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外。
日光正好,同里头的阴冷晦暗截然不同,陆时微边走出边长舒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你求我写字画画就为骗她?”江予淮侧身靠在巨树下,闷闷地问。
她答得漠然:“当然得先让她心死。”
“那你......”欲说还休,他生生止住了话头。
面对她疑惑却清透的眼睛,他问不出来。
本是想问,为什么能把他的字记得这么清楚?你的心也彻底死了吗?
九罗暂时没了踪迹,但只要它和沈临熙之间的契约不断,它就迟早会回到他的身边,助纣为虐。
不能再姑息了。
到底是大病初愈,在温渺面前演了场戏后,她疲累得很,由着他们去筹备昭告天下的事宜,自己躲懒歇息了大半日。
“时微,该喝药啦。”陆小煦迈着哒哒的步子走进了屋里,手中端着的仍是一碗苦涩浓稠的汤药。
待小女孩放下碗,在床榻前站定,陆时微探出手比了比,在她光滑的发顶拍了拍,夸赞道:“小煦这月长高了些,想必是收集到很多善念啦?但我不是跟你说了,你该叫我姐姐的。”
陆小煦撇撇嘴,显然并不愿意答应,但不忘得意地运转法力展现给她看,又絮叨起外界的情形来:
“时微,虽然扶风郡四处破败,但大家都很团结,一直在忙着共同修筑家园。每次我去城里,都有人要托我带东西给你,他们都很想看看你呢,所以我能收到好多的感恩和善念。”
她由衷地感叹:“你那日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如此便好,小煦做得很棒。”陆时微笑眯眯地又夸了两句,试图忽略掉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小煦人小鬼大,反应倒快:“呀,你又在故意转移话题,不想喝药是不是?”
她端起药,一屁股坐在床边小凳子上,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耍赖的人唇边,好声好气地说道:“快喝药吧,已经放凉过一会了。凡人不是总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被戳中痛处的陆时微一下子有些颓然,小口小口地就着小勺喝起药来。
“对了,江予淮说今日放你下山去走走,能去看看苏婆婆。”见她愁眉不展,陆小煦灵光一现,捡了个好消息说。
“真的吗,太好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一亩三分地了!”她立刻大口喝完了药,情难自已地在床榻上蹿下跳时,江予淮忽地走了进来,戏谑道:
“怎么这么大个人了,竟还要小孩来哄着喂药。依我看,想不喝药啊,就再在床上躺上两月,想来休息饱了,便什么病都能好了。”
山鬼这几日甚重穿戴,一身宝蓝色的长衫色彩鲜明,头发挽起一个随意的发髻,束着一根同色发带。很有几分文人之气,像只开屏的孔雀。
她呆滞地立在原处,愣愣地指责说:“你一个男人,怎么能不敲门就进我的房间?”
“这整座山都是我的,再说了之前也没少进。如今你养好了,便又多了些规矩?”江予淮撩撩眼皮,飞扬入鬓的长眉漫不经心地挑了挑,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房间的门户半开,外间晨光熹微,暖洋洋的日光星星点点洒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矜贵”二字。
无需声色厉苒,无需门第显贵,已足风流。
江予淮扬扬手,她这才留意到他不是空手而来的,旋即谄媚地说:“原来你是来给我送衣服的吗?江公子,全是误会。你的房子,想怎么进就怎么进!”
山巅的气候寒凉,才九月出头,就有落雪的征兆。
“看来是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天气,你就穿这点?”江予淮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陆时微仅着单衣的身上打量了几眼。
少女身姿绰约,刚脱了病气,便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恰似一株小巧的鸢尾花,小小屋舍绝不能困住她。
她本还有些愤愤于他的无礼,但这人上下看来看去眼里也只有诧异,无半点在看女人的感觉,一点不满的火苗迅速蔫嗒嗒地灭了。
“我可是长羽毛的呢,怎会惧寒?”陆时微骄傲地昂起头,一头未束的青丝随意地垂在肩上,这段时日消瘦了许多,一张白净的脸愈发小巧,明明未施粉黛,看着却觉玲珑可爱。
只是,她似乎和最初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在她低下头看向江予淮时,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说:“既如此,想来有几件你是用不上了。到底是久病初愈,你这法力低微的小鸡,还是多裹着些吧。”
几件衣袍随他长臂一挥被抛到床榻上,颜色各异,甚至还有一件毛绒绒的裘衣披肩。
许是受不住她过于热切的眼神,江予淮轻咳一声,垂下目光看向脚尖,忍不住补上啰啰嗦嗦的念叨:“虽是晴天,终归冷得很,多穿些。”
未及她情真意切地表达感谢,他就忙不迭地解释:“我是怕你这病刚好些,若是吹吹风又病了,可就太久没人给我干活了。”
原来是想着压榨劳动力啊,她心下了然,对于江予淮突如其来的贴心举动,照单全收。
想来还是她这样勤快的女孩最得人心,和纪轻舟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道士,还有陆小煦那样菜烧得没法吃的仆人比起来,她堪称优秀。
午后时分,山脚下的几户人家都忙着在田里耕种,眼尖的苏子衿见陆时微出现,迈开小短腿一路小跑扑到了她的身上:“时微姐姐来啦!是来看我的吗?”
