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婆登时大怒,揪住他的耳朵:“你个满嘴胡咧咧的!谁要卖她?自己瞧瞧!”
潘秀才这才瞧清楚,院子一边,还靠墙站着一个戴蓝绸子的年轻男人,生得温美秀丽,正微微笑看这一出闹剧。
一见有人看着,还是最近威名赫赫的“蓝绸子”们,潘秀才唯恐落个怕老婆的污名,耳朵还没被揪红,脸先憋红了,一股急劲上头:“泼妇,大胆!”
他老婆挨了个巴掌,被他推了个仰倒,懵了。片刻,气的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你居然敢打我!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爹杀猪辛辛苦苦地买了地,你能坐收租子读书吗?”
潘秀才有点心虚,壮着面子的胆气,不理会他的撒泼老婆,只肥肚子一挺,拱手道:“不知道兄台有何贵干?”
戴蓝绸的年轻男人指了指阿云,笑道:“我是奉令来带这个姑娘家去的。”
阿云只顾抹着眼泪哭哭啼啼。
他老婆一下子叫起来:“你个杀千刀的,你看,谁要卖你的小老婆?是人家义军老爷要带走她!”
这,难道要搜走美女好供义军头子霍霍?
潘秀才心肠急转,脸上泛起青灰来,晦气而肉疼地说:“我这妾侍也是良家出身......我出银子赎......十两!兄台,十两,现在乡下人贱,您到哪去,都可以买到一个颇有姿容的良家妾了。你看......”
自觉已经情深义重,明日可以去同僚跟前吹嘘自己的义举,赎回了自己的“红袖”。不意被他的醋汁老婆狠狠拧住大腿一掐——当初买来阿云,哪里有十两?她爹可是三两就卖了。
年轻男人哭笑不得,才知道他们误解了。温声解释:“我是来替这位姑娘赎身的。”
这下夫妻两个,登时都惊疑不定。难道是这臭丫头什么时候勾搭的情郎?
可是阿云在家从早忙到晚,喂完鸡鸭,还有洗衣做饭,像陀螺,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主母更是盯她盯得紧紧的。那里有功夫招来情郎?
潘秀才更是自觉一片痴情被辜负,呆住涨紫了脸:“你?赎她?”
“蓝绸子”点点头:“准确说,是‘放妾’。你们没有看吗?今天义军刚刚集会‘讲道理’,寿先生从公堂出来,便贴了文书,叫从此后,云南不得买卖人口,更不得有纳妾、童婚诸般行径,勒令诸人放妾。我是奉令来督察的,听说这附近人家,只你一家有妾。”
那是自然,这年头,能养得起妾,也是殷实人家的象征了。
说罢,便叫还在一边低着头不敢说话的阿云:“走罢,送你回家去。”
潘家老婆见此,一骨碌爬起来:“老爷,我家这妾,什么活都做得,是我家的左膀右臂,你要是赎走了她,这可叫我......这可叫我......好不忍心......”
年轻男人却不理会她,只抬脚就往外走,阿云抹着眼泪揣揣不安、怯怯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磨蹭。
潘家老婆屠户女出身,涉及到钱的时候的时候便格外勇猛,即使面对的是最近煌煌其威的“蓝绸子”,也毫不退缩。连忙叫:“老爷,五两罢?我家买她花了不少银子,不能再低了!”
潘秀才这时候才回过神,见这蓝绸子讲话知书达理,很是温和,便壮了胆气:“兄台!她哪里还有家?她全家饿死的只剩一个人了,地一亩都没有了,他爹为一口吃的卖她到我家,便不知道哪里流浪去了。我家待她不薄,如放了阿云,她一个弱女子,也无处谋生。不若继续留在我家——我一向疼爱她——”
“阿云,难道你愿意走吗?你要是出去了,哪里有好前途?说不定到楼子去了!”
蓝绸子终于停住脚。转头问阿云:“他真的疼爱你吗?”
阿云想摇头,在秀才的目光里缩了缩脖子,迟疑。想点头,又低下头,怯怯的。
她十二岁被卖到潘家做牛做马,怀孕、生病,也从没有片刻停歇。十三岁时早起提水准备做饭时,累得发昏,昏倒在水槽边,流产了第一次。
十五岁时候腆着肚子伺候醉酒的潘秀才,被开水烫到肚子,惨叫着流产了第二次。
从此后,她不能生育了。失去了妾的一个重要功能。于是一夜,她偷听到潘家夫妻在商量,卖了她去楼子里,好再买一个妾。
不知道为何,终没有卖成。
这是疼爱吗?阿云也不知道。
如果客人来的时候,叫她穿上好衣裳,叫她在客人惊叹的目光里被说上一句:“潘兄竟然有妾,真是好艳福。”
那么,大约是疼爱吧。
蓝绸子见她如此,便说:“秀才,你疼爱她?那也好罢。阿云,你如果想去做女工,也去吧。云南的工厂,总是缺女工的。如果不想去,乡下正在盘点土地,准备分地,女子也有份。潘家既然如此疼爱你,想必不会介意你分到他家的几亩地罢。”
潘家夫妻一愣。盘点土地,分地?
