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厨房帮忙她感觉委屈,不去她又良心难安。加之她们婆媳妯娌关系复杂,个中微妙难以言表。
多娜在人情世故上像忽然开窍了似的,会在奶奶跟前刻意维护她妈。如碰见看不惯的事,她就故作天真地问奶奶:明明我爸妈跟姑姑待你们最好,可你们为什么总巴结大伯大伯母?
奶奶只要下不来台,就会说你小小年纪懂个啥?接着就套她话,你妈在你跟前说啥了?然后老生常谈:你大伯以前受过磋磨,在北大荒待了十年差点回不来……
上个月各中学陆续换夏季校服。周五放学孔妈骑着摩托来接她们姐俩,街上碰见毓真跟同学结伴回家,孔妈当下绕去了家内衣店,买了两件学生内衣,交待多娜拿去姑姑家给毓真。
多娜先绕去了奶奶家,吃喝点东西,然后给毓真家打电话。没多久毓真来了,多娜把小背心拿给她,说这是自己买小的穿上紧。
毓真抖开看,说你去调号不就行了?
多娜说我买的特价断码,人不给调。
毓真开心地收下,说我正准备让我妈给我买呢!接着拉紧了身上的校服,望着微微鼓起的小包,说我比别人都发育慢。
多娜也拉紧了自己的校服,说没事儿,我妈说将来可以隆大胸!
老天爷呀,奶奶听不下去了,说你们姐俩也不知羞!
等毓真拿着小背心离开,多娜望着奶奶,说这背心没有买小,是我妈特意给毓真买的。说完大摇大摆地回自个家了。
奶奶发愣,她那一脚跺不出屁的儿子,咋生了个这么多心眼的闺女。
在孔多娜第二次翘画室课,孔多莉也第二次跟着翘的时候,孔多娜果断打电话向母亲投案自首,说画室老师水平次,她学不到新东西,不想浪费时间就来新华书店看书了。孔妈为女儿的诚实品质点赞,翘课就翘吧,回头给你换个老师水平高的画室。
在电话亭给母亲打完电话,孔多娜又打给了堂哥。这是她第一回 打给堂哥,尽管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正是烈日当头,她整个人紧贴着电话亭里那片巴掌大的凉荫处。电话接通,她先自报家门,说堂哥我是多娜。
堂哥哦了声,也没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这人性情不好相与,成天只会在房间跟电脑交流。爷爷在他身上受尽了挫败。经常黄昏时分爷爷敲他的门,说磊啊,屋里坐一天了跟爷爷去街上转转?他说不去。爷爷说我带你下食堂?他说不下。爷爷又说……那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回来?他说不吃。
而且他没一点生活常识。分不清大料能不能吃。炖肉放的桂皮八角草果……奶奶不挑出来他能夹出来吃。这姐俩有一段特别爱在饭菜里捉弄他。也许是因为他性格吧,大学生活不顺利,才上了有一个学期?大伯母就去北京给他租房子出来住了。
多娜问,你在北京怎么样呀?
堂哥说可以。
多娜说,你留给我们的笔记都看完了。
堂哥说哦。
多娜问,你现在看什么书呀?
堂哥说《社会契约论》。
多娜哦了一声。
电话里沉默了至少一分钟,堂哥问,你现在看什么书?
多娜说《台北人》。
堂哥哦了一声。
多娜问,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堂哥说可以。
多娜说,拜拜,我下回再跟你打。
等她挂了电话去新华书店,问店员《社会契约论》在哪儿?店员拿给她,她问可以拆阅吗?店员说这类书籍不能拆阅。她犹豫了很久,拿去付完帐就拆开。拆开翻几页,每个字她都认识,但连成一行就是看不懂。她努力看了会,之后合上装了随身包里,继续去看《台北人》。
一直在新华书店待到四五点,才听着 mp3 出来回家。路上走着走着有些无聊,她又去电话亭打给许生辉。大概过了有十几分钟,许生辉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孔多娜问他,你平常都去哪儿玩呀?