“想我啦,还是想我给你带糖葫芦了?”她在小孩鼻子上刮了刮,随意调侃两句。
没成想小子衿眉目紧锁,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似是在斟酌二者孰轻孰重,终于决绝地回答:“自然是更想时微姐姐的!姐姐上次伤得那么严重,现在是好全了吗。”
她笑嘻嘻答道:“放心,已是大好了,想来是可以常来看你喽。”
“好了便好,不枉予淮哥哥常来家里向奶|奶学做老鸭汤呢。”苏子衿眼睛里精光闪现,围绕着她打了个圈儿,咯咯地笑起来,满是说出了小秘密的窃笑。
陆时微惊异地扬了扬眉,蹲下身子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呀?”
“就上周吧,学了好久呢。她说哥哥好有耐心,做饭又好吃。”
原来那些说是百姓送的饭食,都是江予淮做的?
指不定连八宝鸭都是,难怪会有栗子。
江予淮为她洗手作羹汤?她顿觉自己囫囵吞枣式的大吃大喝,实在是过于暴殄天物了。
他好像格外地优待自己。
日前。
山巅屋外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厨房内一个身影忙忙碌碌。
“咦?你先前不是一直声称不会做饭吗?整日要我伺候你。”陆小煦蹲在门槛旁啃玉米,愤愤地质问起来。
纪轻舟支着脑袋坐在屋外长椅上,听闻此问,疑惑地问:“那方才的玉米是谁煮的?还挺香的。”
忙碌的江师傅偏过头凉凉地扫了两人一眼,冷漠地回答:“你们又没人生病,哪需要我做饭。”
陆时微正回味间,天色忽阴,细细密密落下雨来,一时不知是该寻个地方避雨还是干脆施法遁走。
“咦,予淮哥哥来啦!”苏子衿一声高呼,引得她向后方望去。
撑一柄纸伞,臂弯处携着一件披风,于烟雨朦胧中闲庭信步走来的挺拔身影,不正是江予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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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予淮:没想到吧,哥走贴心暖男路线的。
时微:迟钝.jpg 感激我,都是应该的。
第30章 杀妻证道
忽然一阵大雨滂沱。
江予淮身形一闪,不大不小的伞恰恰盖住了两人。为免淋湿,陆时微下意识地向里靠拢了些。
“予淮哥哥,虽然我很想说别管我,但是雨好大哇,我撑不住的啦。”半点没得到遮蔽的苏子衿皱出一张苦瓜脸,小声地抱怨道。
俨然是淋成了只小落汤鸡。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小姑娘连人带小铁锹消失了。
一时寂然。
“好像有些冷。“江予淮轻咳一声,目光移向手臂上挽着的披风,语调自然地说:“穿上吧,免得又得躺回去。你去看过苏念儿了吗?”
他边说边单手抖开披风,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
他自己分明还只穿一件。
兴许是灵力深厚不知冷热的缘故吧。
她莫名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怔了片刻才含含糊糊地回道:“还没有,正巧刚下来就在这里遇到子衿了。”
“你这病了几日,她就跟着忧心了几日。不如我们去醉仙楼打包些吃食,陪同她吃一顿吧?”江予淮提议说。
“好呀!”
“还想着吃吃喝喝,你们怎么好意思把那些筹备的事宜都扔给我的?妖女还管不管了?”纪轻舟的大嗓门突然插入了对话中,大发牢骚。
“你别动不动就妖女妖女的,妖怎么了?当今人和妖共存,少说些有碍两族和平的话!”陆时微被扰了兴致,但到底是底气不足,瓮声瓮气地揪着他话里的不妥之处抗议。
两个人吵吵嚷嚷起来,回过神来再张望时,方才还兴致勃勃的江予淮早就没了影子。
为引诱沈临熙现身,大办当众诛杀温渺一事,纪轻舟大度地表示可以用太清观的名义广邀仙门。
只是他眼下和江予淮为着出席一事争执不休。
“你还想大摇大摆出现?能不能有点鬼德?一旦被发现不得打死你?”小道士一拍桌子,怒发冲冠,喋喋不休地质问。
江予淮懒洋洋地窝在椅中,不以为然道:“碌碌无为之辈,是察觉不了我的。”
“你以为如今修仙界真的都是些庸人,连只鬼都辨认不出?”纪轻舟冷哼一声,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还是有天赋异禀之人的!况且别忘了在山林里那日,你的身份已经泄露,普通弟子都能循着踪迹找到你。”
“我不管,我要在场。”山鬼倔强得很,干脆闭上眼睛不予合作。
纪轻舟气得冷笑出声,转头假笑着问:“时微姑娘,你也是大会的举办者。依你之见,此事何解?”