“蓝绸子”瞄他们一眼:“怎么,秀才,你个识字人,也没有看告示吗?劝你还是看看罢。”
“明天开始,云南的土地整肃,开始了。”
第71章 罗刹女(十四)【大补】
外面, 锣鼓声喧天,自从义军肃整土地开始,就天天街上热热闹闹的。
林黛玉在为自己的新作《罗刹女》积累素材, 于是听了林若山、陈与道的建议,尽量用白话写日记。
正坐在窗前, 听着门外喧天的锣鼓, 摊开札记, 一笔一划写道:
“十月,秋。入严家寨。严家富贵, 甚于王侯。”
那天, 攻破了严家寨后, 推倒了厚厚的墙围子,寿玉楼灭了火, 然后委托义军的一些参谋, 和商会中善于计算的, 一起去清点。剩下的人,则把寨子里里外外的人都看管起来,绑出来在寨前的空地。
之前经过内应的消息,义军早就知道寨子里, 严家主院大大小小前后大约有千余人。
严家的小姐、公子、老爷、夫人,甚至算上一些有头脸的妾, 也不过几十个主子, 除却百来专门贴身的女仆、小厮。二百多家丁, 剩下的五百人,都是专门围着这几十个主子过活, 专以伺候他们为生的低等差役。
严家的寨子里,严家就是土皇帝。
不稍时, 连严家深闺里的小姐们也被押着出来了,跪在地上。严老爷最疼爱的女儿,更是生得娇嫩非常,花一样的人儿,柳一样的身段,肌肤吹弹可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范。
可是义军却还是把她绑起来了。小姐便露出了一副简直要崩溃的神情。似乎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战战兢兢地垂泪。当真“我见犹怜”。
林黛玉当时站在叔叔身后,对这位小姐的形容感到熟悉和亲切。就像是许久未见的大观园里的姐妹一样。不由得心里生了一点怜悯。
过了不知道多久,清点严家资产的人回来了。战士们和民夫,搬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一叠叠的地契等,禀告说,这寨子共有院落二十四处,建筑面积约四万平方米,各种楼房和窑室达五百余间。
现场清点登记人数的,却皱眉道:“先生,人数不对。严家名册上说是一千一百人,这里只有一千五十人,还少了五十个。”
寿玉楼便叫人横着刀问严家老爷:“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老爷见墙院高深的寨子竟然破了,早吓得屁滚尿流,一句话吭哧不出。
严家的夫人小姐们,养在深闺内宅,只知道享受,更不管这些事,对于庄园里的大部分底层的人,一个字不知道。严家的少爷们,整天吃喝嫖赌,最多不过是收租,也记不住所有寨子里的人脸。
寿玉楼便懒得再问,再叫人去搜一遍。
正当此时,一个小战士刚好从严家的庄园里回来,回道:“先生,我们找到了几个人。只是......”
他挠挠脸,脸上是压抑为难的神色:“得请姐妹们前去......”又耳语几句。
这种现场也一定会来女兵。寿先生告诉商会之人,之前,不止一次,义军疏忽了男女之别,叫男兵看守地主的女眷。
孰料这些土豪的女眷里竟然有暴起自尽的,一头撞死了。只为一个‘叫陌生男人’碰了,便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所以此后,义军这样的行动,就一定得带上女兵,以防不测。
寿玉楼叫了几个年龄不小的女兵前去,面露难色,望向戴帷帽的林黛玉:“听说潇湘先生懂云南土话,又是识文断字的,可否帮在下一忙?”
林黛玉居住云南这段时间,学过云南土话。她博闻强记,不过半年,好几个地方的土话已经相当熟练了。又心知在场的联军中,只有自己一个识文断字的女性,何况寿玉楼叫上自己,不正是为了此刻吗?
