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难之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路边三岁小儿都能背诵。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响起来,她的嘴巴无知觉地动着:“我不会呀先生,你教教我吧?啊?让我看书?我不识字的啦。”
一次,两次......祝向榆的一言一行,往往都不是出自她的本心。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按部就班来重新度过这个小姑娘的人生的。字字句句都是安排好脱口而出,和她是如何想、如何表达,全无关系。
不过七日,这一位先生也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口口声声称她顽劣。
尚在军中的祝显得到消息,终于发作,狠狠心二话不说把她整个打包,乔装打扮送去了属下江参事的家中。
祝显的安排是把她装成江府的亲眷,化名向榆,送去书塾读书。
江府地处扶风郡,门第不高,算得上书香世家,与书塾的先生很有些交情,祝向榆就顺顺利利被塞了进去。
江姓,扶风。
逗留扶风数百年的江予淮。
她终于隐约地有了猜想,她当下的身份,应是江予淮苦寻不得的镜中红衣女子。
如此说来,兴许江予淮的灵魂也随着镜光回到了数百年前,被困在了年少时的躯体里?
但她刚到江府时,并没有立即见到江予淮。她只听闻江家有两位少爷,大少爷日夜苦读,二少爷功课平平。
而她到的第一日,倒头大睡,无人敢来叨扰,自然也就没有与一众江府家眷会面。
第二日要上学堂,陆时微是早早醒来,意识清醒。可祝大小姐不出意外地在清晨昏睡,继而赖床,溜溜达达踩着点到了书塾。
先生未至,书塾内坐满了摇头晃脑放声读书的数十个少年人,喧闹得很。
她竟真的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江予淮。
彼时的他正是小少年模样,规规矩矩地从书篓里拿出《诗经》温习,翻看了两页后合上,念念有词地背诵起来。
他的面容说不上有太多的改变,但周身气质全然不同。
她认识的江予淮,如一柄暂敛锋芒的利剑,寻常是漫不经心的姿态,一旦触及禁地时,冷厉异常。
但你知他会是一柄宝剑。
此时的他,看上去尚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小书生,气度温润如玉。
她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是莫名到了这个地方。如果她一样,至少聊以慰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可不只她开不了口,小书呆子是心如磐石,只顾接二连三地默背诗歌,目不斜视。
祝向榆则是个女流氓,幼时到大的玩伴都是男子居多,养成她不拘小节的性子。
从一进门开始,她的眼睛就粘在了江予淮身上,直瞪瞪地盯着看。
小小少年定力和后来的老鬼自然不一样,忽视不了这热情目光后背的书就磕磕巴巴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关雎》刚起了个头,他就有些忘词,冥思苦想却不得下文。
“翩翩公子,淑女好逑。”祝向榆自觉很是高明地接上一句,见他无语凝噎,当即愉快地笑弯了眼。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脸颊上晕开绯红色,轻咳一声,老气横秋地学着夫子语气回话:“胡说,淑女哪有这般轻佻的?”
“我就......”祝向榆差点脱口而出,猛地意识到自己眼下是以男子身份来读书的,嘻嘻笑着岔开说:“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呀?难道只许君子追求淑女吗?”
她脸皮出奇的厚,笑逐颜开地坐近了些,一双圆圆的眼里盛着清澄的笑意,端详着斜前方的少年。
而后的一整天里,江予淮时不时觉得身后有人在看他,又不好自作多情回头寻找,如芒在背地度过了艰难的一日。
本来祝向榆立志要做个独立的女侠,小手一挥谢绝江家的车马接送她上下学,愁得江参事不得不偷摸着指派几个兵卒在暗中保护大小姐。
不料当天放学时,亦步亦趋跟着江予淮蹦跳着出门的人,不是祝向榆又是谁?
