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歌声渐渐嘹亮。
这些青年人,曾经,都是商会的老朽嘴里“最幼稚,最不晓道理,总是不服这个,不服那个的混账”,也是爹爹失望地摇着头说“太理想化”的“傻孩子”。
那些成熟精明,高居其上的人,质问黎青青,说:“你招来了一些什么人?这些人满怀改天换地的理想,满怀是反抗的气焰,是不服从的。不合适当做忠仆贞士。”
他们,基本都是大家认为的激进青年。
但她不觉得这些青年们幼稚。
她望着他们的面容,却想起自己早早在南洋病死的,被父亲也称作“太理想化”的母亲。
他们的容貌不一而论,有的粗陋,有的精致。有的丑陋,有的秀丽,却全显得纯洁可爱。这不是出于所谓“幼稚”才显得纯洁。
而是出于纯粹。
人们总是不理解坚定的理想和纯粹的信念出于何处。
殊不知,那不是来源于无知的温床,而是淬炼于对于极端丑恶的现实的认清之后仍旧怀有的,不投降不妥协的憎恶。
倘若把一个人胸怀雄雄火焰,并且具有践行的动力,而叫做幼稚的话,那么,天下便都是一些所谓“老成”而龟缩的懦夫,那便安安稳稳做一世的奴隶便罢。
旗帜飘飘,队伍又重新开拔了——带着不息的熊熊烈火。
第95章 春寒(六)
暖融融的五月风, 吹得咳嗽声弱下去了。
广州书局定期送来了不菲的润笔费。
“先生,您的新书创作可顺利?我们书局,早就被飞来询问的书信淹没了。不如……”书局的书商委婉地询问。
门帘里除了之前的那几声咳嗽, 却没有声响。半晌,才一个女仆出来:“先生说, 新书还在撰写之中, 不必再催。作文不是便宜事, 总得百般思虑细斟酌,你说的什么写一章, 就刊登一章刊登在一期小报上的新法子, 实在是有辱斯文、损害创作。”
书商脸一僵, 又忙恭恭敬敬地赔笑:“那是。那是。我们把这期的新刻的小说并润笔费留下了,小小心意, 不成敬意, 还望先生成稿之日, 先考虑我们广州书局。”
雇佣来的女仆秀英是识字的,她也是潇湘先生的崇拜者,深知小姐读书之癖颇深,等书商走了, 便立即掀开帘子送了书进去:“小姐,你看, 新书来了。这纸是最近新引进的西洋造纸机造的, 这刻本, 字是用西洋的铅印的。成本便宜,本子却大, 字又齐整。怪不得老爷力排众议,非要引进西洋的印字机, 还要工匠费力气造铅活字呢。”
“芙蓉妃子?”林黛玉懒怠与那一心钻到钱眼里去的书商打交道,只倚在榻前,捻着书页,“新近力捧的名家?才女?”
秀英笑道:“小姐,这里还有润笔费呢。”
黛玉道:“这钱我不要,全捐给前线。也请他们以后但凡有润笔费送来,直接捐给自由军就是。不必再来。”
秀英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父亲曾考中童生。只因家境破落,父亲生了痨病死了,才不得已出来找个活计待嫁,自然晓得读书人颇有些清高,大多耻言利一字。而她现在伺候的这位小姐,虽是女儿身,却也是名震长江以南的文豪潇湘君子。更是颇为有些文人习气。
便应道:“是。”
“等等。”林黛玉瞥见秀英的表情,却又蹙眉沉吟。
虽然,她本也并无看不起润笔费制度的看法,只是纯粹想支援前线的青青她们,尽微薄之力。毕竟,她并不是当年那个不解柴米油盐人间疾苦的侯门闺秀了。
但叔叔他,现在是林副会长了,又因他和各方商会都交好,为了平衡这复杂错杂的关系,现在叔叔又领了个大统领的职务,掌管留守广州府的大部分自由军。现在广州里,威名赫赫。
他定下这润笔费的标准,又亲自操刀引进了铅活字,使报刊书籍,更易推行,以便更多平民子弟得以识字。
他定了润笔费的标准,也曾经和她说过,是为了安抚那些旧文人——毕竟广州早就费了科举,又退稻为桑,大批的士绅开了工厂,大批的土地被买来做商业之用,农民也纷纷进城做工。
许多靠收地租为生的旧文人,生计无着,又羞于言利,一时窘迫,不免腹诽。
商会,其中以叔叔和黎叔叔为主的,便干脆明码标价地言利,定了文稿一字几钱的润笔费标准,以安抚文人。
现在小报上正一力鼓吹李白泉等人的“言利不可耻”。
她作为此时的广州文坛隐隐的文首,又是广州统领林若山的亲侄女,即便无心,也万不可也叫人误会了她对这润笔费制度的态度,以免带起风气,与叔叔他们的意图相悖。
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厉害关系,心中一转,林黛玉道:“你去的时候,请他们,悄悄捐掉。教广州书局万不可为了扬名,就对外宣扬这是我捐的,更不可说这是润笔费。否则,我定不干休。”
以她目前在广州的身份,无论是文豪潇湘君子,还是林若山侄女,这警告还是颇有力度的。
秀英应了,退出去追那个书商去了。
林黛玉这才有空翻开书商送来的市面上的新作。正一行翻开署名“芙蓉妃子”的《少年岁月》,读了几行诸如“他们对我如此地不公。是,我的父亲、叔父,过去或许曾经收过他们几斗租子罢。或许,因他们交不出租子,也略微严厉地问了几回罢。可是,我的父亲、叔父,曾经为严家,供出过多少位的读书人呵!”