便微微一笑,道:“小女在所不辞。”领了登记人口的册子,跟着义军的女战士去了。
领路的战士带着黛玉她们一路过去。只见这严家主子们的住处,除去烧毁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三层、两层的大房子,主楼附带的园子,则是小姐公子哥日常玩耍的地方。一派富丽堂皇,红墙彩壁,灯盏高悬。
林黛玉出身清贵门第,三代列侯,也不得不承认,这流水曲殇的,实在别出匠心。
到了外围,贴身女仆、小厮们歇脚的地方,就变成了青瓦白墙的小屋子。再往外面,也就是马棚、牛圈,再外面,却天地骤然一变。就是寨子里的大部分地方,就都只是破烂的小土屋和田地。
林黛玉提笔在日记里写道:“在寨子的大部分地方,严家寨子里的佃户,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找不出一个穿了一件像样衣服的人,找不出一个不打赤脚的妇女。”
等穿过几道园子,到了外围的一处马棚,战士停住脚,说到了。示意他们进去,自己却站在外边不进去了。
马棚里几天没人料理,臭气熏熏,苍蝇乱飞,稻草乱堆。
林黛玉一进去,先是吓了一跳,又吃了一惊:难怪小战士这样为难。
原来马棚里除了马匹,另一角落的昏暗的稻草堆里,还挤着几个骨骼嶙峋,浑身血痕的老少女人。她们身上的油垢得有一指厚,浑身肮脏,蓬头散发,赤/身裸/体。黛玉原以为这是什么怪物,等走进去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女人。
其中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下半身血淋林的,身下垫着几块疑似是破布的东西,正在不断吟哦,似乎在生产。
她是未婚女子,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呆住了。
她身后的女兵里,一个个头比黛玉高一个头的大姐,怒骂一声什么土语,便撸袖子上前,叫姐妹们借下外衫,去给那几个女人穿上,又招呼寻找干净的布匹,去给孕妇垫着。
林黛玉见这种场面,比呆头鹅还呆。眼看跟前一团乱,却只能帮倒忙。鼻尖直冒汗,半晌,才想起手忙脚乱解下最外边一层的罗裙:“大姐,我之前远避在山下,没有参加攻打,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
女兵们不客气。接过罗裙垫起来,便教她去招呼外面的义军战士,找担架来,再找热水、干净的剪刀、毛巾等来。
等把女人小心地抬到外面的空地上,几个女兵用衣服围起一个简单的帐子,里面不断地传出痛苦的大叫声。
林黛玉手脚冰凉,晕了一会神,才定定心,问那几个已经披上了衣服的女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女人神情呆滞,被从马棚里领出来的时候怯怯的。好半晌,看黛玉和女兵们没有举手要打的意思,喉咙里才飘出几句零碎的声音,黛玉仔细一听,艰难地分辨出她们在说:“菩萨娘娘保佑。”
写到这里,林黛玉一叹,她真不想回忆接下去的事情。便放下笔,走到门口去听门外义军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音。
但马上就要开始土地登记了,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她得抓紧一切时间,必须趁早把这份老早的日记补完,否则就又拖延到明天了。
她提提神,写下去了:
“领头的年纪最大的,六十多岁,满头白发,苍老的简直站不住,但神智也最清楚,叫做阿香,能够口齿清楚地说几句话。
她望着我,似乎把我看作和自己的女主人是一类的存在,充满畏惧地,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们几个,都是一家的母女姊妹。祖上欠了严家的债,就被卖进来了。是严家世代的仆奴,负责一些照顾畜生的杂活。
我问她,你怎么会住在马棚里?
阿香却一脸迷惘。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
她为什么不明白?
因为从阿香的母亲小时候开始,到阿香,到她的女儿,到她的外孙女,四代都没有住过房子。她们在哪里干活,就在哪里睡下。马棚、牛圈、檐下、走廊,就是她们的住处。
不管刮风下雨落雪、生老病死,都是如此。只是不拿往主人家来去的地方多待,小姐夫人嫌恶她们肮脏,会叫人惩罚驱赶她们。
阿香的母亲在牛圈里生了她,不久就死了。
阿香三岁代替她母亲给严家干活,十四岁在马棚里生下了女儿。
她的女儿又在猪圈里生下了外孙女。
现在,外孙女生产了。
林黛玉想到阿香说的这些话,笔抖了一下,簿子顿时划了一条墨痕。她撕掉这一张,重新写:
“我问她们,你们的夫婿何在?
阿香说,没有丈夫。到了她们可以生孩子的时节,严家会不定期地牵另一些和她们一样穷的男人配种。
怀孕了,那些男人就又回去干活了。
说着,阿香没牙的嘴巴咧开,竟然笑了一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那个男人还会给她送一朵地里摘的小花。
那是皱纹遍布的脸上,至此唯一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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