她浑然不觉奇怪,笑盈盈地说:“江伯伯好,我与江哥哥一见如故。今日又听夫子夸他功课甚好,想着不如就跟着他多学学,也好让我爹少生气。”
“大哥果然厉害,连这刚结识的向公子都能为你叹服呢。”边上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说话人同江予淮长得有两分相像,瞧着颇为老气。
“你是谁啊?”她上学一日,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同窗生得如何,又不满他人插嘴,问得毫不客气。
插话的少年忿忿道:“我就坐在你旁边!我叫江衍之。”
“你是他弟弟?”她惊异地正眼看他,嘀咕说:“这长得也不像啊……”
“好啊好啊。”江参事不知他们间的小九九,虽不清楚这混世魔王怎会转性得飞快,但一听是要让将军高兴云云,他自然喜上眉梢,殷殷叮嘱江予淮说:
“你要好好照看向榆,我日后会亲自考教你们的功课。”
于是祝向榆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跟屁虫,又因为她实在心性不定,总爱四处游荡。更多时候,其实是他追着她跑。
几次独处,陆时微总试图挤眉弄眼想要暗示他,但他只问:“向公子,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看书太久了。我们出门走走吧,免得伤眼。”
至于想说话来问询,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
字又写得歪歪扭扭的,旁人难解其意,气得她郁闷了好几日,抓耳挠腮地思索还有什么法子能递信息。
郁闷几日,她撑着脑袋瞻仰江予淮练字时,他忽然搁下笔,朝她飞速地眨了眨眼睛。
瞧着还有些俏皮呢。
--------------------
一个巧取豪夺的故事(不是
第37章 旧游如梦(二)
“你……”
突然瞥见这不合时宜的眨眼时,陆时微大惊,几乎以为自己是太急于知晓对方去向,平白得了癔症。
不料江予淮恍若无事发生,闻声无辜地看她一眼,继续勤勤恳恳练字。
兴许真的只是看错了。
她没有办法偏离既定轨迹试探问询,即使山鬼的灵魂禁锢于此,大约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而后的两周里,祝向榆持续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上下学堂,视同行的江衍之如空气。
这二公子说话阴恻恻的,生得又不够貌美,难入她法眼。
江衍之也就不太自讨没趣,只偶尔在旁边扫他们几眼,旁敲侧击地打探她的身份。
“向公子,你总粘着我做什么?”小少年鼓起勇气发问,他并不觉得祝向榆有娇贵脾性,但仍有些不习惯与人关系过分亲近。
“我见你生得好看,见之心悦。”她说得情真意切,目光澄澈地直视着他,红晕攀上少年白净的脸颊。
他被看得羞涩起来,偏过头劝学:“大丈夫立世,当饱读诗书,书比我好看得多。”
她眨眨眼,继续目不斜视地瞧他:“书中自有颜如玉呀,这个我懂。”
总之,她贯彻着调戏少男的路线,日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究竟学进去了几分,如此又浑水摸鱼几日。
“向公子,你之后还想和我一起读书吗?”江予淮小脸绷得严肃,硬邦邦地发问。
她把毛笔转得顺溜,随口答道:“当然想啦,我天天都想看见你。”
稚气的小脸绷起,颇为忧虑道:“你可知下月中旬先生会考教功课?你要是不能通过的话,你家中人定会抓你回家。”
乐不思蜀的祝向榆终于想起了她亲爱的老爹,回忆起爹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老脸,一时觉得他像是要拆散自己和美少年的王母娘娘。
“那我这几天背些诗文,你可得教我。”她愁眉苦脸地撑着下巴,终于捏起笔发奋苦学。
江予淮含笑点头,悉心指点她背书,很有严师风范。
陆时微暗自感叹,果然她看人很有眼力,这鬼分明是个好学生,还很有做好先生的天分。
连日苦学,祝向榆叫苦不迭。
其实学的东西算不上难,陆时微只觉她属实是个懒鬼。
读几页书眼皮就要打架,学不到半个时辰要出去扎马步,亏得江予淮勤勤恳恳,日夜督促她复习。
虽是坎坷,但总归在一月后的考学里,她有惊无险地通过。
久未归家,她兴冲冲地回了趟南阳,得了老爹夸奖,以此为由顺走了被他扣下的红缨枪。
住了两日,她又匆匆赶回扶风,却得知很少外出闲逛的江予淮出门未归,她耐不住性子,转了个身便上街去了。
走了没多久,刚甩脱了随从,竟遇上当街群殴,周边有几人凑着看热闹。
她刚得回兵器,正是心痒难耐,自是拔刀相助。
“都给小爷住手!”她高喝一声,但因年纪尚小,对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挑衅道:“臭小子,小小年纪这么爱管闲事?是来一起挨揍的吧!”
哄堂大笑声中,她不置一词,抽出长枪,借着巧劲一挑,便将为首的高大男子重重甩在地上,砸得尘土飞扬:“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来做街头恶霸?不如回家玩泥巴吧!”
聚在一处的几人目瞪口呆,推攘间露出了空隙,被围困在其间的人,着一袭素色长衫,发髻凌乱。
竟是江予淮。
她登时大怒,只听其中一个小个子叫嚷起来:“我们人多,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怕什么?”
摔懵了的男子被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正失了面子,立时振臂高呼:“方才是偷袭!需得堂堂正正打一架再论胜负!你是非得护着这小白脸了?”
“谁会怕你?”祝向榆将长枪直直立在地上,枪尖火红的穗子张扬得同主人一般无二:“敢动我的人,你们不要命了?”
