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 你跟我来。”
赵鸢失魂落魄地随父亲到了祠堂里,赵太傅点了三柱香, 祭拜先祖,“鸢儿,去拜你兄长。”
赵鸢不情不愿地给谨辞上了香,赵太傅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他对赵鸢说:“当年陛下掌权,要除刘姓,改国号,将这江山社稷改姓为陈,你兄长煽动国子监的学生,联名写文章声讨陛下,陈家命人抓了其它的学生,折磨致死,你舅父保住了他,他逃了出来,跑到长安最高的地方,斥责陛下,以死明志。但在他死后,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做的事,连他的生前事也要被编排谣传,赵鸢,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赵鸢默默跪在赵太傅身旁,“不对。”
“你如今想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赵鸢的沉默中,赵太傅继续说道:“是啊,李凭云没有杀人,不但我知道,整个朝廷知道,大抵长安人也都知道。但正如他当初国子监之乱,你我都知道陈家大半子弟和近臣死于那场动乱,但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是为父的错,只教你学会仁义礼智信,却没教你,当官最重要的,是压抑自己的良心,学会装聋作哑。”
赵太傅是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教导赵鸢的,都是如何去做一个“忠良”。能说这一番话,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鸢问他:“这些年,你对我哥哥,对当年国子监死去的学生,心中有愧么?”
赵太傅面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变化,他思考良久,说:“我先是大邺的太傅,而后才是你兄长的父亲,是学生的老师。唯一的目标,是为百姓塑造一位贤明的君王。”
面对未知的前途,赵鸢迫切渴望一个带领自己前行的人。
“那...我会忘了李凭云么?”
“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太傅话音刚落,忠叔着急忙慌跑过来,附在他耳旁:“老爷,皇宫失火了。”
赵太傅扶着忠叔踉跄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祠堂。
赵鸢躲在祠堂里,不一会儿,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阵阵,暴雨说来就来。
她被赵府的高墙保护,不受风雨吹打,也被这四方高墙囚禁,剥夺了得知真相的权力。
赵鸢闷头抱着自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晴了,她从太阳的方位得知已经到了下午...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凭云了么?
她没有哭,反而是疯了一样大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自己的书房,透过门洞,她看到自己屋门敞开,一行和尚围在自己院中,滚滚浓烟从他们中间升起。
赵鸢跑上前,推开在火盆前念经的僧人,火盆里正在燃烧之物,是一件衣服。
那是她典狱司的官服,肩膀处有李凭云缝过的针脚。
赵鸢踢翻火盆,其它东西的残屑倒在地上。
李凭云赠她的稻草蜻蜓,李凭云向她求婚的圣旨,她画的李凭云小像...
赵鸢字字如刀:“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僧人面面相觑,这时,柴火房跑来一个小丫头:“赵大人!”
小甜菜扑进赵鸢怀里,哭了起来:“夫人...夫人说和李大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能留。”
念经的僧人双手合十:“赵施主,此乃死者遗留之物,当随死者而去。”
赵鸢冷眼看着他们:“李凭云没有死,我同老天爷打了赌,他不会死。”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不再把赵鸢当成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对象。
灰屑被吹到赵鸢的裙角上,她望着那残存的半身官服,低语,“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上苍不是有好生之德么?就这么欺负我啊...”
她自嘲一笑,摸了摸小甜菜的脑袋,“拿扫帚把这里打扫干净,该扔的都扔了。”
此时她只想躲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委屈,也没有李凭云。
赵鸢在祠堂躲到深夜,心一阵绞痛,一阵麻木,两种错觉相互交织着,即使她只是静静坐着,也被折磨地疲惫不堪。
入夜后不见赵太傅回来,她掌灯回房躺下,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她就想到了李凭云。想到他们并不美好的邂逅,想到他在乡间的水渠旁泡脚,想到他穿着女装陪她洗衣,想到他赠她绣着一双蜻蜓的帕子。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岁月了。
今日受刑的,其实不是李凭云,而是她。
赵鸢刚合上眼,门口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小甜菜喊道:“赵大人,是我!”
