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下去照顾林先生。”黎青青扫了一眼屋内的大夫、医婆、女仆。
“可是......”大夫迟疑了片刻。
床上的病人却道:“没事的,大夫。我也通一点医理。我醒过来了,就没什么大事了,对吗?你先去吧。”
既然是病人的要求,何况黎青青作为台州府目前的主政者,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便拱拱手,又嘱咐有情况随时叫人,才下去了。
等旁人一下去,黎青青就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袁姐姐,你现在暂时死不了的吧?”
“死不了。”袁渡曾经带着些天真的圆溜溜的脸蛋儿,早就瘦削得凹陷了,风尘与憔悴入骨,只有眼睛里亮得可怕:“求不到援军,我没有死的资格。”
“那么,请你撑着,带路吧。”黎青青说:“我亲自带队出发!”
这一年,早春。伴随着从南京逃出的使者,春风为长江以南吹来了不幸的消息——渡江战役失败,南京被朝廷大军围困已经有一月时间了。
使者首先到达的地方是台州府。
台州府的商会联军负责者黎青青,向各地商会发出了南京使者带来的消息——求援。各地商会通知了本地驻扎的义军,联合发兵。
而黎青青,身先士卒,率先领军出发。
台州府的古城墙前,战马斯斯。
袁渡正叹道:“算上我求援的时间,就算我跑死了几匹马,又日夜行舟,南京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我们被困足足一个月,虽则粮草足够,但......诸位,曾经又曾被寿先生、鸿飞他们那样刁难过,尚且愿意冒着这样的危险,不顾刚刚打下的基业,而去奔赴圣京......我......”
黎青青拍了拍她的肩膀,却自有豪情万丈:“这边的基业,我早就托了父亲派人来照看。就算出了事,我也不怕。我白手起家建起这海港,自然也能空手夺回来一个台州!圣京才是燃眉之急。”
爽朗一笑:“你别想太多,我们都是盟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圣京被破,四方义军本来还在支撑的,恐怕也没了主心骨,瞬间散落士气。而我们联军与义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论怎么样,哪怕是跪下求和,朝廷最终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别担心,朝廷敢在长江边晃着,就别怪我们联军手狠了。哼,水军可不是吃素的。”
大事已定了章程。
城门口,却默默站了一个人。苍白着脸。
林黛玉说:“此去金陵,带上我。”
“林姐姐,你别胡闹。”
“为什么我是胡闹?这段时间,他们叫我林先生,不是林姑娘,听见了么?不是林姑娘,是林先生,林潇湘。我有那个能力。要不然,你们把台州府的信印给我,不要移交商会。我在这里,替你掌管一府之事,等着你们回来。”
“林妹妹,你身体不好,先离开这是非地吧。别叫我们担心。”
脸色苍白的林黛玉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固执地重复:“我已经算好了全部的账本,安排好了台州近半年的开支,我已经......我是林潇湘,我有那个能力。我是……你们带上我,或者让我等在这里......”
她的眼光有真挚得叫人难以直视的恳求。
但最后这位台州府的二把手,是昏迷着被送上船的。
行军途中,人们默默无言地打马赶路。又悄悄说起这事。
早春的风是寒冷的,地上还有一层霜。
就像黛玉知道她还要拖着重伤再返回圣京时的苍白脸色,无言的泪光。
袁渡想起见到浑身是血的她,受到惊吓,守了一天一夜的挚友:“林妹妹.....她......”
