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祭酒的马车飞奔向前,停在李凭云身旁,他下车作揖,朗声道:“今日长安别君,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朝堂之悲!愿君长安北去,终有归期!”
李凭云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和程祭酒非亲非故,也无私交,自己何德何能。
李凭云回礼道:“多谢程公,程公保重。”
他借着同程祭酒说话的功夫,得以回望长安。
这座恢弘繁荣的城池,素来与他无关。上一次辞别长安,是五年前,他带着满腔意气西去凉州,大抵是知道自己总会回来,那时的他没有眷恋。
如今的他,到底在眷恋着什么?
后来的多年,李凭云想起长安这座城池,不是风雨莫测的朝政,不是九五至尊,不是他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
他想起的是另一个人。
他终会回到长安,因为这里有等他的人。
纵使那个人,今日没来相送。
李凭云离开了,远处,沮渠燕问裴瑯:“赵鸢没来送他么?”
裴瑯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沮渠燕说:“大抵是心里有怨。”
鲜有人知今日是李凭云流放的日子,对于长安士子而言,今日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新一轮科举于今日正式开启,各州、县的官府放榜招生。
经李凭云一事,赵鸢能想到自己是无法再回朝廷做官了,她早早备好了报考所需的“家状”,将“家状”呈交给长安县衙。
回府时,小甜菜问她:“你不是已经考过了么?为何还要考一次?”
赵鸢道:“陛下和我爹是不会允许我再回到朝堂的,这是我唯一能替自己争取的。”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赵鸢伸了个懒腰:“科举真好。”
“好什么好,赵大人,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这多耽误嫁人啊。”
赵鸢道:“若没有科举,我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那不叫选择,而是走投无路。”
“嫁人就嫁人嘛,以你的门第,一定能嫁个好郎君,难道你还没吃够做官的苦吗?”
赵鸢笑而不语。
做官不但苦,还得泯灭良心。但是,世上大道千千万,只有这一条路,能还李凭云清白,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还她的心一片清白。
赵鸢去高程的衣冠冢前祭拜过,又去看望田早河。田早河现在是活死人的状态,除了勉强能吃喝拉撒,其它的一概不能。
小甜菜啧啧道:“真可怜啊...谁能想到,他以前也是当大官的。”
田早河眼睛空洞洞看着赵鸢,赵鸢知道他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她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田兄,我们一起等大雪初霁。”
胡十三郎端着一碗药进来,“哟,这不是赵大人吗?”
赵鸢说:“小甜菜,你在这里照顾田兄。”
胡十三郎闲了大半年,最怕没事干,他抱紧药碗:“那我干啥?”
赵鸢说:“陪我外出一趟。”
“去何处?”
“北关楼。”
北关楼是北城门的另一说法,今日李凭云自北关楼出长安。
赵鸢他们抵达北关楼,还看得见送刑队伍的影子。
赵鸢今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倘若此时李凭云回头,一定能看见她。
他未曾回头,她也未曾呼唤。
赵鸢朝着李凭云离去的方向行了一记长礼。
这天赵鸢一直停留到城门闭门,她擦去脸庞的泪水,笑着问胡十三郎:“你觉得我会飞黄腾达吗?”
胡十三郎:“我觉得你挺会做白日梦。”
赵鸢:“敢不敢跟我赌一回?不出三年,长安人人都会知道我赵鸢的名字。”
胡十三郎:“你想臭名昭著吗?”
赵鸢:“我要青史留名。”
胡十三郎:“你是不是伤心得脑子坏掉啦?”
赵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胡十三郎:“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赵鸢:“你何时改姓作赵十三?”
胡十三郎:“等你青史留名那天再说吧。”
赵鸢如今最不愿的就是回家。几日前她扔了裴瑯的聘礼,梁国郡主以为她不中意裴瑯,便请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媒婆来给她说亲。
媒婆刚开始还信心满满,三天之后——
“赵家娘子,你可别挑了,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名声吗?那些骂的难听的,说你是被贱民搞过的破鞋,世家公子们哪个不在乎家声?这个杜家郎君,长得是磕碜了点,但人大度啊,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这多可贵了!”
赵鸢听不下去,暗中吩咐胡十三郎给媒婆下了绊子,而后她再也没来过了。
这日赵鸢正在书房看书,小甜菜捧腹大笑着跑过来:“你猜那个狐狸十三是如何为难人家媒婆的?”
