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半盏茶后,燕怀瑾望着头顶高悬的靖国公府牌匾,平复好的心情又掀起波澜,表情微妙:“为何到这儿来?”
裴筠庭故作惊诧,掩唇说道:“呀,凌轩难道没告诉你,我如今搬到这儿来暂住,照顾我阿姐了?”
“……”是他最近太过忙碌的缘故,所以根本没顾得及看递上来的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见燕怀瑾满脸吃瘪,裴筠庭顿时忍俊不禁,扯着他的袖子道:“在想什么?莫非是想试试国公府的墙好不好翻?”
二人并肩往里走,燕怀瑾闻言,掐了把她的脸蛋,恶狠狠道:“裴二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在你心目中,我堂堂三皇子就不配走正门进府吗?”
说罢他又暗叹,哪怕适才二人没有因葵水和马车的缘故戛然而止,在温璟煦的宅子里,他亦提不起半分兴致来,总感觉他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盯着他们,瘆得慌。
有一阵子没见小青梅,却无法一解相思之苦的三皇子,实在苦不堪言。
裴筠庭怎知燕怀瑾脑子里想的尽是温璟煦站在床边看他们翻云覆雨的诡异画面,十指相扣,笑道:“那三殿下,请呗。”
“哼。”
回到院子后,裴筠庭令银儿将饴糖送去给在书房算账的裴瑶笙,随后转身挠挠燕怀瑾的下巴:“殿下可满意了?”
燕怀瑾再次将她拦腰抱到腿上,用力去吻她的唇角:“温璟煦可有为难你,让你做苦力?”
裴筠庭乐得不行:“有我阿姐在,他哪敢。”
叩在后腰的手一使力,头埋在她怀中,燕怀瑾呢喃道:“裴绾绾,我好累。”
窗外阳光透过枝叶铺撒在地,勾勒出斑驳零散的光影。
他的小青梅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拍拍他的后脑勺,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放空。
周思年说他此番是忙里偷闲赶过来的,裴筠庭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几日来他都未必能睡上个好觉,可怕的是这些于他而言已然成为家常便饭。
谁也没提前朝和后宫风起云涌的那些事,静谧的时光中,仅用来感受彼此。
风吹过窗边,带来所有枝叶翩翩起舞的“沙沙”声。
良久,燕怀瑾才在她颈窝处左右蹭了蹭,喟叹道:“唉……不过连轴忙了四五日,我便觉得疲惫不堪,果真是人老不中用么。”
裴筠庭面色古怪,戳戳他侧腰,提醒道:“燕怀瑾,你今年十八。”
“是吗?我总感觉自己有八十了。”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两声:“你究竟在忙何事,神神秘秘的。”
“无非就是从前那些,父皇要我学着理政,每日都得考我,疲得很。”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记得韩相曾是你外祖的门生?”
“是有这么回事,其实也就两三年。那时我还小,同他并无什么交集。”
“我知道。韩相此人深不可测,昔年能凭一己之力在殿试高中状元,三年之内位极人臣,必然野心勃勃。他私下勾结党羽,实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燕怀瑾阖眼,“他背后有清河郡撑腰,哪怕清河郡一直受我父皇打压,可氏族世家依旧想攀上他,以扩大人脉权势,云妙瑛便是牺牲者。无论如何,你要小心这群人,在我父皇真正动手之前,能避则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道理我都懂。”裴筠庭扣紧他的手,轻声嘱咐,“燕怀瑾,你才是最应该当心的那个人。”
而他满不在乎地嗤笑道:“树大招风又如何,战便战,怕他不成?”
这个时候还在耍贫嘴,她原想再补两句,怎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主子,宫里来传,圣上召您前去。”
语毕,裴筠庭瞬间感到腰间的手收紧了三分。
没能听到应答,展元硬着头皮又敲了一回:“主子?”
“展元,你和展昭先去备马车,燕怀瑾稍后就到。”
“是。”
脚步声逐渐远去,怀中人仍不肯撒手,裴筠庭劝道:“你先去,回来我陪你一块用膳,如何?”
燕怀瑾一言不发地摇头。
静默片刻之后,他仿佛终于做足准备,猛地将头抬起:“真得走了。”
“好。”
正欲跨过门槛时,少年蓦然回首望向微笑目送他的姑娘:“走了,改日再来翻墙。”
“随时恭候殿下光临。”
……
养心殿外,姗姗来迟的燕怀瑾和温璟煦并肩而立。
“来了?”
“靖国公,别来无恙啊。”
“懒得理你。”
“彼此彼此。”
“对了,若你见着裴筠庭,记得同她说,别再拉着我夫人同床共枕了。”
“你自己去吧。再说,裴绾绾想和谁睡就和谁睡,你毛手毛脚的,或许还会惹瑶笙姐不快,让她们姐妹说说话不挺好的?”
