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大难不死,赵鸢再也想不起他那些无赖事迹,她能想到的只有那个人的好。
他默默地为所有人选了最好的路,只是没人信他。
赵鸢把伞交给裴瑯,“打着伞吧,仔细晒伤了。”
这么些年赵鸢第一次对自己关照,裴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别对我这么好啊...”
赵鸢堵住他的话:“甜枣兄现在只剩眼睛能动了,明天,你借着向我提亲,搬两个大箱子过来,把他运出去,你只要提供一个安全的住宿就行了,胡十三郎闲着没事做,我会安排他和小甜菜照顾甜枣兄的。”
裴瑯点头应好,答应完,才说:“你真要我去提亲?”
赵鸢说:“你怕我嫁你?”
裴瑯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以前的赵鸢还好,眼前这个赵鸢,既胆大包天,又心思缜密,他觉得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他含混过关,赵鸢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立夏已过,她手脚冰凉,借着给田早河抓药的功夫,给自己也抓了一副除寒的药。
回到府上,六子正光明正大坐在她书房里喝水。
赵鸢说:“以后来之前,先打声招呼。”
经此一事,所有人都变了。他们因李凭云短暂凝聚,也因李凭云而认清彼此之间的不同。
变化最大的还是赵鸢和六子。
他们是李凭云最亲近的两个人,分别成为了那人不同的化身。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六子摊开掌心,一只稻草蜻蜓躺在他手上。
“我能帮你见他。”
赵鸢迟疑了,“我见他有何用?一不能让高程死而复生,二不能让免他的罪。”
六子说:“他行刑那日,雷劈了刑架,那个叫冯洛的筮官在御前大喊,说什么“苍天不斩李凭云,万古长夜有尽时”。你们陛下最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免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七日后,他就要离开长安,前往北地为陛下修佛像。”
“李大人的命真是强悍,希望此次死里逃生,能让他珍惜性命。”
六子咬牙握拳,“你因高程的死恨他么?”
赵鸢摇摇头,反问六子:“你呢?他离开长安以后,你去何处?”
“我认准了他这个朋友,他去何处,我去何处。”
赵鸢只是喃喃说了句“真好”。
六子离开赵府,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得劲,见赵鸢一面,这是李凭云唯一一次请求他,他怎么就办不妥呢?
他曾经闯入皇宫盗取女皇耳环,从赵府盗个人出去,不是难事。
不过,盗人有聪明的办法,也有笨办法。他是李凭云的朋友,自然不会选择笨办法。
他换上女人的装束,只奔城门,找到裴瑯。
六子很喜欢这个小侯爷,又蠢又性情,不像那些读书人都满心算计。
“侯爷,奴家有一事相求。”
裴瑯一个哆嗦,这男人扮起女人来,真没女人什么事了。这人是李凭云的跟班,赵鸢的朋友,裴瑯对他并不排斥。
“你说吧。”
“明夜我要带李大人出来透透气,劳您把赵大人带出来,让他二人见上一面。”
裴瑯铁青着脸:“你知不知道鸢妹是我什么人?”
六子继续笑着:“这我就不大知道了,我只晓得,玉香楼有位叫绵绵的姑娘有了身孕,若您的未婚妻沮渠公主知道这事,只怕两国邦交不保。”
裴瑯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如何得知?”
六子说:“我们混江湖的,混的就是个机灵劲儿。明夜劳烦侯爷您请出赵大人,顺便帮忙拖住刑部的孟侍郎,方便我带李大人出来,绵绵姑娘腹中胎儿,我会帮您解决的。”
裴瑯的眼神立马嫌恶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六子眉峰一挑,不置可否。他和李凭云是你们这些人,而裴瑯和赵鸢则是另一些人。
他懒得解释,解释只会丢了骨气。
六子款款离去,裴瑯立在原地发了一阵呆,握着陌刀回到城门,喊来阿元和几个亲近的兄弟,安排明天去赵府“提亲”的事。
在到赵府之前,他也以为自己是要去提亲的。他越想越不对劲,提亲的大箱子是装聘礼的,他要把田早河运走,必然要把箱子带回去,哪有人提亲把聘礼带回去的——
半柱香后。
小甜菜站在院门大骂:“你个负心汉,还敢上门跟我家小姐提亲?带着你的金银珠宝,有多远滚多远!”