黎青青知道她的想法,便摆摆手道:“大妮力道控制的很好的。不会受伤的。林姐姐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船提前几天就走了。”
袁渡松了一口气。
除了逝去的忧虑外,更有一些轻松。
虽然……不过黎青青能理解袁渡的这种“轻松”。她也想起了黛玉在城门口白着脸强作无事提出的,她愿意替黎青青在北上期间,全权管理台州府等着她们回返的事。
黛玉的多情敏感,有时候,对于和她关系亲近的人们来说,真的是一种负担。大家喜欢她的坦率、真挚、多情,又有些畏惧和头痛她的眼泪和真心。
只是,他们都有自己为之不得不拼命的存在,有时候,顾不得自己,更顾不得那么真的心。
难免,总叫林妹妹流眼泪。
两人都叹了口气,沉默下来,马蹄声一路北上。
马上金陵,船下南国。
水路已经走了几天,沿途渐渐温暖起来。
林黛玉写了一张纸。揉皱,丢掉。
又一张纸。揉皱,丢掉。
“潇湘先生,你去过广州府没有啊?广州可真是个好地方。俺们想出门就出门,不用男人陪着。还有那边洋枪洋炮,还有各种外国的好吃的好玩的玩意儿。从早到晚,都灯火通明船来船往,那叫一个热闹。你见过那个西洋女人没有?那裙摆啊,是这样的……”
声音喋喋不休。
“啪”。
“闭嘴。”林黛玉压住额头上,她狭长的含情眸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狠巴巴的眼神,叫那个声音一直滞住了。
咽口水。
“潇、潇湘先生,也不是大妮我愿意绑你上船的……是、是大统领吩咐的,说……说俺不这么做,就打断俺的腿,还打断俺男人的第三条腿……嘿嘿,先生,你知道啥叫第三条腿不……”
林黛玉揉了揉额头。终于,她略显疲惫地:“王大妮。你就这么放心自己的夫婿前去南京?”
那个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戛然而止。
半晌,粗犷的妇人才低声说:“先生。我相信他。”又傻乎乎地警惕:“先生,你跟俺说这么多话。别不是想跳船凫水回去吧?”
“啊!也不对,您是啥人,大家闺秀谁见过凫水的……”
她放松下来,“先生,你是不知道,联军现在可比以前厉害多了。那些官军,都是草头班子,不中用!又是在水路多的金陵,嘿,先生,我跟你说,想当年,我大妮……”
又开始了滔滔不绝。
林黛玉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那声音又僵住了。
大家闺秀,林家小姐黛玉,是不会,也不应该会跳船凫水的。
但是林潇湘就不一定了。
王大妮再次哑然无言之后,才认识到临行前大统领千叮咛万嘱咐的:这位不是她过去服侍过的普通的大家闺秀。
她悄悄地往船舱门口挪了挪身子,试图把门堵的严实一点。
林黛玉颇觉一种讽刺。
即使她现在被叫做“潇湘先生”,走到哪都有闻名而来的崇拜者。
即使她曾经跟着义军参加过分土地、灭宗族。
即使她帮青青料理了一府大半的内政。
但她的亲人们,朋友们,她至亲至爱的人们,依旧不自觉地习惯以一个“林家小姐黛玉”的眼光来审视她。
宝玉从小就叫她不要担心,
三姐,叫她先走,不要担心。
渡儿叫她先走,不要担心。
青青,叫她先走,不要担心。
就连叔叔,有时候也会叫她“你先走,不要担心”。
林黛玉不再揉皱手底下的最后一张纸。
她望着船舱外的水波,春的蓝天,两岸金灿灿的迎春花,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是谁啊?知道不知道啊?我是林潇湘啊。我是林潇湘啊。
我爱你们,所以恐惧。你们却当我是胆小鬼。真可恶。
真可恶。
她冷冷的想着。却抿着唇,把纸上,那些言辞里溢出来的担忧,忧虑,全都再次划掉了,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
只余一句:
“但愿得鱼雁早传音讯到南国。旗开得胜日,遥祝东风酒一杯。”
第93章 春寒(四)
沉沉一梦方醒来, 人间已是三月天。
随船一路南去,沿途日渐温暖,草木茂盛, 春气勃发。
林黛玉热得早换了薄薄春衫。却因从寒而乍暖,还吐了一次。靠在船上虚弱的时候, 想起自己几次南下, 却从来没有来过号称是天下商贾云集, 作为商会联军的首府,西风东渐之地的广州。
港口, 下船之际, 掀开帘子前, 林黛玉正欲戴上帷帽,大妮却一把将那帷帽丢下了河中。
“林先生, 这里不用这个。”大妮这样说。
可是, 除去自己作为二把手的台州府, 即使是在曾经的云南,除去寿玉楼治下的短短的时间,如果要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对于美貌而没有男子陪伴的女子, 帷帽也总是必须的。免得徒惹非议。
大妮掀开了帘子。
南国港口,炎热的海风席面而来, 伴随着鼎沸人声。
正巧一个西洋女人从隔壁另一艘船上跨下, 她戴着遮阳的帽子, 金发碧眼,下半身穿着蓬蓬的大裙子, 上身露着小半片雪白的胸脯,拿着折扇。
看见倚立船边的俊美的年轻中国女子, 她面上有惊艳之色,却笑着点点头,便优雅地举着折扇昂首自去了。
身边并没有男人。只带着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以及一位女仆。
林黛玉瞧见那半片□□,饶是她自认这么多年来,早不是过去深闺里的井底之蛙,却也禁不住脸上一热。
她低声问大妮:
“这是……广州的西洋娼妓?”