赵鸢疲惫地给她打开门,小甜菜抓住赵鸢的手:“小姐,你快跟我来...六子哥带着甜枣大人来了...我把他们藏在了下人们的伙房,你去看看...”
赵鸢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小甜菜已经拖着她朝伙房跑去。
六子席地而坐,察觉到赵鸢的脚步,他警觉地抬头,露出凶狠的目光。
赵鸢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毯子上,那里裹着的好像是一个人。
赵鸢把门反锁:“六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子挪动僵直的双腿,几日不见,他面容更消瘦。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十两银子。”
“小甜菜,去把我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
小甜菜去搜罗可以变卖的物件时,赵鸢蹲下来,拨开田早河身上盖的毯子。
他的半边脸已经变形了。
“你要十两银子做什么?”
“给高程安葬。”
赵鸢思绪扭成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骗我?”
六子抬起眉目,难看地笑了:“对,我在骗你。”
“到底怎么回事!”
“赵大人,你别激动,我说,我说行吗?今天李大人行刑,监刑的是你的先生,孟端阳,高程跑到刑场给李大人喊冤,被他拦住,结果女皇的老爹也来了,他逼李大人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承认是自己杀了周禄,李大人不肯,高程也不肯,他拿着御史台收到弹劾女皇老爹的折子控诉他,然后...然后他就被活活打死了。田大人护着高程,也被打了个半身不遂。高程死不瞑目,然后...女皇老爹又说,看他那双绿眼睛渗人,就让人把他眼睛挖了出来。我上义庄问过了,可以安葬,安葬费,十两。”
小甜菜拿着一个玉镯闯进来,“赵大人,这是杨家夫人过年时送的...”
玉镯在漆黑的伙房里依然光泽莹润,赵鸢呆呆地看着它。
在这个时代,一个玉镯和一条人命,是等价的。
六子从小甜菜手里抢过镯子,“田大人有劳你照料几日,等我安葬好了高程,就回来接他。”
赵鸢点头说:“你自己小心。”
六子在门口停足,“你没有别的想问的么?”
赵鸢说:“没有。”
六子捏紧手里的镯子,他不懂这是什么玉,只知道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握在手上不热也不凉,而是温的。
“赵大人,李大人没有死。”
赵鸢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六子闪身离去。他本是侠盗出身,哪怕是森严的皇宫也能来去自如,区区赵府不在话下。
以前混江湖,没少帮兄弟们处理后事,但给高程处理后事的时候他犯难了。高程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二是个读书人,后事处理不好,投胎转生了还会受委屈。
长安坟地的等级依然森严,风水最好的地方,只埋皇亲国戚,次之的埋达官显贵。
义庄的人给高程换好了衣服,问他:“人埋哪儿?找好位置了吗?”
六子把银子拍在桌上,卷起高程的尸体,“剩下的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己埋。”
他拉着高程的尸体,连夜跑了二十里地。
这里是皇陵。
潜伏到了清晨,皇陵守卫交班,六子混了进去。
他把高程的尸体带进了大邺高祖的寝陵,“孩子,以后逢年过节,满朝权贵都会来给你磕头认罪。来世投胎去帝王家里,没人敢欺负你。”
离开皇陵,他迷茫了。
他自认是个“侠”,江湖侠客四海为家,大道条条,不拘一条。六子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道:“我他娘就是当狗的命。”
他驾马回到了长安,已过一天,烈日滚烫。六子回到鬼市,吃了两口饭,睡了会儿,从床铺底下拿出一身刑部狱吏的衣服换上。
夜里,他来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李凭云如今应该在做什么?六子想,若他是李凭云,学生挚友因他而死,这会儿就一死了之了。
可是事实上的李凭云在做什么?
