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多娜不说,她自己没想明白没形成自己观点的事儿不会拿出来说。
她十分确信自己对游俊宁的事业版图没有兴趣,对阶层跃迁也没有兴趣。她们俩的人生理念和追求显然是相左的。职业与她只是丰满人生的一条路径。她只要在一份职业里感到能量枯竭,毫不恋战,转头就换一份更感兴趣的。她的人生理念是——来日方长。
但眼下她看清了一个事实,她在游俊宁面前处于劣势,直白点就是她在资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没有足够的财务支撑她跟游俊宁因道不同而分道扬镳。
除去利益考量,她跟游俊宁也有深厚的情谊。大学时期依托她的婚庆工作室习得一技之长傍身,从美国回来后又在她的广告公司立足,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游俊宁将面临众叛亲离的阶段跟她产生分歧。这违背了她做人的原则。
那么这就产生了两个新困境——她不愿跟游俊宁产生分歧,也不愿入伙游俊宁的 MCN 机构做管理和运营,负责孵化和扶持新人主播。一旦她入伙机构,她就完全丧失了自主权,她没有喊停和退出机制的权利!这不存在合伙个三两年钱赚够了,她就能挂印而去;另一个困境是她离开自媒体行业,她还能做什么?她愿意做什么?
这两个困境是同一个核心:她如何周全自己?如何在大势面前、在浩浩汤汤的洪流中周全和坚守自己?
这是她要慎重思考的。
游俊宁给了她一个月时间好好考虑,且意味深长地要她对自己的人生能有一个前瞻性的规划。且出人意料地跟孔多娜提了个条件,三年内不许生育!孔多娜显然很惊愕,惊愕后淡定地回她,那就丰富货盘做母婴类。听完这话游俊宁脸色都变了,孔多娜耸耸肩说开玩笑的。
说这话间都已经过完元旦,迈向全新的 2018 年了。工作室也将在一个半月后,过完农历年的元宵节全面北上。此时的游俊宁也已经北上为这一切做前期准备了。
这一年孔多娜步入三十二周岁。将再次面临一个重大选择。她这三十二年来面对的重大选择不多,一次在汶川地震后决绝地跟许生辉分手;一次毅然决然地去美国读研。旁的都算不上重大选择。前两次的选择没多纠结,完全凭借着无知无畏,凭借着股义无反顾的勇气。
深思就是彼时年轻。深信选错了可以修正。甚至有一种颠倒黑白的能力,哪怕内心明白错了,仍然能义无反顾地大步朝前!
现在……
现在反倒显得茫然,心志摇摇欲坠。全然不见年轻时的锋芒和胆量。
自从游俊宁狂热地计划北上后,她更多地是沉默,无限的沉默,至少沉默了一个月。她能给到游俊宁的最大支持就是闭嘴。游俊宁某些方面偏执,反对者越多她越狂热!
在元旦后游俊宁北上做前期准备的阶段,她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表面看来与平素无异,但内心貌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决堤。她多年来一贯秉持践行、以及始终固若金汤的人生信仰在动摇。她又十分清楚这种动摇并非源自于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她这个阶段最脆弱,只有在她最脆弱的阶段那些负面情绪才会有机可乘,继而铺天盖地的攻击她。
因为她不再坚定,不再坚定地信任自己的决断力,信任自己一以贯之的价值是否正确?