许生辉说,我准备去台球室,你去不去?
孔多娜点头,去。
许生辉问你没骑自行车?
孔多娜说你骑上走。
许生辉前脚掌点着地面,往前骑了两三米,孔多娜手在他腰上借力,轻巧地侧坐在了后座。
许生辉尽量贴着路边的树荫骑,他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会接电话时,支在电话桌旁的那半支冰棍儿。它肯定融成一滩了。想着他回头问,你吃雪糕吗?
街头的树荫处停着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上架着一个泡沫箱,箱体上写着黑色的粗体字:雪糕。
许生辉的单车停在那儿。老板不着急打开泡沫箱,先问他们奶油雪糕和冰棍吃哪个?
孔多娜说奶油雪糕。许生辉说冰棍儿。
俩人揭开上面一层薄薄的雪糕纸,站在树荫下舔着吃。孔多娜吃着问着,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家干嘛?
许生辉说在打电脑。
孔多娜问你很喜欢打电脑?
许生辉说一般,外头太热了出不去。
孔多娜的雪糕融得快,吃都吃不及,有一滴融下来眼见要落在她的 T 恤上,许生辉麻利伸手过去接住。接住也没纸,俩人索性蹲在那儿倾着身子狼狈地吃。许生辉是一只手拿冰棍,一只手的手心朝上托着那滴雪糕。
孔多娜吃着笑着,说她问他爸要钱就这样。许生辉也轻轻地笑,他单眼皮,往常不爱笑,笑起来有点眯眯眼。
孔多娜瞬间明白了喜欢他的女生为什么多。她问他,你交女朋友了吗?
许生辉舔了一大口冰棍,摇摇头。
孔多娜好奇,你从来没交过?
许生辉面色微微发红,问她,你交过?
孔多娜摇头,没有。她雪糕终于吃完了,但手上也黏糊糊的。
许生辉说对面有个小学,咱们过去洗手吧?
要穿条斑马线才能去对面学校,路上晒,俩人一路小跑。原本只是想快点到学校,但跑着跑着俩人开始比赛,看谁先到学校找到洗手池。
孔多娜感觉到很快乐,简单纯粹的快乐。
能跟她一块讨论学习的同学很多,但出了校门像多莉毓真那样儿、可以约着出来玩儿的同学几乎没有。可以说她有同学,但是没朋友。
一直玩到天黑才跟许生辉告别,回家前她先公话打给母亲,问她在哪儿?她妈正想找她呢,给她报了美容院的位置要她火速前来。她这回要下血本充美容卡,价格是砍不下去了,她打算让多娜来蹭个面部清洁,清清黑头修修眉之类的。
美容师一面给多娜做面部清洁,一面说她们娘俩长得真像。脸型好,五官也立体,长相都有点偏欧美。孔妈谦虚,说我女儿就是不白。美容师说你女儿肤色很洋气,是一种小众的美。
孔妈很开心,小众美?那就是不俗气呗。她又说了,说我女儿就是胸有点平。美容师说哎呀你女儿才十六岁,接着细细端详孔多娜的胸,说你女儿像你一样胸形很美。
孔妈心里美死了。孔多娜尴尬死了。
等做完脸去前台充美容卡,孔妈偏偏身,挡住了孔多娜的视线,在 pos 机前悄悄输入金额。哪想前台特意把金额报出来跟她核对。
出来美容院,孔妈神采焕发地问,女儿你想要啥,妈都给你买!
孔多娜说,我想要一台手机。
孔妈缓缓地看她。
她指着前面麦当劳的广告,我想要香辣鸡。
娘俩儿和和美美地去吃麦当劳,点了一个套餐坐那儿大快朵颐。孔妈原本想着套餐吃不完,剩下的打包回家给多莉。可孔多娜只顾着往自个嘴里塞,等她塞饱就剩半盒薯条了。
家里的孔多莉要饿死了,新闻联播都开始了,家里大人没一个回来煮饭。她要生气了,准备再次打电话给孔妈,家里门开了,妈妈出现了,身后跟着拎了两袋泡面的孔多娜。
孔多莉着急忙慌地接过泡面去煮,顿了几秒钟问,怎么就两包?
