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听劝,拉了件孔多莉的羽绒服换上扛着钓具出门了。一下午在河边挪了三回窝儿,傍晚前拎着(买的)一尾大草鱼回家。到家找出平素洗衣的大红盆,装半盆水把鱼倒进去给姥姥玩儿。之后坐在那儿给大伯大伯母发微信,马上过年了,问候几句。
她一面跟大伯母聊微信,一面巧妙地躲避孔志愿的镜头。孔志愿举着相机在那儿拍视频,他是……也不知道啥博主,不好定位,烧饭修家电遛狗啥都拍。他在账号注册了半年后粉丝终于突破三位数。倘若他能满足于这个粉丝数倒也快活,但他不满足,他也有做强做大从而实现流量变现的野心。他屡次委婉且天真地同孔多娜提:娜娜啊,让爸“无意”出现在你的美妆视频或直播间里一次行吗?
孔多娜装听不懂。
她昨晚登机前收到游俊宁电话,让她在家做好个人形象管理,维护好商业化利益。绝不允许她吃面条就大蒜的形象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公众视野。
孔志愿见多娜一直躲他镜头,也识趣地去拍别的了。孔多娜见他在那儿拍鱼,静静地看了会儿,喊他,爸你过来吧。
她实在想不来更适合孔志愿的领域。只能利用他的既往人生经验,把他最擅长的事情给发挥到极致。
孔多娜给他的全新定位是——老年照护领域的 up 主。
再没有比老年照护这一赛道更适合他的了。孔多娜也只是起心动念,认真思考后认为可操作性很强。她鼓励孔志愿,“爸,你把老年病患基础照护和营养康复这一块做到简而精,这可比你去门诊楼当一天志愿者能帮助到的人多。”
孔志愿阴差阳错地在门诊楼当过一天志愿者,引导老年人就诊什么的。
孔志愿觉得没前途,“老年人都没智能手机,拍了也没人关注。”
“他们的子女会关注。”孔多娜娓娓地说:“这个领域做好了受众广潜力大,而且你有十来年的实操经验。你再多阅读些医护方面的专业书籍,再结合一下孔多莉的照护经验,我认为你在这个领域会大放异彩。”
孔志愿问:“我就传播那些照护经验和怎么做营养餐就够了?”
“对!”孔多娜说:“你先把这一块当抓手,等渐入佳境了你再去延伸别的。这比你盲目去开辟新领域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把每天花心思给姥姥做的营养餐拍下来就是现成素材。”
孔志愿犹豫,“你真觉得行?”
“你这个内容做好,创造出来的公共利益价值很高,也更被社会大众需要。前期我帮你把关内容,等后期成熟了我帮你引流和推广。”孔多娜耐心地、浅显易懂地教了孔志愿的自我定位。她打开了某个视频网站,点开自己关注的 up 主们:知名科普 up 主;知名时尚 up 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牛津大学社科学教授;麻省理工微观经济学……”
孔志愿与有荣焉,“那我就是知名老年照护 up 主?”
孔多娜笑着退出了视频网站界面,跟他说:“你拉上孔多莉,你们俩一块做这个领域。”紧接着又回了几条大伯母的微信,跟他闲聊,“爸你会打门球吗?”
孔志愿委婉地说:“会些姿势。”
孔多娜找出一个门球视频给他看,“我高中同学的父亲在门球协会,他们有个中老年门球群,你要感兴趣的话我把你介绍过去。”
爷俩坐那儿闲话,太阳渐渐落了。孔多娜在闲聊的过程中又随手组建了个“孔氏一家亲”的家族群。群里有大伯大伯母(堂哥没微信),孔玲毓真毓凡,她和孔志愿孔多莉。
拉完群她回屋脱下羽绒服,换回自己的大衣驱车去市里。就在她驱车刚驶出镇子,就跟一辆公交擦身而过,孔多莉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怀里抱着一袋粽糕。粽糕是孔玲蒸的,孔志愿爱吃。
孔多莉到家用脚顶开大门,朝院里喊:爸——
别喊了,知道你回来了。孔志愿从厨房出来说:“你妹开车去接你了。”
孔多莉不信,“她特意去接我?”
孔志愿问:“你手里拎的啥?”
“我姑蒸的粽糕。”孔多莉笑嘻嘻地把粽糕给他,边取身上的挎包边回房间。到房间把包挂好,再把身上的大衣脱了爱惜地用实木衣架撑好,随后找出件相对不需要那么爱惜(去年买的)的羽绒服穿上。上身后双手本能往兜里一揣,掏出一袋……鱼饵?
她急步去厨房,问孔志愿,“孔多娜是不是又偷穿我衣服了!”
她恨死了!她不恨孔多娜偷穿她衣服,而是恨她总在干脏活的时候偷穿她衣服。
……
孔多娜到市里先回了社区,她冷不丁地出现把正在做披萨的毓真吓一跳,她姐都没来得及喊,先扫一眼乱糟糟的屋子。孔多娜不是很在意,问她多莉还没从学校回来?
