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燕怀瑾悠悠往陆时逸那觑了一眼,正巧与他对上视线。
他嘴角满是嘲弄,陆时逸的眼眸却风平浪静,似乎并未把他放在眼中。
有意思。
裴筠庭沉吟片刻,向玉鼎真人表露歉意:“不好意思,傅小侯爷未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二位添麻烦了。今后他会引以为戒,不再鲁莽行事。作为补偿,这茶水和糕点皆由我买单,在此给二位赔个不是。”
傅伯珩顺从地鞠了一躬:“对不住二位,给你们添麻烦了。”
玉鼎真人笑眯眯地捻起一块糕点:“没事没事,误会解开了就好,你说是吧陆兄。”说着抬起手肘捅了捅陆时逸的手臂。
然而他像是猜到接下来还有话要说,并未搭腔。
只见裴筠庭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不安分的左右摇晃,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说正事——二位来燕京,究竟所为何事?无端提起那些话,莫非你皇兄身在宫中?这可就奇怪了,陆公子瞧着可不像大齐皇族。我最后一次见你们,是在姑苏城外的一座小镇,怎么如今又到燕京来了?再者,我也未曾听闻圣上还有流连在外,年纪这般大的私生子。”
一番话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但在场之人唯有燕怀瑾能明白她的用意。
多半是为了他。
“若二位无法给予我一个正当的理由,便要以谋逆的罪名被查处了。”
玉鼎真人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显然,他没料到裴筠庭反应如此之快。
她坐得端正,朝二人正式介绍:“先前在外不方便,故我未能道出真实姓名,本以为往后不再有交集,没想到真如道长所言,缘分不浅。那便重新说一次吧,其实我名唤裴筠庭,是镇安侯府长房二小姐。”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小侯爷,傅伯珩。”
说到燕怀瑾时,她斟酌道:“这位是——”
“我乃皇后膝下嫡子,当今圣上的三皇子。”仅仅一个眼神和动作,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陆时逸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玉鼎真人更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到桌上,他视线在裴筠庭和燕怀瑾身上来回打转,好似忆起了什么事,神态逐渐变得惊恐。
面前这三人,他哪个都惹不起。
陆时逸自同他们相遇起,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唯有此刻,他的从容与冷静才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我明白了,裴二小姐和……三皇子么。”
“我来燕京的确另有目的——我是来寻兄长的。”
第六十三章 亲兄弟
“我来燕京,的确另有目的——我是来寻兄长的。”
此话一出,燕怀瑾眼神骤变。
裴筠庭同样一怔。
“你出身皇族?”燕怀瑾直勾勾看着他,“敢问是周国的皇子?南疆?还是…….”
陆时逸却不紧不慢回道:“恕我无可奉告。”
见状,燕怀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环着胳膊嗤笑道:“别给本皇子装蒜,若我想查,怎么着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请便。”
眼见形势不对,玉鼎真人连忙出面打圆场:“陆兄,你好歹收敛些嘛,这可是皇子……再说,你都把那些事告诉他们了,详细讲讲也没啥嘛。”
陆时逸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他一眼:“你当人人都同你一般单纯?”他望向燕怀瑾的眼神明显带有几分敌意,“旁人的心思我一向猜不透,更何况这些皇子王孙?倘若你们无法证明自己能够帮我,那我所能说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余下你们再如何查,皆与我无关。”
裴筠庭瞥见燕怀瑾藏匿与桌案下,攥紧拳头的手,背上的青筋一路蜿蜒入衣袖中,她轻轻覆上去,示意他少安毋躁,一双漂亮的眼眸直视陆时逸:“陆公子,我们没有恶意,自然也不会害你。你和道长此前不求回报,出手相助,为何我们就不可以呢?”
屋内霎时变得安静,无人答话,唯有门外偶尔路过的足音,以及茶客们的交谈声能闻一二。半晌,陆时逸似乎经过了反复的思量思量,终于肯开口:“二小姐保证守口如瓶吗?”