孔妈说她减肥。孔多娜说她不饿。
孔多莉追去房间问多娜,你们是不是偷吃好吃的了?!说完孔多娜从裤兜掏出两包蕃茄酱给她,说跟泡面拌一拌可好吃了。
……
孔多莉气炸了,她出来质问孔妈,为什么不带我去麦当劳!
孔妈正在揽镜自照,瞥她一眼,因为你画室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孔多莉默默转身,回厨房煮泡面。她越想越不服气,转身下楼等在小区门口。喂了十分钟蚊子,远远看见加班回来的孔爸就展开双臂作势拦下!她先告状,同样是翘画室课,凭什么我妈带她去吃麦当劳,给我买方便面?!接着振振有词地说出自己的推理:而且我妈今天容光焕发,孔多娜的眉毛变好看了,肯定是我妈又充美容卡被孔多娜看见了!
第8章 章七
孔多莉这周本来没想要翘画室课。她之前一个要好的初中同学过生日,qq 上邀请她去她家。
原本同学的生日会是在中午,她画室课是下午两点,完全没冲突。可由于同学的妈妈厨艺实在太好了,整了满满一大桌的丰盛饭菜,还烤了生日蛋糕和若干盒小奶油蛋糕。她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妈妈,就一面吃一面真心赞美和感谢同学的妈妈。
她自己的妈……去年圣诞节心血来潮地要制造仪式感,要一展身手给大家烤个火鸡。最后烤出来的鸡喂邻居家的大狗了。她们全家大晚上九点出来找面馆。
兴许是她嘴太甜了,从同学家出来同学妈妈给她打包了好几盒小奶油蛋糕。她才吃过一大块生日蛋糕,又不能拎着小蛋糕去画室,索性绕去了姑姑家给毓真毓凡吃。
毓凡出去玩了,毓真坐在沙发上啃着西瓜看电视。而奶奶则系着围裙在收拾凌乱的屋子。她好奇地问奶奶你怎么在这儿?奶奶好像很生气,说这是我闺女家我不能来?
她把奶油蛋糕给毓真,毓真小声说你奶奶现在是田螺奶奶。
她从姑姑家出来骑上单车去画室,途中无意看见等在公交站穿着厂服的姑姑,她喊了一声,姑姑没应。她特意折回来又喊一声,姑姑好像这才醒过神,问你怎么在这儿呀多莉?
多莉说我去画室。姑姑哦了一声,之后忙不迭喊住她,问能不能陪她去一个地方。
多莉把单车锁在街头,跟着姑姑上了公交车。姑姑没说要去哪儿,她也没问。姑姑在座位上坐好后问她,快期末考了吧?
多莉说下下周。
姑姑说好好考,说完沉默,过了几分钟又说:好好考。
多莉问姑姑,你以前学习是不是很好?我爸说你成绩比他好。
姑姑自嘲,好有什么用。随后说她,你要好好考大学,至少将来要像你妈像你大伯母一样。然后又强调,你大伯母在北京念过师范。
多莉挠挠脸,说我会努力的。然后问你今天不上班呀?
姑姑又问,多娜呢?
多莉说我也不知道。
姑姑说,多娜学习上聪慧,有点似你堂哥。你堂哥……将来是天才还是庸才很难说。说完轻轻叹一口气,转而看向了车窗外。
多莉没接话,往常姑姑不会说这些。奶奶爱干的事儿她都不干。奶奶话痨,她就偏不愿说话。以前元宵节家里聚,姑姑只会在厨房帮忙,忙完围裙一解饭都不吃就回家了。就算留下了吃她也不说话。
车到站了,她随着姑姑下车。她环视四周,她从没有来过。姑姑回头看她,说等会回去给她买冰激凌吃。她问姑姑这是哪儿呀?姑姑也环视四周,而后指着一个高耸的、冒着白烟的烟囱说:我们要去那里。
她问那里是干嘛的呀?
