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桌底下的手蜷了蜷,她垂下目光,长睫如翅膀般扑腾了两下:“无事。”
静默半晌,两人同时开口:
“方才——”
“刚刚——”
燕怀瑾晓得她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随即抬手:“你先说。”
裴筠庭闻言,摊开一边掌心,将裴瑶笙塞给她的纸条递过去:“阿姐在上面匆匆写了个‘苒’字,字迹不大平整,应当是在洞房内等候时让丫鬟拿纸笔写下的……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苒一定知道些什么。”
燕怀瑾沉吟片刻,一言未发。
裴筠庭接着道:“我领着展元赶回院子里时,特意选了条小道走,可在小道上又恰好撞见裴苒身边的丫鬟。我问她为何在此,她声称是赵姨娘放心不下裴萱,身边人又不好走开,裴苒便主动差了人替他们回来看。现在想来,是她在想法子提醒我,此番是我欠她人情了。”
她和裴苒虽是姐妹,平日也无冤无仇,实际交情着实不多。她对裴苒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内向话少,性子平和上,并未记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但是经过这一遭,她对这个妹妹恐怕要改观不少。
如果她真的是裴筠庭印象中的那样,是万万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既能提醒她,又不得罪二房的人。不论最后她能不能阻止裴萱,都欠裴苒一个人情。
她这么做或许也是看透了庶女的命运,不想像裴萱裴蕙那般,被迫许给臭名昭著的纨绔。那只要裴筠庭记下这个人情,日后于婚事上便多了一重保障,何乐而不为呢?
燕怀瑾自然也想到了这层,心道镇安侯府除了大房以外都不是省油的灯,得亏裴筠庭聪明,但凡她再笨点,这些年不知得在他们手上吃多少亏。
眼下天色已晚,裴筠庭没说要休息,门外银儿轶儿不敢打扰,更别提忠心耿耿的展昭与展元。
接着两人又随口聊了些旁的事情,裴筠庭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兴致不高。
燕怀瑾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
认识这么些年,对她的作息早已了如指掌,虽然他心里也不想这么快回去,但还是站起身来:“累了一日,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裴筠庭点点头,一路送他行至门前。
燕怀瑾手已经放在门上,末了又转过身来。
身后是皎皎明月,眼前是心上之人。
他想,裴绾绾一定不晓得自己有多美。
为了裴瑶笙的大喜日子,她今日特意着人化了妆——画黛眉、点绛唇,粉颊红唇,一双桃花眼雾霭含情又勾人,眸里的光比天空耀眼的群星还璀璨。
燕怀瑾喉结在衣领之下无所适从地动了动,尽管心口狂跳不止,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抬手时腕上的佛珠和宽大的袖口交叠在一块,顺着手腕向下滑:“那……那我走了?”
裴筠庭没撇开他的手:“嗯。”
“明日见。”
“明日见。”
……
洞房花烛夜,向来是新婚男女春宵一度的象征。
裴瑶笙心中明白,母亲也在出嫁前拿着春宫图给她讲过不少事例。
可即便如此,在温璟煦俯身吻住她的那一刻,裴瑶笙还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而在她愣神间,温璟煦已经抱住了她。
鸳鸯被里成双夜,如梦如幻……
第五十五章 尔虞我诈
大雨将至,窗柩随风叩响,钟粹宫内的光影明灭重叠,一道倩影端坐于矮桌前,却并不属于纯妃。
清冷又带几分愠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谁让你来的?”
寻声觅人,她对来者不善的语气见怪不怪,脸上没见半分恼怒:“大皇子此言倒着实迁怒我……安排见面的是纯妃娘娘,与我何干?”
燕怀泽眼神仍旧是冷的,望向她时,表情亦带寒霜:“我说过,此处不欢迎你。”
云妙瑛紧咬下唇,强压心头的思绪:“若非为了云氏一族,你当我真心想来这儿受气吗?您堂堂一介皇子,对待姑娘就这般不留情面?”