裴瑯真恨不得把箱子里的田早河给扔出来!这个赵鸢,真越来越不做人了!
想到还有六子的“威胁”,裴瑯沉下气来,对小甜菜连哄带骗,“妹妹,我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跟鸢妹说,但现在我赶着回去当值,你能不能跟鸢妹传个话,让她去北郊的私宅等我?”
小甜菜把裴瑯的话传达给赵鸢,赵鸢没有怀疑。
裴瑯在北郊的那栋私宅,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赵鸢心烦的时候也会过去住一两夜。
她按照经验,想当然地认为裴瑯叫她过去是为了赶莺莺燕燕。
现在田早河也被塞进了那间宅院,她正好过去看看田早河。
既然是要帮裴瑯赶走莺莺燕燕,“正房”气势是不可缺少的。自李凭云出事以来,赵鸢难得认真梳妆一回,衣服还是从前的衣服,首饰还是从前的首饰,她还是从前的她,装配在一起,却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未曾察觉自己消瘦了许多。
赵鸢少年白发,在美人辈出的长安,她从不认为自己漂亮,退去少女的天真稚嫩,便只剩了一把文人清骨。
小甜菜美滋滋说:“还是得打扮,赵大人真漂亮。”
赵鸢漠然说:“漂亮能救人么?”
高程一死,她深刻地意识到,漂亮和读书都不能救人,只有权势才能救人。
她坐上裴府送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到了北郊的私宅。讽刺的是,这宅子本是当年两家结亲时,裴家送她的聘礼,牌匾上写的还是“赵府”。
这里比平时更冷清,赵鸢张望一番,没瞧见莺莺燕燕的身影,厨房备了点心,她待在自己的常住的厢房里,一边翻书一边把点心往嘴里送。
虽然她嘴上说漂亮无用,心里也悄悄觉得自己胖一点好看,于是毫不客气地吃完了整整一碟子点心。
点心吃完的时候,正好翻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一页。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
赵鸢在心里驳斥,孟夫子难道没有家人么?教人“顺受其正”,不怕被教之人的家人打他么?
想到高程那两位母亲,她发出一声冷哼。
什么警示格言,无稽之谈,只误书生!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赵鸢怕耽误回去晚了,起身去推门,手还未放倒门上,房门被从外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男人,他的额间刻着一个森然的“杀”字。
赵鸢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大人...”
为何再此四字没说出口,李凭云夺门而入,将她压在门板上放肆地吻了起来。
李凭云反手拴门,扛起赵鸢扔到榻上,扯开她的衣服覆身上去。
李凭云的低喘传来,赵鸢无声地承受着,夜幕降临时,她抓住他的手臂,“李大人,疼。”
李凭云慢了下来,爱怜地亲吻起了她。
她抱住李凭云的脖子,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而已。
良久之后,赵鸢慢慢说:“我们离开长安吧,这里的人太可怕了。”
“我若是逃了,便要此生背负污名。赵鸢,在长安等我。”
赵鸢放开手,“好,我等你。作为回报,我想回朝廷,为高程报仇。”
“小程的仇,我会亲手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能照顾好自己么?”
赵鸢一反常态平静道,“李大人,我不是只在床笫间给你安慰的女人,是我把高程送到你身边的,你的事我可以不掺手,但高程喊我一声鸢姐,他两个娘亲都把他托付给了我,我无法对他的死视若无睹。”
高程的死,田早河的伤,冯洛入狱,彻底粉碎了李凭云看似强悍的外壳。
里面躲着的那个人,只是个怯懦的孬种。
他乞求赵鸢:“听我的话,赵鸢,我求你了。”
“听你什么话啊?”赵鸢扬声说,“听你的话嫁给裴瑯做平妻么?”