已经一脚踏出门槛的陆时微脚下一顿,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鼓舞他说:“你安排的就极好。”
顷刻间接收到一道冷冽的眼神,她悄摸着又迈出一步,捣着浆糊说:“但你就不要管着他了,他既然想看,便能负责的。”
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已经举步如飞地跑远了。
江予淮撩起眼皮,得意地冲着兀自气呼呼的纪轻舟扬扬眉,喃喃说:“她会护着我的。”
三日后。
正式的诛杀大典举办在扶风郡中,除却雍州各家仙门外,还有多名百姓赴会,板上钉钉地指认温渺为驱策九罗的毁城者。
温渺纤细的身体高高地悬挂在祭台上,那根锁链仍穿透着她的肩胛骨。
满头长发以一根发带束起,往昔姣好的面孔萎靡颓唐,生气全无。
她大抵是痛得昏过去了。
应邀前来的各仙门代表在下方观礼,陆时微也终于见到了纪轻舟日日挂在嘴边的师傅纪云崖。
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身形清瘦,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她从说书人口中听到的老道士样貌如出一辙。
见到她时老道士颇为温和,夸赞她几句能行善积德是好事云云,也不知这样的和蔼老头教出来的弟子脾气怎么能如此火爆。
纪云崖此时板着脸,立于高台上,颇为严肃地高声说:“近日,几位扶风郡的小友目睹并活捉了与九罗共修者,是凤鸣派弟子温渺。”
台下一片哗然,更有眼尖者认出了她是沈临熙的道侣,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这女子本是羽人一族,竟鬼迷心窍同妖兽一起将活人掏心燃为焦尸,甚至扬言毁城。理当诛杀,诸位可有疑义?”纪云崖继续问道。
无人反驳,但人群中传出不满的质疑:“那九罗去哪里了?是不是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缩在墙角的陆小煦鼻孔出气,两眼望天道:“想知道去哪儿了自己怎么不去找啊,这群人就光会动动嘴。”
江予淮大半身躯隐匿在黑暗中,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周身气息掩藏得干净,确实无人发觉他的存在。
他附和道:“是啊,光会说,好没用的一群人呢。”
说话间,一着黑衣戴兜帽的男子蓦地跃至高台,面色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满是歉疚地说:“诸位,九罗逃窜一事怪不得太清观。”
他痛心疾首地说:“是我捉住九罗后没能看管好,而道侣又糊涂至此,竟受了蛊惑与九罗狼狈为奸。”
听他亮明身份,有的人刻薄道:“他这时跳出来做什么?哄得我们在凤鸣派白白浪费了好几日,难不成是舍不得,想为妻子伸冤求情?”
那男子正是多日不见的沈临熙,顺水推舟把巨大的一口黑锅扣到了温渺头上。
他话锋一转说:“待处置了她的错处后,沈某一定会举全派之力,四下搜寻九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噫,你才是最会装样的那个,还真有脸来!”陆小煦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瞟了眼台上人愤愤不平道。
“说得对,他才是最可恶的那个。”江予淮声音沉沉,又跟着复述一遍。
陆小煦瞪他一眼,不满地问:“你今日总学我说话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觉得你说得太好了。”远眺着上方的山鬼笑眯眯地答道。
在纪云崖示意下,骚乱渐止,他朗声说:“为证明与妖女所为绝无半点关系,凤鸣派日前已将温渺逐出师门,大弟子沈临熙将亲手斩杀她,以证清白。”
“焉知他是不是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啊?”不知是谁低低地感慨一声,下一秒就捂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温渺早在满城喧嚣中醒来,恐惧与惊惶布满她的面容,她睁大眼睛看着昔日爱侣一步步走近,哀戚地呼喊道:“夫君,你不能杀我,我一直都是这么的爱你!”
表露心迹不得回应,她满面泪痕,歇斯底里地恳求:“临熙,你是来救我的,我是被他们冤枉的!你会有办法的,对吗?”
沈临熙贴得很近,在她耳边轻轻柔柔地低语,如同无数次说情话时那般:“渺渺,既是爱我,便不要再拖累我了。”
极低的残忍言语,连同风一起散去。
一柄利刃痛快地贯穿了她的胸膛。
温渺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得大大的,化为带着华美翅膀的羽人,凄凄惨惨地滑倒。
杀得果决,四下嘈杂。
“这凤鸣派的大弟子真是狠得下心,这样的如花美眷都能说杀就杀,是一点都不顾念夫妻之情啊。”
“说起来许久未见凤鸣派的老掌门了,是闭关还没有结束吗?”
……
沈临熙的脸上还沾染着温热的鲜血,他仿佛一点也没有听到众人的议论,只慢慢地扭头看向台下的陆时微,比出口型:如你所愿,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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