爹爹在“李公子”走后,转头便和燕京城内的某位贵人达成共识,明明是为了保全云氏一族不被打压覆灭,却逼得她不得不答应——倘若她拒绝,便再无比这更好地出处。
这是她云妙瑛,身为氏族嫡女无法逃脱的命运。
圣上三言两语拒绝将她纳入后宫;二皇子久病不出,非但是个病秧子,于皇位也无缘,届时新帝登基,他有没有命活都未可知;三皇子名声在外,应当是众皇子中最棘手最精明的一位,更非她能轻易对付的角色。
原先爹爹是指望她来接近三皇子的,可云妙瑛到燕京的这几日,别说他的人了,连影子都捞不着。
正当她愁眉不展时,纯妃忽然请她到钟粹宫做客,谈话间得知,三皇子有位出身侯府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怕是没有她插足的地方。
丫鬟们打探的消息亦然,三皇子对那青梅言听计从,捧在手心,旁人碰不得。
纯妃似乎看出她的苦恼,曾半开玩笑地问她,是否愿意与大皇子,也就是燕怀泽见见面。
她明白,此刻纯妃的笑脸相迎,和风细雨,皆是建立在她云氏嫡女这个身份所能带来的价值上。
对此云妙瑛是无所谓了,反正都要作为联姻工具,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那么只要他是皇子,此人姓甚名谁根本不重要。
头一回在钟粹宫见到燕怀泽时,云妙瑛对他还算有几分好感,谦和温润,举止文雅,与她的意中人何其相似。
可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大皇子对她永远是那副态度,礼貌且疏离。
甚至后来,燕怀泽还当着四公主燕昭情的面婉拒她,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心有所属。
又与当初李怀瑜的果决不谋而合。
“我已经同云姑娘说过,心有所属,姑娘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燕怀泽极尽温和,明着告诉她,此路不通,没想到她竟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份执着用在何处不好,非得一头栽歪脖子树上。
谁知云妙瑛亦不遑多让:“不就是意中人,谁没有呢?我的意中人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风度翩翩,英俊非凡——他叫李怀瑜,也是你们燕京人。”
“哦?这是哪位公子,竟连本皇子都未曾听过他的名讳。”
哪怕只是提起李怀瑜的名字,云妙瑛心中也会油然而生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他还有个挺漂亮的妹妹,叫李珊盈,大皇子可着人前去打听打听。”
燕怀泽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因为燕京城姓李的高门大户就那几个,不巧,他都认识,其中根本没有李怀瑜和李珊盈这两个人。
但他留了个心眼,改日碰见叫这个名字的人,定要促成一份“好姻缘”,不枉云妙瑛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不欢而散后,燕怀泽又在钟粹宫静候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纯妃的现身。
待其落座,他便直入正题:“母妃,儿臣不是说过吗?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您无需费心。”
纯妃不怎么高兴地睨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把玩自己新染的指甲:“本宫也说过,一切皆是为了你好,你如今反倒怪罪起我来了?”
这副说辞燕怀泽早已听倦,他既讨厌做一无所知,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无法真的对纯妃说狠话,只得尽量收敛道:“一个清河张氏还不够,又来一个姑苏云氏?母妃,人心不足蛇吞象,您真当父皇不知道这些小动作吗?”
“睿儿。”纯妃也直起靠在软榻上的身子,正色道:“这都是母妃为你铺好的路。无论是娶清河张氏还是姑苏云氏,于你而言都是莫大的助力。当然,母妃希望你把她们都娶——”
“母妃!”燕怀泽眉头紧锁,听到她的话更是忍不住出言打断,“我一定要靠这些吗?”
“再过不久便是你的弱冠礼,你父皇定会封你为王,你记着,无论是秦晋齐楚赵中的哪一个,只要有母妃在,你就能坐上那个位置。所以睿儿,听话,你说不喜欢蒋梨,母妃也没有逼你,但裕臻是你表妹,云妙瑛也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就听我一回话,好吗?”
说到最后,她没再自称“本宫”,而改称“我”了。
燕怀泽嘴唇一张一翕,霎时只觉得胸口顺不上气来。
你瞧,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己。
……
镇安侯府内倒是一派祥和,距裴瑶笙出嫁已过三日,该到归宁,也就是回亲的日子了。
出嫁后首次回府,俩人自然是大包小包地提着礼入府。
林舒虞一见她容光焕发,笑容平和,就知自己当初没看走眼,喜笑颜开地拉着她的手进屋,母女俩话起了家常。
裴照安难得在府中,便也拉着温璟煦谈天论地,还让一旁坐着的两个儿子好好学学。
裴筠庭前脚刚差凌轩替自己送封信给徐婉窈,后脚便听厌儿说姑爷和大小姐回来了,妆发都未来得及理,急忙提起裙往院子外走。
老夫人瞧见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朝她唠叨:“说了几回?姑娘家家的,要矜持端庄,像你阿姐这般最好。往后要多注意着些,在外万万不可如此失态。”
裴筠庭没敢吭声,但还是快步走到裴瑶笙身旁,扯扯她的衣袖:“阿姐……”
裴瑶笙笑意盈盈,在她手上捏了捏,低声道:“娇气包,惯会对我撒娇。”
姐妹说话间,温璟煦分身望着看了一眼,瞧见她脸上的笑后,心满意足地转了回去。
眼前是他渴望已久的,温馨美满的家。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
晚饭定是要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一块吃的。
这样的场合,唯独裴萱缺席,因为她被老夫人和老侯爷罚在佛堂内闭门思过两个月,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誊抄经书,吃斋念佛,扫除心中妄念。
即便她没有被罚闭门思过,赵姨娘也不敢放她到桌上来吃饭,毕竟温璟煦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身份地位与他十岁那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他面前,二三房几个欺负过他的孩子屁都不敢放,唯恐被他发难。
裴孟喆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在饭桌上夹着尾巴做人。缘由也简单,裴筠庭托凌轩用左手写了封“检举信”,信上将裴孟喆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气得裴照安看完信提着长枪便往他院子里赶,若非老侯爷亲自出面做主,毫不手软地打了他一顿,让人在书房前跪了一整日,罚了好几个月的例银,只怕裴孟喆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姨娘听闻事情来龙去脉后险些晕倒,一哭二闹三上吊,众人好不容易才劝住,心里都明白,夫妻之间再不复从前了。
裴筠庭半点没怜悯他,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更何况那是两条人命。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第五十六章 再会宫宴
五月廿三,夏至日。
紫禁城内嘉花名木,十六道宫阙雕栏玉砌,亭台楼榭棋布星陈,灯火辉煌。
身为大皇子,同时也是第一位年及弱冠的皇子,燕怀泽的弱冠礼盛大而隆重,礼部为此上上下下忙碌了整整一个月,另由太史监卜日,工部置衮冕诸服,翰林院撰祝文,各种细节都经过严格把守,力求完善。
云妙瑛在宫中闲得无聊,正领着丫鬟往御花园逛逛,一路上瞧见宫人忙碌地搬着东西来来往往,神情谨慎,唯恐生出半点差错,不由好奇道:“今儿是什么大日子吗?”