李凭云狠狠抓着她的胳膊,额角经脉凸起,“三年,最多三年...不,两年。你等我两年,我会弥补你受的全部委屈。”
赵鸢的胳膊被他掐出红印来,她轻轻说:“李大人,你不能仗着我爱你,就把我当个物件一样典当给别人。”
她不忍再看李凭云的眼睛了。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破碎,赵鸢理解为何会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开始怜悯一个男人时,便开始了对自我的欺凌。
她让李凭云靠在自己怀里,“还想来么?不来的话,我要回去了。”
“别这么对我。”
“真该把你以前趾高气昂的嘴脸画下来,留到今日给你看。”
“随你怎么说。”
“要不然,你放过我吧。我会找个对我一心一意的好人嫁了,你在外受苦时,也找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照顾你。”
李凭云恶狠狠捂住赵鸢的嘴,“闭嘴。”
赵鸢嫣然一笑,舌尖划过李凭云掌心的纹路。
“说笑呢,你别凶我。”她环抱住李凭云消瘦的腰身,“李大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李凭云听到这句话,一身傲骨被粉碎。
他以为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时,至少能让她得偿所愿。
他第一次让人失望,那个人,是这世上唯一爱他之人。
李凭云拼凑起自己最后的一寸傲骨,阴狠道:“你可以恨我怨我,单不能忘了我。”
赵鸢终于明白了,李凭云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他是那里唯一的君主,掌握着全部规则。幸得他有几分才智,才让那个虚假的世界不被戳破。
现在,一切都粉碎了。他不伟大,不高贵,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普通人。
她也一样。
她不勇敢,不坚韧。
所以他们的结局,注定和他们一样,是不完美的。
她只是明白的太晚了。
原来人不怕糊涂一时,最怕是半路清醒,却回头无路。
赵鸢和李凭云十指交握,柔声说:“好。”
李凭云抱了赵鸢一会儿,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活过来。他头脑恢复宁静后,对赵鸢道:“陛下曾诞下一女,庚申月丁酉日,冯洛已买通宫里的老宫人,并作好了一本‘无字天书’放在龟兹和尚那里,明年陛下寿辰,龟兹和尚会带着这本天书进宫面圣,按照天书上的规律算下来,你恰与那位公主生辰契合,明年陛下寿辰,你一定要想办法入宫。”
赵鸢指腹摩挲着李凭云的掌纹:“李大人,你信命理一说吗?”
李凭云并不迟疑:“我相信。”
“既然你信,那我和老天爷打赌,我赌你长命百岁,若我输了,我今生不得善终。”
第104章 殊途同归2
李凭云离开长安这日, 长安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北凉的沮渠公主以和亲名义抵达长安,实为送故人。
隔着一片护城河,她看到流放的队伍。和李凭云一同被流放的还有与他同届的贡生冯洛, 沮渠笑着对身边人说:“李凭云真是幸运, 不管走哪一条路,身边都有人愿意陪他。”
裴瑯困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个好人, 还是个坏人。”
沮渠燕道:“他只是太聪明了,就像会游泳的人更容易溺水而亡, 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咱们都得了他的恩惠,不是能数落他的立场。”
沮渠燕吹响短笛, 天边飞来一群鸿雁, 那群鸿雁始终跟随着送刑的队伍。
一个士兵望见顶头的鸿雁,笑道:“今儿真是个好天气。”
今日是长安入夏以来最好的一天,既不闷热, 也无风雨,万里晴空瞧不见一片云。
就连路边荒草都知道,李凭云注定会回到长安。
和李凭云同行的冯洛是个贵公子出身, 坐过几年牢,也没吃过跋山涉水的苦。他带着脚镣, 步履维艰, 李凭云撇眼看他:“你何必呢?”
冯洛擦了把汗, “你不懂,这叫士为知己者死。”
同批流放的其它罪犯, 都有家人来送, 冯洛的家人死于冤狱,他和李凭云一样孑然一身。
他想起那年科举初见李凭云, 这些年,他不论在逆境还是高处,从来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德性。
冯洛想起当初,不由笑了笑。
李凭云问他:“你笑什么?”
“想到了咱们太宁五年的科举,当年进士科贡士二百七十一人,最终只有你我走到了殿前,只你一人天下留名。记得么?当年咱们两个是最后出考场的。”
李凭云依稀想起当年结束笔试,冯洛缠着问他策问是如何答的,彼时他只想回驿站大睡一觉,便敷衍了过去。
如果还能重来,那时他一定会认真地回答了冯洛的问题。
“慢着!慢着!”
队伍后方传来一个老者声音,送刑的士官回头,看到一个老者风尘仆仆而来。老者的小厮率先上前,“官爷,我家老爷是国子监的程祭酒,流放的犯人里,有位他的学生,可否请官爷通融通融?”
小厮把一颗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士官手上,士官说:“我们急着赶路,黄河渡口的船不等人,别说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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