原来这鬼曾经柔弱至此?真是难得一见,老早就上演过美救英雄的一幕了。
不消几个回合,她已将一窝挑事的人都扫在地上,拍拍手正待靠近江予淮时,并未设防。
忽然有一股大力将她飞扑下去,那人又心甘情愿地为她当了肉垫。
垫在下方的江予淮摔得四仰八叉,全无君子风范,祝向榆怔怔地看着他,旋即意识到不对劲。
往下看去,他的衣袖被擦破,连带刮去一块极大的血肉模糊的皮肉,是有人使暗器。
见没有伤到她,丟暗器的小个子转头就跑,嘴里连连骂着晦气。
她单手借力翻身而起,拾起地上散落的木棍,奋力掷向他的后背,敲得他向前摔了个结实的趄趔。
小个子被打得爬不起来,她放下心,扶起江予淮,睨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混混,扬起下巴问:“你们是准备一起挨揍?”
“女侠饶命,我们这就滚!”一群人作鸟兽散。
“暗器上有毒吗?”她恶声恶气地扭着小个子的胳膊逼问道。
他梗着脖子答:“我哪有那么下作!怎会淬毒!”
她手里使劲坳着他的胳膊,他面目狰狞,却硬撑着一声不吭。
还是江予淮先不忍心,欲言又止地盯着二人:“向公子……”
她安抚般拍拍江予淮的肩膀,开口问:“你这暗器使得有点意思,跟谁学的?”
小个子艰难地回答:“街边学艺。”
她拉拉扯扯地把他拖到无人的墙根,从衣领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盘扣,板起脸说:“你听好了,我可以帮你,但只有一回。如果你之后又重新回到街头斗殴,我第一个来收拾你,听明白了吗?”
他懵懵懂懂地瞪着她,吞吞吐吐地问:“你要怎么帮我?”
她将盘扣递到他手里说:“去南阳城防营,找祝将军。如果他不要你,你就说让他帮忙操练着,以后给我当护卫吧。”
“我不想给你当护卫。”他低声咕哝。
祝向榆眉开眼笑,毫不生气:“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在面前晃,所以得靠你的本事。”
迟疑片刻,两人回到街角,小个子朝着他们深深地磕头,只说:“我叫易三,今日是我混蛋,如果这位公子不解气,打断我左胳膊也行。”
江予淮连连摇头,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远去。
“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把他再揍一顿?”祝向榆哼笑一声,江予淮心下琢磨,只觉得她的笑声没有半点不屑的意味,默认后又觉不妥,解释道:
“我没有觉得你揍他不好,他惹事在先,你是帮我,怎样处理都是好的。”
他很少这般啰嗦,祝向榆惊异地看他一眼,徐徐说:“那小子顶多与我们差不多年纪,使暗器的手劲很是巧妙。我爹就很爱夸人会用巧劲,也算给他谋个出路。”
医馆。
“你到底是怎么惹上那些泼皮的?咦?手里是什么?这么宝贝?”她好奇地问,这一小包东西江予淮万分紧张,被围着揍时都紧紧抱在怀里。
他眼下倒是大方得很,解开小布包,显出里面装着的几本书。“是几本儒家的书,还有,还有一个是……”他忽然结巴起来。
她不解风情,以为他是一贯含蓄地等着自己去看,粗暴地探手扒拉,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神仙传》。
她不务正业,前些日子迷上了话本,又格外喜爱看些奇闻异录,念念叨叨了许多日子。
“呀,这书我都找了许久了,你是从哪儿找到的?”她一下子来了兴致,顺势翻了开来,书面字迹飘逸又不失工整,一看就是质量相当不错的完本。
江予淮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没有找,是书舍的掌柜见我买了多本书,硬要送我的。”
“哪家书舍这么好啊?我都快把城里翻遍了都没找到呢,还想着让我爹进京的时候去替我搜罗一番。”
祝向榆自然是找不到这本书的,因上头一道敕令早就成了禁书,掌柜们宁肯束之高阁也不会愿意出售。
她手中的这一本,则是江予淮先磨破了嘴皮借来,又熬了数个漫漫长夜,一笔一划端端正正手抄而来的。
他抄书的时候,一遍遍默念,这都是为了父亲的嘱托罢了,好生照看着向公子,要竭尽所能让他对读书生出些爱意。
绝不是什么别的缘故。
“那些人是想看这本书,就强抢。真是惹祸,我也不爱看。既你喜欢,便送你吧。”他这话说得极快,怕对方反悔似地将书塞进了她怀里。
祝向榆显然脑回路异于常人,得了便宜还欣然说:“是送我的礼物吗?是不是给我的考核奖励?其实平日里有江哥哥陪着我,已然是天大的好处了。”
她锲而不舍,搂着他的胳膊,甜滋滋地说:“真好!”
陆时微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这祝向榆怎会是这样一个无赖脾性,纯情少男就喜欢直白热烈的性子吗?
但问题是,此时的她看起来也是个少年啊。
江予淮被她拉得呆若木鸡,憋了半天,从脸红到后耳根,终于难以启齿般地问出一句:
“向榆,你是断袖吗?”
24/50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