他在下棋。
囚室里摊开一张棋桌,李凭云和孟端阳各坐两端,各执一子。
孟端阳这厮破天荒地穿了常服,他说:“李兄,承让。”
李凭云说:“再来一局。”
乘胜追击是人的天性,孟端阳着了李凭云的道,答应了他再来一局。这局李凭云险胜,孟端阳认为他不过是侥幸,便再来了一句。
三局里,李凭云胜了两局。
孟端阳终于意识到:“李兄,玩弄人心,你是高手。”
李凭云说:“李某无意戏弄,只是想赢罢了。”
他快走时,撂下一句话:“筮官冯洛因在皇宫纵火被关押至大理寺,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来刑部陪你。”
伪装在狱卒里的六子咂舌,为了李凭云,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如此信奉?
这是和李凭云本身已经没多大关系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的信念。
李凭云听到冯洛入狱,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对孟端阳说:“孟侍郎,你我相识一场,请免冯兄于无妄之灾。”
孟端阳道:“我也只能让他少受些皮肉苦,如何发落,由不得我做主,李兄,再会。”
李凭云忽然跪下向孟端阳行了一记长礼:“多谢孟侍郎救命之恩。”
孟端阳双手交握,“你误会了,不是我救你,是苍天不诛你,愿李兄日后珍重。”
孟端阳走后,李凭云盯着棋盘发了一会儿呆。
几只飞虫在他手旁飞来飞去,他蓦地想到今日刑场上的一幕幕。
高程死了,田早河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咬掉了陈公的耳朵...而后皇宫失火,再是一道惊雷劈向了绞刑架。
随后,一场大雨剿灭了一切。
真的是苍天不诛他李凭云么?
他不为他们难过,不为他们愤怒,他只是觉得,他们真笨。这么多人的性命、前途,换他一个,值么?
他走回那张窄床,先是正面躺着,而后蜷缩了起来。六子在暗中观察着他,过了没多久,他看到李凭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声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被遗弃、被贱卖过,被打压、被欺凌过,也被恨过。
为他而死,为他而伤的那些人,他从没给过他们真心,尽管如此,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他从地狱托举回了人世。
六子一直等到李凭云平静了,默默上前,“呀,我这是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李凭云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有瞬间抬头。
他似乎在收整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久一阵,才缓缓抬头。
六子看到一双比以前更加平静的眼睛,李凭云的眼睛让他想到四个字——苦海无边。
第103章 殊途同归1
一场暴雨后, 长安入夏。炎炎夏日,家里藏个半死的人不容易,很容易发出臭味引人注意。
小甜菜给田早河擦完身子, 对赵鸢抱怨, “我每次端着水来你屋子都像做贼一样,小姐, 你是怎么忍受和这么臭的人共处一屋的?”
还能怎么忍受?去书房呆着呗。
六子三天不见归来, 赵鸢寻思着,也不能一直把田早河藏在自己闺房里。
她拎伞而出。
今日裴瑯在城门当值, 赵鸢来到城门口,以送伞的借口把裴瑯拉到一旁, 裴瑯白了眼起哄的逐鹿军, 远远对他们说:“等我收拾你们。”
这二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旁人看来实在般配的不得了。
赵鸢把田早河藏在自己家里的事告诉了裴瑯, 裴瑯皱眉:“高程尸体不翼而飞,田早河不见踪迹,陈老儿谣言田早河是晋王余党, 逐鹿军前天接了密令,碰到有几分像田早河的, 一律捉拿送去陈家, 你怎么敢把他藏在家里?”
赵鸢也不废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我说不帮了么?朝我发什么火...”裴瑯出了口气, “鸢妹,我不是帮你, 是帮李凭云。当初要不是他, 逐鹿军跟着我,现在还是长安人人嫌弃的混子, 我以前觉得,逐鹿军只效忠刘皇室,我一定是对的,但从来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大伙儿谋了正事,你看他们,个个面子倍儿足。李凭云给了我兄弟一条正道,这回我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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