赵鸢用团扇给小甜菜扇风:“如何呢?”
“他先假装是要求亲的公子,委托媒婆下聘,然后又扮作被求亲的娘子,不收媒婆的聘礼。媒婆看出来他俩长得挺像,她就说他们是兄妹,哈哈哈。”
这是一桩很好笑的事,赵鸢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你回头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嗯,对了,长安县衙可有回信?几时秋闱?”
赵鸢放下书,“八成是资质不够,没接到县衙的文牒。”
“那...那怎么办?”
赵鸢道:“来日方长,大不了孟先生,程祭酒,我挨个去求他们。”
小甜菜挠挠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现在老爷做了尚书省左仆射,你已经是进士了,他给你在尚书台安排个活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鸢道:“尚书省左仆射算什么?在朝廷,真正的高官,是拥有陛下信任的人。孟老师和程祭酒他们无权决定我是否能回到朝廷,此举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给陛下递话。今年科举没有女进士,国子监女学人数也比往年少,陛下会需要我的。”
小甜菜突然抱住赵鸢。
她身上黏糊糊的,赵鸢挣扎:“你干什么?”
小甜菜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小姐在么?”
门外有人唤道。
赵鸢道:“我在。”
“夫人请小姐去前堂,安都侯府又送来了聘礼。”
赵鸢后背一阵森然,换好衣服去见客,来者却出乎她的意料。
梁国郡主脸色异常难看:“沮渠公主,我家鸢儿的外祖父,是高祖皇帝的结拜兄弟,他在世的时候,最是疼我,我的女儿虽不是一国公主,但她是大邺第一位女进士,是我们梁国公府的骄傲,我这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沮渠燕脸色更难看。
赵鸢道:“阿娘,我可以和沮渠公主私下说几句么?”
梁国郡主同意了,“娘去念佛了,鸢儿,不要失礼。”
赵鸢绕着聘礼走了一圈,蹙眉道:“你们非要我嫁裴瑯么?”
沮渠燕一脸讪笑:“我这个正房都亲自来求你了,你说呢?”
赵鸢突然冷脸:“为何?”
沮渠燕怀疑赵鸢故意装傻,她甩甩手屏退其他人,“为何?你说为何?要不是李凭云不放心你,就冲你娘刚才对我说的话,谁爱管你呢!”
“我很好,不劳他操心。”
“好什么?你以为你能一辈子躲着不嫁人么?你嫁给裴瑯,也不用和他行夫妻那档事,等个两三年,李凭云回来了,和离起来也方便,嫁给别人可没这么容易了。”
赵鸢固执道:“我不想嫁裴瑯,不想当平妻...不是说女人要帮女人么?你能帮帮我么?”
“帮个鬼啊。”沮渠燕骂道,“等你被迫嫁给歪瓜裂枣,要跟歪瓜裂枣行房的时候,别后悔今日!”
“你们是想保护我?还是想保护我的贞洁?”
沮渠燕从小舞刀弄剑,没读过几本正儿八经的书,论嘴皮子功夫比不过赵鸢,她手掌拍向额头:“你就听李凭云一回吧。”
赵鸢给她倒了杯凉茶,“我嫁给裴瑯,只能做平妻。我受不了这委屈。”
“就你赵鸢委屈了?我不委屈?裴瑯不委屈?李凭云不委屈?”
“你们委屈,不代表我也要委屈自己。”
沮渠燕对牛弹琴累了,喝口凉茶,坐在放聘礼的箱子上,“那你有什么安排?你的婚事,总会有个定数的。”
“你知道祝英台么?”
“哦,那个有名的痴情种么?”
“祝英台志在沙场驰骋,幼年习诗文,少年女扮男装游学,入书院读书,才情不输梁山伯,才能与他一见如故,她追逐自由,反抗旧礼,如此精彩的一生,却只落得一个‘痴情女子’的身后名,我替她惋惜。”
“你拿梁山伯那软货比李凭云,辱没他了。”
赵鸢道:“他不是梁山伯,我也不是祝英台。我对李大人的情,自他决定抛下我那一刻,就该结束了。往后的路,我只需要考虑我自己。”
“瞧现在这情况,你们女皇也没有想要你回朝做官的意思,你不嫁人还能如何?”