谁料不待大妮说话,船夫听了,连连摆手:“好姑娘,您可千万别叫人听到!这大概是一位跟着丈夫定居广州的西洋的贵妇。您这样说话,被听到,这些泼辣的西洋人可是要闹事的。”
不是烟花女子?
她举目望去,阳光下,水波是碧绿的,天空是湛蓝的,广州是五光十色的。
繁华的港口,川流不息的船只,远处,竟然有一艘浑然是钢铁铸造的轮船,体型宛如船中巨人,正冒着轰轰的蒸汽。
她盯着那艘船看了很久,才移开视线四顾打量。
而甲班上上上下下的船客,岸上来来往往的车马里。的确,男女混杂,女性男性,并不刻意分开,交错交谈,并不殊色。
有做苦力打扮的女工人,有送往迎来的女客商。
也有谈笑自如,与男子把臂同游,或者是独自带着仆人往来的贵妇人。大多数是中国人,间杂一些泰西之地的女人。
在内地,即使是义军治下,在联军旗下,大多数人,一时仍旧是守旧的。寻常人家的小姐,别说出游了,就算叫人瞧见芳容,依然是要羞愤交加的。
——眼前似乎是一片与内陆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女人,盘着头发,穿短衫的,似乎是苦力的,和她的几个女工同伴一起说说笑笑从船上也下去了。
“林姑娘,我扶你。”看林黛玉倚在船舱门口看了半晌,却没有下船的意思,大妮以为这外表娇弱的林姑娘,大约是舟车劳顿——毕竟到广州之前,她刚因不舒服而吐了一顿。连忙要去扶她。
“不必。”林黛玉推开她的手,说:“她们都是自己下去的。”
她定了定神,像其他下船的女子一样,自己扶着舷板旁的扶手,慢慢下了船。
走在广州的街道,扑面而来的南国奇异的风情,顿教她目眩神迷,一时站住在了街头,人来人往中。
迎面而来,广州的街道是狭窄的,车马和行人之外,还有街道两旁的店铺挂住的各色横幅占了空间。
二层楼垂下成衣店的鲜红横幅,那边画着一个男人戴帽子的头像的横幅又斜穿过来,纵横交错。
叫卖椰子的和叫卖洋布的混作一团。而在店铺、人家的窗沿上,装点城市的,是一团团的花。广州花市也闻名天下。
街上挨挨挤挤的,有并未束发而是留着短发的,有披头散发,却穿着长袍,摇头晃脑的书生。
和这书生摩肩接踵而过的,却是穿着青青穿过的那种叫做“马甲”的外衣,蹬着皮靴,却油头粉面的大鼻子纨绔西洋子弟。
街上的女人的装扮也是争奇斗艳,有穿着洋服的中国女子,也有穿着襦裙的仕女。
她们成群结队,时装革履,或游街,或者购物,一群登徒子相随,或有笑语自如,口衔纸烟,毫无女子娇柔之色者。
各色鲜艳的团团图案一跃而入眼帘,似乎从没有过朝廷关于士庶打扮的规定——哦,确实是没有的,广州,一向是商会联军驻扎的地方,被朝廷和义军蔑称为“商贾之庭”。
这些千奇百怪的打扮中,唯一一个共性,大概是往来的女子里,无论士庶商女,罕有裹脚的。
她一个女儿家独身站在街头,除了她的美貌,人们却没有投来一个多余的目光。毕竟,在这样日新月异的广州。一个做寻常中国之地女子打扮的女人,即使再怎么美貌,也吸引不了广州府的人们追逐新奇,大胆冒险而勇于常新的目光。
这里……就是叔叔曾邀请她一起前往的广州吗?
和寿玉楼在的时候的云南截然不同,但是,却放佛是另一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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