如她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是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为了不至于被击垮,她白天全身心工作,待傍晚时分抽出半个小时,端着杯咖啡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落日,看昏黄,看夜幕降临后的华灯初上。
从黄昏向黑夜过渡的这个时间有一个说法叫——狼与狗的时间。大意是日影西斜,天地矇昧,人无法分辨远处朝自己走来的是忠犬还是恶狼。
这个说法最早是张丹青告诉她的,她说更大的可能远观是狗,待走进才幻化成狼。毕竟狼狗同源。
孔多娜很需要这个时间段,所谓的——狼狗时间,她能从中获得无限能量。这股能量足以修复和加固她因脆弱而受损的人生信仰。
如果有需要她会下楼,会振臂高歌地阔步在天地矇昧间。
第45章 Donna (三十二)
人恰恰最矛盾的是认知是一回事,能否贯彻践行,能否知行合一又是一回事。
她静观了半个月的狼狗时间,除了间歇性的精神胜利,并没有有效解决她的实质性困境。她白天的内心仍然是不动声色地决堤,待傍晚时分再给修复加固;第二天照样决堤,傍晚时分照样修复加固。亦复如是。
她对自己说最多的是: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她就每天傍晚端着杯咖啡沉着地站在落地窗前思考,眼神从茫然到清明,从清明到倦怠。
一直这么踯躅不前,又左右互搏了半个月。这天晚上入睡前她喝了杯酒,也就睡了三四个小时,再次醒来是凌晨四点。
她没再强迫自己睡,而是穿了羽绒服下公寓楼,在氤氲缭绕的冬夜里就近去了一家 24 小时便利店,转一圈没要买的,只好买了一杯热咖啡,继而找张椅子静静地坐下,一点点品着并不可口的咖啡。
这一段她都没休息好,这次的选择远比她想象中更艰难。也因为这次的脆弱,导致这十年间她认为已经被消解掉的消极情绪全部蜂拥而出。首先就是十年前的汶川地震。前几天蔡小蕙联系她,年后她要来川做十周年报道,问能不能约她做个简单的对话?因为孔多娜是她目前唯一能联系上的当年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一线记者。
蔡小蕙非常迫切,拜托了,这个报道做完她也要转行了!
孔多娜都忘了。都快忘了自己曾深度参与报道过自建国以来最大的灾难之一。那天收到蔡小蕙信息她还懵了一下。
多快。十年了。
她收到信息没回,一直到傍晚蔡小蕙打电话来确认,她才说行啊问题不大。
可实际并没有她说出口的那么轻松。但情绪也没有大到让她抑郁。
过往的和将要面对的,碰撞缠绕交织,劈头盖脸地搅乱她现有的生活秩序。而她能做的就是沉着、沉着,静下心来分析和处理内心的冲突与欲望,去改变能改变的,去接受改变不了的。
坐在便利店喝咖啡的这十几分钟里,她莫名被激发了斗志,喝完手里的咖啡裹紧羽绒服快步回公寓楼,到楼上开始大刀阔斧地整理思路,先厘清当下形势,清晰自己在直播带货这一赛道目前处于什么段位,这个段位能带来多大的商业价值?也要了然自身的优势、以及这个优势能发挥多大潜能、能产生多大效益为自己所用。
了解完这些,她还要弄懂自己目前处于什么社会阶层。这一点是她读本科时十分抗拒的,人生而平等,存在什么阶层?不——社会就是存在分层、存在结构性不平等。
她整合了自己持有的现金,也罗列出了自己必要承担的重大开支——房产教育医疗养老。房产她目前有房无贷;医疗她有重疾险;养老她未来有养老金;除去教育这一块保留(教育等她有孩子了再说,这不是大事儿)。至于孔志愿的养老,她也有给他配置医疗险,加之他自己也小有积蓄,晚年生活绝对有保障。
除去以上这些基本盘,目前她每个月的现金流在覆盖所有开支后还有不少结余,手上还有一百二十万的基金和债券。
这么一通列下来,她算是妥妥的中产!(哪怕以后随着年龄增长生产力下降,生活也是有基本保障)
就是说以她目前个人财务的收支状况——可以支撑她离开自媒体,去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