姑姑问,你害怕死人吗?
她说害怕。
姑姑朝她伸出手,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她问我们要去看死人吗?
姑姑说去认认。随后问她,你见过你姑父吗?
她摇头,我只见过照片。
她后来记得很清楚。那天姑姑牵着她的手去殡仪馆,说接到派出所电话来认尸的。她们在停尸房前驻足了很久,姑姑确认她要不要进去?她原本是非常恐惧的,但她在那一刻奇妙地感受到姑姑是希望她进去的,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莽气,还朝姑姑笑了笑,说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那天从殡仪馆出来姑姑笑得特别灿烂,她从没有见过姑姑笑得那么灿烂过。俩人坐在返程的公交上,姑姑说了很多她爸小时候的趣事儿。俩人还吃了冰激凌,原本姑姑说她要请的,掏钱的时候发现钱不够。最后是她掏的钱。
后来那一天的很多事都模糊了。她始终记得姑姑牢牢牵住她的手,记得姑姑灿烂的笑,记得俩人在街头舔冰激凌,记得姑姑说:冰激凌可真甜呀多莉!
也记得她第二天干的大蠢事——她把积攒的所有零花钱找爸爸换了两张一百块,卷一块放地上踩踩踩,踩成脏脏扁扁的,然后在姑姑面前佯装是捡到的。她当时没看懂姑姑的复杂神色,直到她步入社会后在很疲倦的一天傍晚,忽然就懂了姑姑当时的神色。
那是洞悉一切后的了然。
田螺奶奶就是太闲了,孙子孙女们都长大用不上她了,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闺女。她总是趁孔玲上班后,三天两头地过来家里打扫,洗洗床单晒晒被褥,再拌馅捏一盘肉饺子,捏一盘素饺子,捏好冻去冰柜里。她身体越是累心上就越是痛快,总是忙活大半天后心情舒畅地回自个家。
孔玲不承她情,少在这儿自我感动了!她也总是坐在家里沙发上一面往嘴里塞饺子,一面跟孔爸通电话,说她明天就给门换个锁芯,让他给推荐个换锁的。她这话少说问了孔爸三次,孔爸也少说推荐了三次。
田螺奶奶还频频上门做个回访,打听到孔玲哪天休息不上工了,她就倚去她家门口,问上回捏的肉馅饺子对味吧?说那肉可是后腿肉,贵着呢!往常她在家捏饺子都买肥肉。
孔玲蜷着一条腿盘坐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边看偶像剧边应她,不知道,喂狗了。
田螺奶奶也不生气,说可惜那狗了。接着听见电视里喊“小瓶盖小瓶盖”,她猜到是哪部连续剧了,毓真和多莉那姐俩去她家就讨论剧情。她在家也看了两眼,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没意思。她真诚地向孔玲推荐《大宅门》,说两年前刚播的时候她跟她爷爷天天看。现在她爷爷守在电视机跟前看那啥,演李鸿章慈禧袁世凯的叫啥共和国?光李鸿章吃个鱼……又是筷子又是刀叉又是勺,作妖,给我一双筷子我五分钟就吃完了。
马上要期末考了,考前班里那几个女班干先扎一块儿,然后散去,其中一个学习委员坐在孔多娜的课桌前,说孔多娜,高二开学后你竞选体育委员吧!
高二开学后就是秋运会,去年秋运会班里女生就跟体育委员干了一架结怨。之后她们付出的代价就是来例假也要跑操,她们请假说身体不舒服,那体育委员就贱兮兮地问:你们具体哪不舒服啊?
女生们找上孔多娜是体育委员不敢惹她,秋运会参加什么项目会先问她。班里男生一般都不跟孔多娜起冲突,起冲突老师也公然偏袒她,就像上回她先在历史课上打人,但班主任却调了那个男生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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