毓真说莉姐已经坐公交回乡下了呀,今天周五放学早。
孔多娜屋里转一圈,说那我回了。
毓真问姐你要不要吃啥?我给你做个黑椒牛肉披萨吧?
孔多娜扬扬手,你忙吧。
待孔多娜离开,毓真忙微信孔多莉:【娜姐怎么突然回来了?吓我一跳!】
孔多莉回:【我也是上午才知道的。】
毓真问:【你姥姥病情严重了?】
孔多莉回:【没呀,我也不知道她为啥突然回来。】
孔多娜没去别的地,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上去看望许爷爷许奶奶。许奶奶高兴坏了,好些年没正经见面了。也正是晚饭口,一脸亲热地问她想吃啥?孔多娜也不吃别的,弄了半个现成的烧饼牛肉到烤箱里烤。
许爷爷说她,“烧饼就是软和的,再烤就干了。”
孔多娜说:“没事儿,我爱吃干的。”
许爷爷见不惯,“软和的不吃,非要浪费电给烤干。”他原本是要出去遛弯的,这下也不出去了,拉开餐椅稳稳当当地坐下,指挥着许奶奶把中午的剩饺子在锅里给他煎煎,不能煎太老,煎老了不好嚼,也不能煎太轻,煎轻了不香。
孔多娜建议他干脆放烤箱跟她的烧饼一块烤,反正浪费一回电。
两人的烧饼和剩饺子在烤箱一并烤着,许奶奶在那儿冲蛋白粉,他们家这些年晚上都不烧汤,冲泡一杯蛋白粉了事。许奶奶没啥变化,依旧满面红光,见谁都笑眯眯和亲热热的。许爷爷就还那样儿,搅着他的蛋白粉问孔多娜,“找婆家了吗?”
孔多娜在那儿看蛋白粉的配料表,随口应着,“您给说个呗。”
“我身边可没合适你的才俊,你这条件也不好找。”
“您孙子不是单着?”
许爷爷摸不着头脑,问她,“我哪个孙子?”
孔多娜问:“您有几个适婚的孙子?”
许爷爷脱口问:“你能看上那小子?”
孔多娜稍疑惑,遂反问,”我为什么看不上?”
许爷爷岔了话,问她别的。
孔多娜没让他岔,目光定定地看向他,“您为什么会认为我看不上许生辉?”
许爷爷面露窘色,从餐椅起身挪回到沙发上说:“你这丫头从小就少家教。”
孔多娜双腿交叠着坐在餐椅上,脚尖随意地朝内拢着,面向他说:“我爸妈把我教挺好的。”
许爷爷找不到他的老花镜,冲许奶奶发了通脾气,而后欻欻翻着报纸说:“教养好不好是让旁人议的,你自个说不算。”
“旁人的话跟我没关系。”孔多娜问他,“许生辉没跟您说我们俩谈过?”
许奶奶在厨房给她端了碗裙带豆腐汤出来,打着圆场问:“你们俩啥时候谈的呀?”
孔多娜说:“我北京读大学那会儿。”
许爷爷举着报纸掩半张脸,支棱着双耳朵听。听到许奶奶试探着问:“他在满洲里的时候就是去北京找你?”
孔多娜说:“他是在满洲里待不下去了才来北京找我。”
“哦哦……”许奶奶想问,但她抓不住重点也不晓得问什么,只说:“他在汽修厂当学徒,你在大学里头念书?”
孔多娜嗯一声,不愿多提,去厨房拿烤好的烧饼坐回来吃。许爷爷放了报纸也坐回来吃他的饺子,奈何饺子烤得干巴巴,只能用筷子尖挑破吃里头的馅。
都很沉得住气,各自吃着谁也没再说话。
/
从许奶奶家出来她无所事事地在市区兜了一圈,经过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她去里买了杯蒸奶。刚坐下喝一口,收到孔志愿微信:【今晚给你留门吗?】
她问:【不留门我去哪儿?】
孔志愿回:【好的。】
她把蒸奶喝完,指关节在桌面轻击几下,遂又用力拍一下后出来咖啡馆,驱车去了许生辉家。到他小区是晚上八点十分。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国庆节,三个多月前的事了。
她神色肃穆地站在那儿等电梯,眼神里的凝重彷佛在思索一件重大的事情。没有。她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想许生辉雨林缸里的蜥蜴是什么品种?也闪念想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年隆冬,她在漫天大雪中骑着单车去国棉厂找父亲的情形。
已经好些年没见过漫天大雪了。
从电梯间出来径直到他家门前,按门铃,没人应。
她从容地等在门前,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副耳机戴上,打开手机视频网站继续观看《权力的游戏》第七季。
许生辉回来都快十点了,在地库停好车后直接上了楼梯间,他步伐急,一步直接迈两个台阶。等他一口气上到九楼停在原地调整气息,然后轻轻拉开楼道门准备吓等在家门口的人——
家门口没人。
他又多上了一层楼梯间,还是没见人。他还顺手翻了翻楼道拐角的大垃圾桶。等他确认是自己自作多情后,站在楼梯间平复了几分钟,然后打给孔多娜,“你今天回来的?”