她如睹腌臜之物,便晕红了两颊,薄怒一掷:“无耻之徒!”
又见这是文坛新人,便叹了一回现在书商为博取众人购书,便什么书也敢那将来刻印。也不做理会,只管丢到火堆里去,摆开纸笔,继续写自己的新作——《南洋女》。以期早日付梓。
自从联军改名做“自由军”,潇湘君子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
名气一大,有利也有弊。利者,南方,再没有谁敢对她的身世、性别,多嘴多舌半句。哪怕不借叔叔的势,她无论走到哪里,一般都被奉为上宾。
弊者。毕如,她现在镇日被坊间、书局上门催稿。他们简直一天来骚扰她三遍也不嫌多。如果不是她现在身份超然,对方不敢硬气,只恐那急切,直要绑了她去。
虽则,她并不稀罕那些钱财,也看不上书商杀鸡取卵,急功近利的做派。但是,他们有一言所说不错,现在青年男女昂首殷殷等待她的新作。
念及日复一日,因不知她的住所,便去叔叔所在的市政府寄送礼物的年轻男女,她心里如暖水淌过。
“南洋风气,一贯是男子随着女子居住,女子操持家务农耕,养家糊口。这小女,名唤青一字,自幼长在南洋,随母居住,几岁上,才从父远游,却也不读中原之书,只以泰西新文作为教养。待回返故国,却已养成刚强之性,烈火性情……”
审阅了一遍前边已经写罢了的,再提笔写台州领兵驰援圣京这一节。
写到这里,就想,两个月前,各路商会云集广州,招兵买马,带着各地商会的本土势力并广州一带招来的兵马,一起往金陵去支援圣京与义军了。
而青青和渡儿更是自台州一别,此去两个月没有音讯,只中间传了一信“安好”回来,却只夸说昂扬士气。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我那点微博的润笔费寄给联军——现在叫做自由军,虽则杯水车薪,不知道有没有些微帮助?
文章中,黎青青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皮靴,一时大破敌。她虽则是个女子,也不曾亲眼见过打仗的场景,却写颇朝廷大军之时,周身一阵发颤——激动之故,心神随之飞到了从古至今的女豪杰身上。
一时之间,遥想得胜归来之情景,笔下更如飞。
忽然,临窗处,听到墙外一阵震天的欢呼声,无数被高飞起来的帽子。
秀英踩着那双半大脚,竟也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小姐,小姐,围困圣京的朝廷大军被打退了!缩回长江以北去了!传信的人回来了,街上都高兴疯了!”
