,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轰动全城地审理到底,正是他眼中这几位“懂点事”的先生的意思。
罗三郎还在高声地叫:
“你们不能杀我!你们怎么能杀我――”
周丹迅速上前,迅速地跟在李白泉的话尾,高喊:
“杀人者,死——”
袁度紧随其后:
“杀人者——死!”
这一声声高喊,回荡在嘉兴上空。彻底地把罗家父子的声音盖过去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随着这一声高喊,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
当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无论是父子夫妻兄弟,首先,你是一个人。”这个案子结尾的时候,罗照雪还在捂着脸哭泣。
等到宣判结束,这个女孩子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哭个不休。
袁渡负责送她回去,抚她的肩头:“好了,你的侄女玉蓉得了昭雪。你还哭什么呢?”
“可是。”罗照雪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可是,我把自己的三哥.....”送上了断头台。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她因一时激愤,从此,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她怎么回去面对自己的母亲、嫂子、侄女?
她激愤之下,到底做了什么?把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送上了审判堂和断头台?
她、她没有想要这个结局……忽然又生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楚。
可是,想起玉蓉的惨死的年轻面容,她又感到大不逆的解恨与欣慰,甚至有逃离了死的命运的庆幸。一丝隐秘的摆脱了什么的狂喜。
罗照雪哭泣更加不住。
半晌,袁度叹了口气:“嘉兴马上就要开工厂了。如果,你回不去罗家了,可以去工厂里,做个女账房。”
可是,罗照雪还在哭个不停,一时伤心,一时解恨,一时癫狂。
哭到最后,难分辨是悲是喜。
......
在嘉兴这桩将要名震天下的杀人案传开前,云南府城,一场激烈的对峙正在进行。
第64章 罗刹女(七)
大理城中, 一个小贩子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陈与道正带着人,拦在他跟前, 怒视丁家的管事。
丁家来的管事是丁世豪的心腹,留着一把山羊胡子, 苦笑道:“陈爷, 你行行好, 不要管这闲事,大伙也都是做生意的, 和气生财。”
陈与道自从云南改旗易帜之后, 就毫不犹豫地把他那把胡子剃掉了。
他爱美, 从不喜欢那叫他显老的胡子。只是从前王朝治下,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陈与道虽然很不情愿, 但为了不叫人家读书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妨碍他的经营。也就只得留着胡子。
天地一翻覆,那些王朝的读书官老爷在云南说话做不得数了,陈与道就立刻把自己的胡子剃了个干净,得意洋洋地显露着他那年轻可爱的娃娃脸。
此刻, 年轻的娃娃脸上却一派严峻,睁着他那双因又圆又大, 而显得天真的眼睛, 毫不退让:“你们也说了, ‘和气生财,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那末, 为什么要驱赶白老哥?你叫丁会长这个读书多的人来解释解释,呵, 我从来不晓得,带着棍棒家伙来砸铺子的,原来叫‘和气’!”
丁家的管事不由十分地难堪,碍着眼前人也是云南新商会的一员,不得不忍气吞声:“陈爷,我等佩服您急公好义,你看,不如各退一步。我们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要没收他的那点子家当,不动手。只是这姓白的,也要守我们的规矩,老老实实地,从此后,不许当街卖药材。”
姓白的小贩的脸色变得和他的姓一样惨白:“老爷,我家里人,不是有病,就是残疾,全指望着这点药材钱过日子。我身无长技,就会采药。您行行好......”
街上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小贩哀求没有起到任何用处。丁管事挖苦他:“这年头,就连街边的几个五六岁的乞儿,都知道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难道因为你嘴皮子说几句,规矩就能不守了?家里再苦,那杀了人也要偿命。家里再苦,定下的规矩也要守。否则,谁都不守规矩,生意还怎么......”
“谁的规矩?什么规矩?”陈与道忽然打断了他,问。
丁管事愣了愣,以为他真忘了,忙陪笑道:“您忘啦?一直以来,这大理城中的药材行当,就是我丁家一家的。我们与所有的采药人都有约法:药材统一地卖给我家的药铺,不许私下出售、散卖。”
丁家过去在云南名声赫赫,与皇商合作,为朝廷采买,垄断了不少的行当。
大理的药材行当,只是其中之一。
他家的这霸道做派,一贯如此,长久以来,几乎成了行当的惯例了。
陈与道却说:“我没有听过这个‘规矩’。我只知道当初我们联合为商会,共举义军的的时候,曾经约法三章:倘若有一天王朝的欺压不再悬于我们头顶,那么,从此后,买卖自由,工商凭自己手艺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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