她职业上的灵活性较大。说到底她吃的就是“审美”这碗饭。她可以凭借自身的优势选择多种行业,化妆摄影设计插画师时尚买手甚至是文学创作,它们的核心基底说穿了就是创作者的个人审美。她跟人化妆从来不是技术多高明,而是能精准判断出对方的美并把它最大化呈现出来。
她是怎么判断对一份职业的喜恶?如果是她喜欢的职业,她在工作过程中会产生喜悦,时间会过得飞快;不喜欢的职业她就会产生对抗情绪,消磨她对生活的感知从而丧失创造力!在她的职业价值认知里:拥有一份钱少但对生活葆有热情和创造力的职业、所带来的生命滋养要远远大于钱多但毫无兴趣。
她盘坐在椅子里,凝神望着被她罗列出来的一条条人生规划,没问题,按照以上这些她的确可以溯流而上,去换一种生活方式。
但等内心那股隐隐亢奋的情绪平复,理性全面回归,她开始在被圈着的“婚育”上犹疑。圈着代表不确定,至今她都不确定要不要婚育。这始终是她人生里悬而未决的一件大事。她只是“可以”不需要婚育,但不坚定和绝对。
她唯一有强烈结婚意愿的是在大四。那一年她选择留在北京,在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中同许生辉约定两年后结婚。
她对任何人没有怨怼,也没有谁亏待过自己。唯一稍显耿耿不怅的就是许生辉。两人的关系已经很难用爱情还是亲情来界定。她也不在意这些。不在意两性关系里的“爱情”是否纯粹。里面揉杂着亲情友情她都 OK。
……不知道,再说吧。
现在倒更让她不安的是孔多莉。想着她就微信孔多莉:【爸说你寒假计划做校外辅导?别因小失大。做好本职工作。】
大清早七点,孔多莉顶着寒气刚到学校食堂,冷不丁收到这么条微信,回她:【你想说啥?】
孔多娜回:【我怕你没工作后断保断贷。】
孔多莉无语死了:【你是不是失常了呀?我断保断贷跟你有啥关系?】
孔多娜问:【你在干啥?】
孔多莉回:【我在吃爸给我烤的流心红薯。】然后是一张大脸和一块烤红薯的合照(前几天存照)。
孔多娜没再回她,简单吃了些早餐,开始投身于工作。她把未来两天的工作集中在这一天完成,然后乘坐晚八点的飞机回了老家。
深夜到达机场坐了辆出租回家,一路明月相伴,大地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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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七点自然醒,醒来顶着寒气先领着那一串狗去街上逛,逛回来孔志愿已经烧好热水催她洗漱。她打了缸温水蹲在院里刷牙,刷前问孔志愿,“孔多莉什么时候放寒假?”
“快了,这两天期末考呢。”
孔志愿没问她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他只是关了厨房的火,回屋换上一款及膝的枣红色羽绒服。坊间传言今年将是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他早早就买了羽绒服候着,到现在也没穿身上。他上身在多娜面前转一圈,拍拍身子,试图把它拍的更蓬松,“这就是你姐领我在大卫城买的,我觉得它怪长怪经济。”
孔多娜漱漱口,抽洗脸巾擦嘴说:“颜色不错。孔多莉不是说里面入驻的都是大牌?”
“也分楼层。你姐给我买的这件打完折九百二。”孔志愿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比划说:“打三折。”
孔多娜回他,“孔多莉跟我说的是新款八八折,她花两千四给你买的。”
“……是我记岔了。”孔志愿问别的,“成都冷吗?”
孔多娜一语双关,“没家里冷。”
孔志愿又回屋换上加绒的牛皮鞋,“跟这羽绒服一齐买的。”
孔多娜问:“皮鞋多少钱?”
“也是好几百。”
“几百?”
“具体我也忘了,反正好几百。”孔志愿问她,“这羽绒服会不会显得我个儿矮?”
孔多娜多看两眼,“人衰老后随着脊柱关节的退化等会变得更矮。”
孔志愿转身回屋了。
孔多娜洗完脸,不紧不慢地跟屋里,“爸我要修正一下您的思想。”
孔志愿一脸懵,“我咋了?”