“啪”,笔掉了。
墨水粘在她的裙子上。
林黛玉豁然站起。
她毫无淑女仪态地,跟着秀英跑了出去。
外面,人群正高呼着“自由万岁”,庆幸广州不会面临朝廷南下之险,涌向市政厅的方向要庆祝。
她刚到街上,就看到了正静静等候她的信使。
第96章 春寒(七)
金陵作为向来的古都, 又是陪都,城墙被修得又高又厚,巍峨耸立。似乎难以逾越。
但是城墙, 只是死物。
“圣京”被围困已有三个月之久。
这一夜,城外, 又一轮生死较量, 又一轮冲锋后。
袁渡在做梦。
她梦见, 罗鸿飞,披头散发地被关押在牢里的时候, 仍旧背脊挺直, 一言不发。
“二妹, 二妹,你认个错……都是战友, 不至于的。不至于要你死的……”
她因为曾经较为温和的态度, 与曾经隐晦地反对过罗刹女滥杀无辜缙绅的事迹, 又在控诉大会上,对那些缙绅、弟兄的家属真诚地道歉了,二首领便只是罢免了她的职务,将她从牢狱中释放出来了。
然后, 她被安排去劝寿玉楼的得意弟子罗鸿飞。
可是鸿飞……鸿飞……却不再看她一眼。
曾经生死相交的鸿飞,连“糊涂”两个字都不肯再对她斥责了。
只有叫她想起来, 便冷得骨头发颤的一个轻蔑的眼神。
她不是软骨头!罗鸿飞, 二妹, 你凭什么这么轻蔑我!当年,是我和黛玉把你从烈女祠里带出来的……你……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我读书识字, 我知书达理,尊重生命, 我所做的,不过是尊重生命,承认自己犯了错而已。你凭什么……!
她被人摇醒了。
黎青青那张美艳英气过人,此刻却沾满污血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
“袁渡。”她低声说:“小张已经…….已经……”
滚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流下来。
外面,天边,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烛光——袁渡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被用简易的担架抬进来的小张躺在角落。
她年仅十八岁,也曾是家中的爱女,现在缺了胳膊,缺了腿躺在那里。
一动不动了。
躺在小张旁边的,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程宗三。他没有了双腿,被粗陋的包扎了,身下仍流了一滩血——他们早就弹尽粮绝,连多余的止血药都没有了。这绷带还是黎青青自己省下来给他用的。
他还有最后一口气,问:“统领,我们会赢的吗?”
“会。”
“可是……”我们已经撑了这么久了,其他商会的联军为什么还不来?
为什么我们在圣京外苦战了这么久,圣京中却不出兵接应我们,只是看着我们在敌军中反复冲杀?
模糊晦暗的光线中,他看不到他们大统领的神色,只听见她沉声说:“…..会赢的。我们不过来早了一些。我们是先锋兵。后面还有大部队。我们都能打到城墙下,何况后面的援军?”
“宗三?”
程宗三已经没有声响了。黎青青拇指摸索到他脸上一抹放松的微笑。
那微笑却如琥珀里的小虫,永远地定格了。
她便极轻柔地合上他的眼。
这个胆小怕事,怕疼怕苦的青年,却在最后的冲锋里,最是英勇。双腿上被敌人砍了足足一十八刀,仍咬牙抱住敌人不放手。
“青青。”袁渡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我也出去了。你先休息一回吧,把小张的枪给我吧。这三包弹药……你留着。”
黎青青豁然拉住她。
袁渡却抚了抚她的肩膀,笑了起来:“叫我去吧。”
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深了,深到有一点隐约的鱼肚白露了出来。
鼻间满是血腥味与吟哦声。
袁渡望着那一点隐隐约约的鱼肚白,想起圣京被围,烈火熊熊的时候,选人出去送信的时候。她咬牙接了这个几乎等于“送命”的任务。
捏紧手中不知道砍过几个人,以至于都发卷的刀,和那把火统枪。
她低声一笑。鸿飞,你们看。我……我也分清楚了一回该对谁不忍心,该对谁狠心。
这一夜,城内行宫,奢毕豪富。珍贵的纱笼将夜间的行宫装饰的灯火通明,烛光透过纱布,放出暧昧朦胧而奢靡的光焰。
宴席上,流水般地,各色佳肴正被纤纤素手送上。
如果不合意的,几口就丢掉了。
“来,喝酒。这是我……咯,”一名义军高官打了个咯:“这是我从贾家故居搜出来的五十年的女儿红。不错,相当不错。”
乌发如云,肌肤如雪,环佩叮当。
丝竹启奏,轻缓而婉转。
舞姬抛洒缎带,宛如天女。三旋十八转,竟作飞天舞。
香步生莲,两列被用刀逼着款款而来,含羞带恨,满脸泪痕的美人,凝脂一样的雪白女体上,只裹着轻薄的纱。
下座的官兵本自看得口干舌燥,血脉喷张。不少人酒意上涌,从队伍里拉过一个,就按在了怀里。任凭其挣扎高呼自己是良家妇女,仍就地扯开轻纱,大庭广众之下,身躯交叠,开始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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