赵鸢轻描淡写说出二字:“出家。”
第105章 殊途同归3
沮渠燕和裴瑯二人真怕赵鸢剃度出家, 隔三差五就要来赵府探探风声。
随着两家往来增多,赵鸢的年纪一天天见长,裴赵两家的婚事也成了定数, 朝中同僚见了裴瑯, 无不揶揄一句:“裴侯齐人之福,我大邺真男儿也。”
裴瑯有苦难言。
裴赵两家的事传到女皇耳中, 女皇并未多言, 只是下旨警示裴家,不准有人在沮渠公主之前入门。
这意味着, 裴瑯可以娶赵鸢做平妻,但赵鸢必须在沮渠之后。
梁国郡主对这安排尤其不满意, 改变不了现状, 只能数落赵太傅:“都怪你,当初让她读书,耽误了嫁人的时候。”
后来裴瑯每天散衙都会来赵家拜访, 裴瑯人俊嘴甜,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哄得梁国郡主认定了他这个准女婿。
七月流火, 沮渠燕和裴瑯联姻,成为裴家少夫人。
八月萑苇。
裴瑯在八月有一日沐休, 他特地来陪赵鸢。自娶妻成家后, 裴瑯日日人面桃花, 比过去还俊朗几分。
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骑射服,挺拔英朗, 赵鸢同他自长安街市而过, 风拂起马车的帘子,露出裴瑯的一个侧影, 便引来无数回眸。
八月湖中芦苇繁茂,穿梭于芦苇之间,不少姑娘为了看裴瑯一眼,用她们的船包围了裴瑯的船,过了一会儿,一些文人也被引了过来。
他们随性作诗,好不自在。
人群散去后,赵鸢说:“招蜂引蝶。”
裴瑯却问了她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鸢妹,你喜欢长安么?”
“无谓喜不喜欢。”
“长安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地方了,千秋万代,你再也找不到如此自在的地方,我裴瑯,是为长安而生的。”
“这么说的话,种马也能说自己是为沙场而生。”
“...别侮辱我嘛。”
赵鸢作呕吐状。
裴瑯把船划到一处僻静的芦苇荡,放下船桨,任船在芦苇之间漂泊。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帖子,无声地递给赵鸢。
赵鸢看到封皮上的“聘”字,直接回绝:“不嫁。”
“你是读书人,我怕千篇一律的聘书配不上你,便苦练书法,亲笔写了这封聘书。”
赵鸢翻开以后,挑了几处错用的典故。
“好,等我重新写过,再拿给你看。”
赵鸢有一种错觉:裴瑯正在求偶期。自八月以来,他对她一改以前不耐烦的态度,每三日送一小礼,七日送一大礼,风雨无阻。
她随手把聘书扔进湖里,“裴瑯,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裴瑯在求偶一事上,从未有败绩。赵鸢这样问难免伤了他的心。
“鸢妹,你不相信我是真心想要娶你么?”
“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骗不了我。”
“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
“别让别人听见你裴侯也穿开裆裤么?”
“...”
九月,裴瑯祖母过寿,赵鸢受邀前往。裴瑯是前朝的郡主出身,自认家门高贵,对沮渠燕这个夷族儿媳十分不满意,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明捧赵鸢,暗踩沮渠燕。
为了讨裴家祖母的欢心,前来所有宾客,用抹了蜜的言语把赵鸢高高供起来,就连赵鸢自己也产生了错觉,若是没有沮渠燕,她和裴瑯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往事如云烟。
她远没有自己认为的坚强,宾客对她追捧,裴瑯待她温柔,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沮渠燕被冷落,不免拿赵鸢来撒气。
赵鸢过石桥时,她故意拦住赵鸢的路,扬着下巴对她说:“你真可怜。”
“你说什么?”
“让开,我要过路。”
赵鸢站在桥中央:“不让。”
沮渠燕指着她的鼻子:“信不信我动手啊?”
赵鸢推了沮渠燕一下,“你动手吧。”
沮渠燕抬掌就要打她,手掌落下之际,她紧紧抱住赵鸢,“你嫁过来吧,咱们以后作伴,我陪你。”
赵鸢没能参加今年的科举,又不被女皇待见,闲人一个,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观察这些人,据她观察,自八月以来,所有人都很反常。
她颈间一阵冰凉,沮渠燕好像...哭了?
赵鸢说:“我方才和你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沮渠燕吸了把鼻涕,“你随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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