“您不能认为孔多莉赚钱少给您买的东西就显得更有价值。”孔多娜问他,“我给您买的车,您严寒酷暑天开着怪舒坦吧。”
……
孔志愿接受完再教育,回厨房忙自个的了。等十几分钟后端了一段煎鳕鱼,一块烤流心红薯,一杯榨玉米汁,两个切了四牙儿的奇异果回来,见她站在姥姥跟前声情并茂,铿锵有力地唱着脸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孔志愿喊她:“先吃饭吧。”
孔多娜收了音坐过来,先把一杯冲好的美式浓缩一口喝了,喝完问孔志愿,“爸你知道最令我欣赏的人是谁?”
孔志愿敷衍着说:“张飞。”
“孙悟空!”孔多娜郑重其事地说:“我偶像是孙悟空。”
孔志愿催她,“快吃饭吧。”
孔多娜不吃,干坐在餐椅上等了三分钟,然后拿份报纸去了卫生间。十分钟后出来,先喝一杯温开水,才坐在餐桌前狠狠剜了一勺流心红薯,拍照打卡留念。
孔志愿端了坚果盘坐过来一粒粒地剥松子,剥了一小把放茶碟里推给她,“我锅里卤了牛腱,等卤好拿到街口给你一袋袋抽空了,你拿回成都吃。”
孔多娜用筷子夹鳕鱼,应声,“行。”
孔志愿看着盘里的鳕鱼说:“这是前几天生辉买的。你暑假买的我都给你姥姥清蒸着吃了。”
孔多娜说:“我就是买给你们吃的。”说着夹了一大块给他吃。
孔志愿忙摇头,闭嘴不吃。孔多娜强行喂给他了一块,问他,“孔多莉的房子交了?”
“都交三四个月了。”孔志愿嚼着鳕鱼说:“房本也下来了。”
“我有个同学跟她是同一期,他简单置办了家具给租出去了。”孔多娜拣着鱼刺说:“一年租金两万七。”
“二万七真不少!”孔志愿诧异,“她托中介租出去的?”
“没通过中介。”孔多娜四平八稳地说:“他把人租户的小孩弄到学区里的小学了。”
“……她把租户的小孩户口挂靠他名下了?”
“他有人在招生办。”
“……怨不得。我前两月去那儿转,看中介挂出来的跟你姐同户型的年租金是二万五。”孔志愿同她话家常,“你姐是大钱攒不住,小钱源源往外流。她能稳稳当当干到领退休金也是一种福气。”
孔多娜不多评价,“她现在每年还给你一万?”
“给呀。”孔志愿徐徐地说:“给我我就收着,权当替她存了。将来她有个事我这也有后手。”
孔多娜问:“她还买彩票?”
“碰见了就买。”孔志愿用手掌拢着桌面上的松子壳,“上个月中了十块钱,她又往里贴了十块买只金丝熊回来。我说那是老鼠她还不愿意。”
“金丝熊呢?”
“她没关好笼子,被院里那一群狗给逗弄死了。”
孔多娜把跟前的鳕鱼盘往前一推,“我帮孔多莉把房贷一次性给结清吧,能省一大笔利息。她的新房三五年都不着急住,先简单置办些家具给租出去产生收益,往后她把每个月还银行的房贷还我就行。”
第46章 Donna (三十三)
她在家也坐不住。上午跟姥姥唱了个脸谱,陪她在太阳地坐了会,又跟孔志愿打了几局乒乓球,散局后孔志愿再次拿出那副有国手签名的球拍,谨慎地问多娜,你跟爸说这签名真吧?孔多娜看他,您要听真话吗?孔志愿拿着球拍麻利回屋了;午饭后她又满屋子找十字镐,说要去凿冰钓鱼。孔志愿说今年河里就没冰,也几乎没鱼,他钓了几回都没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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