“我向你保证。”
燕怀瑾反手将她的掌心扣住,手指不由分说,一点一点挤进她的指缝中。
裴筠庭装作不知,耐心等待着陆时逸接下来的话。
“我确实乃皇室所出,但并非周边小国。”陆时逸不由放轻声音,“我和哥哥,是鞑靼和中原人所生的孩子。而这个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此刻就连傅伯珩都屏息凝神,专注听起故事来。
“鞑靼人生性排外,我母亲出身微弱,即便生下了我和哥哥,处境也未曾变好半分。多年来,她护着我与哥哥,近乎举步维艰。鞑靼王子女众多,根本看不上瘦弱的我们,更别提我们有着中原血统,肯给一口饭吃就不错了,所以即便我们身上流有一半鞑靼皇族的血,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他对鞑靼王没有半分亲情,故没有称呼他为“父亲”抑或是“父皇”。
“那年我才六岁,因感染时疫险些丧命,哥哥求遍宫中的医师,却无人肯前来帮忙。”陆时逸眼中浮现雾气,哪怕时过境迁,他仍旧无法忘怀当年的事,“若非我母亲……舍命去求鞑靼王,我早已成为一抔黄土。”
“从那之后,仅仅大我一岁的哥哥便刻苦努力,挑灯夜读,五更晨起练武,终于在鞑靼王的寿辰崭露头角,得到几分青睐,连带着我和母亲的日子也好了不少。他是个天才,比旁人聪慧,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于是他很快就成为了鞑靼王的左膀右臂,当时曾有不少传言说他是下一任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这段话对于同为皇子的燕怀瑾来说,并不难理解。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自己的父皇还是十分仁慈的,无论关系亲疏,自己的孩子总归是自己的血脉,就连久病不出的二皇子他也不曾亏待过,良药与吃食从不断供。
“正当我们以为终于能看见希望的曙光时,鞑靼王却突然暴毙,他的大儿子趁此机会迅速挟令上位,明显是有备而来。更糟糕的是,他本就看不惯我们一家,认为我们是异种,登基后便要将我们处死。是我哥哥负隅顽抗,趁着鞑靼和突厥起矛盾时,卷走宫里的珠宝钱财逃了出来。”
“兴许因为我们上辈子是杀人如麻的恶魔,这辈子才会如此不幸吧。”陆时逸自嘲地苦笑一声,“我们一路朝南,追兵在后面穷追不舍,母亲受了伤,体力不支,最后为护我们兄弟二人逃走,惨死在鞑靼人的刀下。”
燕怀瑾感到手上一紧,转头去看,发现裴筠庭眉头紧锁,显然在为陆时逸的身世经历感到悲伤。
陆时逸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平静到有些麻木,声音却带了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哥哥带我继续逃亡,装作乞丐一路逃到了姑苏一带附近,却不巧遇见洪灾,我们在大水中迷失方向,直至最后走散,醒来时,我已被一座道观里的人所救,却只有我一人。”
“我和哥哥走散了。”
玉鼎真人是知晓陆时逸身世的,旧事重提,他也感到十分不忍,于是接过话头:“简单来说,就是陆兄被我家救了,我爹是个大善人,将他交给由我舅舅抚养。我舅舅是个很神秘的人,行踪不定,却腰缠万贯,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地位。而我和陆兄自小相识,约定好长大后陪他一起寻亲。”
陆时逸颔首,表示认同他的话。
听罢他的身世,其余几人一时无从开口。
“兄长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我们走散了,就到最有名的地方去,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我想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不复仇也罢,我只想和他一起回家。”
……
阳光下的皇宫,似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高墙之中,处处藏着算计。
纯妃才送走女儿,燕怀泽又登门拜访。
她神色倦倦,抬手示意他坐下:“本宫听闻你与云姑娘相谈甚欢,睿儿,你如今做好决定了吗?”
燕怀泽摇摇头。
纯妃费解地看向他:“睿儿,你皇祖母已经责问我,你父皇也旁敲侧击问过你的婚事了,你究竟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燕怀泽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夜,想起那个被自己放在心上,暗自喜欢了许久的姑娘,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还想最后试一试。
哪怕他所做的一切皆是蚍蜉撼树。
“儿臣今日来,并非为了婚事。”他抬起头,仿佛凶兽缓缓露出獠牙,“母妃和韩相,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睿儿?”她心下一惊。
“母妃,回答我。”燕怀泽眼神坚定,“母妃莫要当儿臣是傻子,黎桡与怡亲王那头的动静,儿臣并非不知。”
她握着把手的拳头一松。
“睿儿,娘不会害你。你如今封王,很快就要搬出宫去,届时我会让韩丞相多多扶持你。你放心,韩逋是绝对可以信任,并且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人。只是——往后的路,便真正由你自己走了。”
他听出话里的意思,未能及时作出反应,纯妃却已兀自阖上眼:“你回去吧,本宫想歇一歇了。”
“……儿臣告退。”
第六十四章 暗潮生
烟雨阁内的谈话最终还是给裴筠庭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以至于回去的路上她久久失神,燕怀瑾几次欲言又止,想问的话却仍旧没能说出口。
马车在侯府门前稳稳停住,裴筠庭堪堪回过神,同他道别后就要下车。然而燕怀瑾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车身摇晃了一下,他生生将人拉回身旁。
展昭与银儿几位侍从见无人下车,大概明白两位主子是还有话要商议,故并未催促。
“怎么了?”她望着燕怀瑾,眸中毫不设防,清澈见底。
燕怀瑾睨她一眼,闲散道:“裴二小姐,晓得你最近忙得很,但烦请操心操心,不久后本皇子的生辰礼。”
裴筠庭闻言,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不提我倒险些忘了,让我想想,送你点什么好呢?”