孔多娜说:“我昨晚回来的。”
许生辉稳着声问:“你们今年放假这么早?”
孔多娜说:“没放假,我明天还要回成都。”
许生辉把手机拿远,等再次说话时有股不自觉地颤音,“你回来怎么不联系我?”
孔多娜从电梯间出来,朝着电话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生辉听见动静从楼梯间出来,两人目光交汇那一刹他本能滑过,径直过去开家门,而后从鞋柜拎了双拖鞋出来给她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彷佛他刚跟孔多娜一块结伴而归。
孔多娜俯身拉脚上短靴的拉链,换着拖鞋说:“我刚下去挪车了。”
许生辉两手虎口撑在腰间,站在那儿看她换鞋,没作声。
孔多娜问:“你爷爷跟你打电话了?”
她的语气始终平静淡然,脸上也没多余表情,彷佛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天经地义。许生辉被她不动声色的情绪安抚着,俯身把她短靴放置鞋柜说:“奶奶打的。她九点才打给我。”
孔多娜不在意地说:“我时间宽裕,来前就没有跟你打电话。”
许生辉示意她身上的及膝大衣,“我帮你挂。”
孔多娜说:“你忙你的。”
许生辉转身脱了身上外套扔去沙发上,挽着袖子去厨房烧水。他没第一时间烧水,而是先燃了根烟抽几口,才拧开瓶装水倒去烧水壶里问客厅里的人,“家里有红茶和咖啡。”
孔多娜俯身观察雨林缸,指关节弹弹玻璃缸体,逗弄着缸里的绿色蜥蜴。而后脱了大衣也扔去沙发上,挽着袖子去卫生间洗手。她洗着手照见镜中的自己,嘟嘟唇,把严重脱妆的口红拍照存档标注色号,遂折回客厅的随身包里拿出另外一支,回来把脱妆的口红擦拭干净,重新给双唇上个色。
许生辉身子倚着料理台,手指捏着烟等水烧沸。他倾倾身子,朝着宽敞的客厅里喊:“娜娜?”
“说。”
“喝红茶还是咖啡?”
“红茶。”
许生辉洗了杯子,沏了两杯红茶晾着,继续倚在料理台把烟抽完。
孔多娜过来问:“杵那儿干嘛?”
许生辉示意手头的烟,紧接看见她新唇色,偏头无声地笑了。
孔多娜磊落大方,问他,“不好看?”
许生辉仔细端量,认同她,“我见犹怜。”
孔多娜笑笑,同他并肩倚着料理台说:“今晚不回去了,你帮我收拾间次卧。”
“主卧不行?”
“去你的。”
第47章 尾声
“主卧不行?”
“去你的。”
许生辉眼尾噙着笑,偏头朝水槽里弹弹烟灰,把余下的小半截烟递给她。孔多娜捏过抽了一口,又还给他,“对皮肤不好。”
许生辉接过衔嘴里,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孔多娜言简意赅地说:“游俊宁在北京跟人成立了一家 MCN 机构,她邀我入伙,我感觉力不能支。”
许生辉确认她,“是力不能支还是职业倦怠?”
孔多娜思路清晰地说:“我认为是我年岁渐长,有能力判断自己要什么了。”
许生辉问:“你想要什么?”
孔多娜没回答,肯定不止财富上的进阶,还要心灵上的丰腴。缺一不可。
许生辉端过泡好的红茶,轻轻吹了吹浮面,递给她喝。
孔多娜接过喝了口,问了句无关紧要的,“你认为人能做到完全自由吗?”
许生辉很犀利,“承担你该承担的,负责你该负责的,这之外的自由才算自由。”
“我甚至认为人就没有自由。”孔多娜说:“人只有一种类似自由实则是”内心自在“的无拘束状态。”
许生辉拧眉,“你认为你没有自由?”
孔多娜负责任地说,“受到压迫才主张自由,我更多的是完全自在。”
“……我说不过你。”
孔多娜莞尔一笑,跟他聊,“你猜爸的精神偶像是谁?”
“褚时健。”
孔多娜稀奇,“你怎么猜到的?”
“爸去年的床头读物是《褚时健传》,他最喜欢吃的是褚橙……”
孔多娜忍住笑,不能再问了。
许生辉用胳膊肘顶顶她,“你怎么不问爸他的枣园子去哪了?”
孔多娜爆笑,遂用手轻推了他一下。
许生辉笑着把烟掐灭,去客厅拿了抽纸盒来,抽出一张给她,“左眼角有分泌物。”
孔多娜偏身擦眼角,“这一段上火厉害。”
许生辉光明正大地欣赏她,欣赏她随意挽起的头发下裸露的后颈曲线。
孔多娜觉察到他目光,问他,“怎么了?”
许生辉伸手把她眼角没清理干净的分泌物擦掉,而后扯纸巾擦着手指问:“这一段睡眠怎么样?”
“调理着呢。”孔多娜同他聊,“奶奶电话里怎么跟你说的?”
许生辉没原话转述,直接把深意翻译给她,“咱们要能成,你可以在我家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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