身后的丫鬟答道:“四小姐,您贵人多忘事,今儿是大皇子的弱冠礼,纯妃娘娘还特意差人来请过,今夜小姐是要参加宫宴的。”
“噢。”那没事了。
云妙瑛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对燕怀泽的劳什子礼毫无兴趣,本想随意找个理由推脱,但转念一想,既然她受邀参加,那没准李怀瑜也会入宫。
燕怀泽,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丫鬟就这么看着自家四小姐哼着小曲儿,改变了原先去御花园的计划,转身往回走。
……
碧空如洗,赤日当空,燕怀泽身着礼服,拾级而上。
仁安帝坐在台阶的最顶端,头戴冕旒,平静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身前。
江公公展开圣旨,台下众人皆跪拜。
“朕仰荷天休,丕承帝统。景命有仆,祚胤克昌。式弘建国之谟,茂举大封之典。咨尔长子禀资奇伟,赋质端凝。挺峻绰于金枝,挹英风于琼握。宜膺茅土,以有家邦。兹特封尔为齐王,予册予宝,宜敬宜承。尚其夙夜畏天,慎厥身修思。永钦予时命,以克有令誉。钦哉!”
燕怀泽伏跪在地,一双眼直直盯着眼前的红氍毹,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韩丞相韩逋宣读着祝词:“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
皇后和仁安帝一同站在台上,脸上是挑不出错处的笑容。和纯妃明里暗里斗了这么些年,她似乎终于能在某一瞬窥见她的败局。
而纯妃站在台下,仰望着高高的台阶,瞧着那儿的人影,气定神闲。她有自己的打算,再坏的结果都想过了,如今自然不会给人看笑话。
最后,燕怀泽朝帝后及太后行五拜三叩之礼,转身再受群臣贺,如此才算礼毕。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庭户空寂,唯星斗密布,拱围一轮明月。
裴筠庭久违地坐在大殿上,余光环顾周围眼熟的贵女们,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宫宴向来是按品级排位的,故她和林舒虞经常坐在同一个位置上。
眼下人还未到齐,彼此相熟的友人,不论男女,都会趁机寒暄一二。
燕怀瑾向来坐在她对席的最前端,只是那个位置还空着,连同其他皇子和公主也未现身。
云妙瑛的藏位置在角落里,四周皆是不认识的姑娘,她本就不喜主动与外人结交,如今听她们说说笑笑,更觉无趣,毫无兴致。
若非今日能有机会见到李怀瑜,只怕她早在寝宫里呼呼大睡了。
而等待宫宴开席的间隙,她也曾设想过,见到李怀瑜后该如何同他搭话,毕竟当时两人算不欢而散,李怀瑜亦明确表达过自己的喜恶。
直至后来,即便嘴上扬言要放弃他,骂他不识好歹,心中却仍残存着几分侥幸。
兴许日后他真正靠近熟悉自己,了解自己,会否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呢?
只可惜造化弄人,哪怕李怀瑜愿意接纳她,云妙瑛也再无法回头了。
大哥云知竹即将接任家主之位,他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忤逆他做的决定,族中长辈为门第兴亡,也定会支持他。
于是云妙瑛对自己说,哪怕再见李怀瑜一面便好,郑重将自己的心意再告诉他一次,也算了却她少女时期最后一个愿望。
此时她和裴筠庭尚未发现彼此的存在,相安无事。
直至江公公高喊帝后入席,众皇子公主也随之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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