哪怕明知她是故意的,燕怀瑾仍忍不住有些小失落,咬牙切齿道:“裴绾绾!”
“嘘。”她弯起眼眸,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满是狡黠的笑意,“要是提早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再说,我先前不还送了你一串佛珠?”
燕怀瑾倚在车壁上,懒洋洋地抬起手朝她比画一番:“戴着呢。”
车帘外的路人影影绰绰,天色将晚,余晖洒落,霞光为他俊俏的容貌添一上层橙金色的光。
裴筠庭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方才险些陷进去了。
“你怎的不问问周思年送你什么?为何非抓着我不放。”话虽如此,心中难免有几分窃喜。
燕怀瑾轻笑一声,眼里好似匿了光,被他这么一瞧,裴筠庭总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已尽数被他看破,无处可藏。
“周思年那德行,你心里不早就清楚?”燕怀瑾忆及旧事,乐得从车壁上直起身,“去岁生辰,他给我送了一卷民间话本子,里头讲的是古今奇案,尚且过得去。犹记我刚与他认识那年,他病还未好全,听闻是我生辰,立即在房里头找出一个小匣子,神神秘秘的对我说,那是他珍藏已久的宝物。我当是什么呢,欢欢喜喜打开后,发现里面躺着一只鸟的骸骨,给我吓得不轻。”
这确实是周思年能做出来的事,他从小深居简出,因为身体不能上学,也没有朋友,除了喜欢研究刑狱案子以外,还对仵作一类的书,譬如《洗冤集录》颇为好奇。他非但有小鸟的骸骨,就连老鼠和兔子的也有。
燕怀瑾对此颇为无奈。
旁的人都恨不得将奇珍异宝尽数拱到他面前讨好,偏偏他身边最亲近的这两位不按常理出牌。
笑也笑够了,裴筠庭琢磨着自己未完成的事,结束这段分别前的对话:“不聊了,我得回去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改日得空了,再叫上周思年,我们一块去茶楼听书。”
……
马车继续悠悠向前驶,越过大街小巷,越过宫门,将他带回皇宫。
养心殿这地儿,他几乎每隔一日就要来一回,故已轻车熟路。
见燕怀瑾来,仁安帝抬手便免了他的礼,但脸上表情正言厉色,不知是否又被大臣们的折子给气到。
“老三,进展如何?是时候该收网了。”
“儿臣也以为眼下时机正好。如今一切都还在我们的掌控范围内,就看后续他们的反应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他们有这个胆子对朕出手,那势必也要做好被我们一网打尽的准备。”
他清冷又高挑,即便是站在那沉思也让人无法忽视,十年间,他的成长不容置疑:“人我全都盯着,城门处也加派了人手筛查,确保万无一失。”
“嗯。”仁安帝显然对此十分满意,“今夜就动手。”
燕怀瑾挑了下眉,终究没反对。
“儿臣还有一事。”他斟酌着措辞,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说出口,半晌后才道,“儿臣今日碰见一位性陆的公子,他是先前鞑靼王与中原女子所生。”
一句话,将仁安帝的兴致给挑了起来,他撂下笔:“哦?”
“他自称还有一个哥哥,很早便走散了,据说,他哥哥很有可能在宫里。儿臣想,会不会是——”
明白他心中所想,仁安帝摇摇头:“你我都知道,不可能是他。”
燕怀瑾沉吟片刻,又道:“那纯妃娘娘与皇兄的事,父皇如何看。”
“你小子在想什么,朕还不清楚?放心吧,朕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处理纯妃这条漏网之鱼,待将鱼儿养肥了再宰,倒不算迟。”他意有所指,“老三,朕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所以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朕相信你心中有数,瞻前顾后不是我们天家人的作风。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须先顾好眼前事,将它做到最好。”
“……儿臣明白。”
“还有你母后,听江公公说她进来身子不好,你多盯着她吃药,督促她养好身子。”
“是。”
……
坤宁宫的屋檐下,婧姑姑正小心扶着不时咳嗽的皇后散步。
自她生病起,仁安帝便免了各嫔妃每日的请安,让她安心养身子。
如此一来,坤宁宫便冷清了许多。
换而言之,应当是整个宫闱时光都变得更加难以消磨了,特别是午夜以后,窗外总闪着各色的火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恍恍惚惚得像一团团鬼火,又不甚纯粹,沉甸甸地压在眼眶里,让人连入梦都十分疲惫。
入初暑后,天还未完全热起来,胃口却一日弱似一日。
高墙掩映之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孤独与寂寥。
“本宫的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婧姑姑皱着眉,不赞同道:“娘娘总爱说这样的话,实际并非如此,不过是小病,人人都会得。娘娘无须忧心,照着太医给的方子吃药,很快就能见好。”
她微微摇头。
自己的身子,终究还是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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