温璟煦哑口无言。
江公公适时赶到,请二人入内,顺道抹了把汗:“两位快请进吧,圣上候着呢。方才战报送到时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得仔细些。”
燕怀瑾接话:“多谢江公公,剩下交给我们吧,您去歇会。”
“殿下客气了。”
偌大的养心殿,静得落针可闻,无端令人心生一股寒意。
见他们终于到来,仁安帝抬手免去礼数,同时表情凝重,面色沉痛地朝他二人说道:“朕,低估了他们。”
温璟煦和燕怀瑾对视一眼:“究竟出了何事?”
仁安帝敛眉深默,将手中尚热乎的战报递给他:“原先的计划出了点岔子,永昌候派去的人虽成功拦下怡亲王等人,可……”
燕怀瑾瞧着这一幕,眉头紧皱,心立刻被吊了起来。
按理说,若只是折损兵将,父皇断不该是这般神色。
然而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后,才骤然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
温璟煦看完同样脸色大变:“永昌候于前线身受重伤,其子傅伯珩因截黎桡等人战死沙场?!”
……
边关战事急转直下的消息,伴随永昌侯之子傅伯珩为国捐躯的消息传来。
裴筠庭刚听到消息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若非一旁银儿轶儿眼疾手快地扶住,怕是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攥着信纸,还在侥幸:“怎么会呢……他,永昌侯怎会允许他涉险?”
“小姐……”
恍恍惚惚,眼前似乎浮现出很久前,在宫门前拦住她的马车,个头不高,却相当清朗俊逸的少年。他声音略显稚气,叉着腰,扬言要拜她为师;想起他曾为裴筠庭舌战群儒,将南平郡主身旁说她坏话的人尽数教训一通,又担心她听到那些话会难过,故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亦想起他决定随父出征前,在她院里吃了一晌午的点心,也就一小块糕点,他恨不得掰成几瓣慢慢吃,直至最后,才两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彼时她还浑然未觉,那是无法再回溯的光阴。
倘若那天临走前,她再劝劝傅伯珩,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裴筠庭悲痛欲绝,淌眼抹泪,泣不成声。
当日送出去的信,未成想竟是此生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傅伯珩不过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却早早成为万座枯骨中的一个。
边关离燕京这样远,他的乡愁随风跨越千山万水,还能完好地回家吗?
“傅伯珩……”
第一百零三章 将军(上)
裴瑶笙闻声赶来时,裴筠庭的泪早已落了满襟。
她唇瓣张阖数次,终究没能说出安慰的话。
裴筠庭埋首在她怀中放声大哭,在场众人听着,皆感到于心不忍。
“阿姐,他才十几岁……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就牺牲在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本应策马扬鞭,一日看尽长安花,无忧无虑活下去的。”
“为何偏偏是他——!”
她作为长房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深受兄长和姐姐的关爱照顾,却也曾口是心非的将傅伯珩当成自己的弟弟来看待。
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角的虎牙,瞧着憨厚可爱,稚气未脱。
她甚至不敢想象,傅伯珩有多疼,有多怕,会不会想家。那张白净可爱的脸上,又会沾染血污几何。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虽告捷,但他已殉国,从今往后只能成为后世口口相传的人物,再无法回到燕京,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笑着唤她裴姐姐。
回忆起出征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现下细细想来,眼里分明含了泪光。
裴筠庭捶胸顿足。
她好心疼,她好难过。
其实傅伯珩很懂事,当年对她死缠烂打也只是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反倒是相识以来,他将裴筠庭当作至亲之人,亲近崇拜,数次维护。然而战场凶险,刀剑无眼,竟忍心将这般年轻的生命带走。
燕京城的灯火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繁华依旧,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再过几年,还有几人记得他?
可会有人记得,永昌侯府,曾有位鲜衣怒马的傅小侯爷,义薄云天,笃行报国志。
……
养心殿内的气氛压抑且紧绷。
方才新送来的信中,永昌侯提到傅伯珩的死纯属意料之外。本应该由副将及其堂哥领兵前去拦截黎桡与怡亲王等人,但傅伯珩突然自告奋勇代替堂哥前去,又因情报上描述黎桡一方的兵马数量不多,永昌侯深思熟虑下,决定相信儿子的选择。
怎料情报有误,一行人迟迟未等来援军,遂英勇就义,与敌军同归于尽,使得前方战场免于腹背受敌。
可在信中提到这一段时,永昌侯字里行间都透着无尽的悔恨。
风沙汹然,战火连天,掩埋无数的残骸断刀;黑云压城,砖石上的血迹始终无法洗去,而他唯一的嫡子长眠于此。
【臣,忍泪吞悲,椎心泣血,实已不再适合执掌军兵大权,恳请圣上抚恤,提早计划,能令我儿早日归土。】
温璟煦一时无话,燕怀瑾亦沉浸在情绪中。
犹记自年幼起,永昌候就极喜欢他。那时傅伯珩尚未出生,永昌侯无论在宫里瞧见作为三皇子的他,抑或是在宫外偶遇乔装成世家公子的他,皆是满脸慈爱。每年生辰都会用心挑好礼物送上来,甚至常在仁安帝面前夸赞顽劣的他乃将帅之才。
如今的局面,谁都不希望它发生。
可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无论你姓甚名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享受何种待遇,待变成尸山血海中的一员时,哪还会区分高低贵贱。
仁安帝并未因此心生退意,于短暂的沉默中理清局势后,将目光投向燕怀瑾。
他是帝王,是一国之君,手里把握着数万人的生死。
可此时此刻,他难免牵带几分为人父的私情。
“淮临。”
被叫到名字的瞬间,燕怀瑾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倘若此去平乱,他日班师回朝,万事可平。但如果你不想去,朕同样会替你铺好路。”
燕怀瑾从未对自己的野心与才华加以掩饰,更何况,他做了数年的努力,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手握利刃,上阵杀敌,成为裴照安那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铺路?如今走来的每一条路,无论荆棘还是洪荒,不都是他亲自杀出来的?
正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既有心想上九天揽月,便绝不会因此退缩。
终有一日,他所做的努力,都会如冰川融水般,汇聚成涓涓细流,一路奔腾向东,成为浩荡长江。
“儿臣,定不辱命。”
……
商量部署与策略实在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待他们和几位重臣走出养心殿后,廊下早已燃起盏盏灯火。
“你要如何同她说明这件事?”温璟煦出言唤住燕怀瑾,“裴筠庭向来最忧心你的安危,也最讨厌你以身犯险。”
“管不了那么多了。”燕怀瑾低声回应,“我现在只想见她,旁的什么都顾不上。”
温璟煦猝不及防被他这份直白的话震住,收回手,心想两人应有自己的分寸,于是不再插手:“她就在我府上,去吧。”
“嗯。”
燕怀瑾策马赶到靖国公府时,裴筠庭趴在桌边睡得正沉。
他咽下喘息,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床上,俯身仔细拭去她眼角的泪,又瞧着她红肿不已的眼眶嗟叹。
竟如此难过,睡着了还在哭。
他想起昔日那个明朗的小少年,静默许久,替裴筠庭掖好被子,推窗,任由清晖洒落肩头。
月亮一分为二,晃晃悠悠飘下来,被半路的云雾遮去大半。燕怀瑾命展昭取酒来,坐在窗边就着冷风独酌。
遥敬远方的亡魂。
屋内沉睡的裴筠庭,手中仍攥着那封称得上是遗书的信,在梦里看到了许久未见傅伯珩。
他瞧着依旧是燕京那位生龙活虎,整日跟在她身后缠着要学剑的小侯爷。玉簪束发,笑意盈盈。
微风扬起他束得整齐的头发,眼神纤尘不染:“裴姐姐,我算是合格的将军了吗?”
裴筠庭鼻尖一酸,含泪点头。
傅伯珩露齿一笑,恣意天真:“裴姐姐,我很勇敢,爹爹说会以我为荣,傅家儿女亦然。”
“我都知道了……你这个笨蛋。”
“别哭呀,我一点都不觉得疼,真的!原以为会很难受,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儿。”他局促地挠挠头,“裴姐姐,信你看了吗?唔,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求你一定答应我……然后,就不要再我为难过啦,能替爹爹挡下千军万马,为国捐躯,我已经很满足了。”
“裴姐姐,每年忌日,记得来看看我,给我送吃的——燕京开的新摊子,还有那些我未来得及品尝的美食。唉,从前娘亲怕我长蛀虫,盯得紧,如今我不必担心这些啦!”
傅伯珩愈是故作轻松的左右言他,裴筠庭愈感到心痛难挨。
如此自言自语了好一阵,他神色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和不舍:“我要走啦,裴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来世有机会,我做你弟弟呀。我们、我们应该还会再见的。”
即便贪恋人间,也不得不离开。
梦里的小小少年越走越远,直至硝烟茫茫的尽头处,挥手作别。
再也没回头。
仿佛一拳打在心脏,裴筠庭缓缓睁眼,刹那间潸然泪下。
树影婆娑,皓月为灯,少年郎循声回头,逆着光,一手撑在窗边,屈膝躬身,俊逸的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望向她的眼神波光粼粼。
裴筠庭坐起身,同他遥遥对视,清澈的眸子比玄晖更为耀眼,长睫挂着的泪水如夜明珠般若隐若现。
燕怀瑾跳下窗台,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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