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间,那隐隐约约的琵琶音却不知何时止住了,年长些的媪妇心下一个机灵,搁下半旧的酒杯皱眉道:“莫不是家主来了?夜要深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正房内。
施晏微因为宋珩的到来,顿时没了弹琵琶的心思,指间离开琴弦的一瞬,悠扬的琵琶音骤停。
但见她将琵琶往案上搁了,叉手施礼,温声唤他宋节使,语气恭敬却又透着几分疏离,仿佛二人之间并未发生过争吵。
宋珩将她的表现归为知情识趣,倒也省得他另费心思主动找话同她和解。
晚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施晏微发上的金步摇随风微漾,衣袂飘飘。
“且弹两曲与我听听。”宋珩垂眸看向她的一双白净玉手,径直往那胡床上坐了。
施晏微道声是,复又坐回屏风前的月牙凳上抱了琵琶,从头至尾不敢抬头看他,光是瞧见他衣料上的宝相花纹,就叫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因害怕和恐惧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并不能专心弹琵琶,指法稍乱,好好的一首《陌桑》被她弹得变了些味儿,无甚意思。
宋珩见她心绪不宁,亦歇了听曲的心思,站起身走向她,抬手拿开她怀里的琵琶,并不避讳侍立在旁的婢女,嗓音低沉:“杨娘子既不想弹琵琶,便早些去床上做该做的事罢。”
那婢女听得双颊生火,无端烧出两团红霞来,忙不迭欠身告退,轻声迈出门槛,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施晏微被他单手抱在臂弯里,托举到与他差不多的高度,纵然隔着衣料,他身上的那股热意仍是铺天盖地的袭来,叫她瘦弱纤长的身躯微微发颤。
“抓紧了。”宋珩低声提醒她,仅以单手抱住她,另只手挑开珠帘,大步朝着里间的床榻走去。
那道珠帘借着余力荡了数下,互相碰撞缠绕、散开,发出吧嗒声响,施晏微听着那道声音,一颗心愈发静不下来,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宋珩半蹲在床沿边,很是耐心地替她脱去鞋袜,这才往她身边坐下,抬手抚上她的鬓发。
秋夜的凉风吹进来,施晏微身上一凉,诃子上的绯色牡丹映入眼帘。
施晏微伸手去推他的手腕,声如蚊蝇地提醒他:“还未吹灯。”
“脸皮这般薄,素日里只会在嘴上耍功夫,算什么本事。”
宋珩讥讽归讥讽,见她如此坚持,还是不情不愿地下了床榻,自去将那最后一盏灯吹灭。
烛光熄灭,宋珩借着朦胧月色折回去,仗着多年习武、行军锻炼出来的夜视能力,一点不差地来到施晏微身边。
施晏微虽看不清他的脸,仍是害怕地直哆嗦,就差神色张皇地推打他,喊出“你别过来”四个字。
宋珩抓住她的小腿一把将她拽回来,将人牢牢禁锢住,继而俯身覆上她的朱唇。
整个人被他紧紧抱住,一双黛眉紧紧皱着,心里觉得委屈又难过,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温热的泪珠滴在宋珩的肩窝。
……
宋珩抬手拭去她眼尾的泪珠,唤人抬水进来。
宋珩先将自己清理一番后,又来替她清洗,穿上干净的寝衣,这才拿火折子点了蜡烛,开始不紧不慢地穿衣。
忽的想起什么,回身看她,浅浅一笑道:“依稀记得,娘子的字写得着实不怎么好,明日休沐,我午后过来监督你练字。”
施晏微疲累至极,根本没听他刚才说了什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去,眼里还挂着泪珠,轻轻握住他的衣摆,低眉顺眼地说道:“妾无名无分,怎好在宋节使迎娶正妻前孕育子嗣,烦请节使赐我一碗避子汤,省得将来麻烦,没得倒叫新妇与节使离了心。”
这原是处处替他着想的话,姿态也放得甚低,宋珩心中记着薛夫人那日说与他听的话,本也不欲叫她在正妻进府前有孕,不过是着实得了趣,又见她应承得辛苦,两种情绪缠绕在一处,一时竟给忘了。
未曾想她竟如此在意,上回仗着热症直言不讳惹他不悦,这次却是学乖,换了软语来问他讨药。
宋珩低头看她,没来由地光火,可她说的在理,亦合他的心思,实在无可指摘,只将眸色一凝,挑眉讥讽她:“你倒懂事,喉咙哑了还记挂着这事,不若多想想怎么让自己在此厢事上好受些。
肩上的牙印和手臂上的掐痕隐隐作痛,宋珩垂眸凝着她那双尚还氤氲着水雾的桃花眼,又道:“方才咬我倒是用力,比那日夜里一味跟块木头似的强。”
施晏微叫他的一番话说得又羞又恼,偏这会子无病在身,倘或贸然出言触怒了他,非但喝不上药,反激得他折回来再发一回疯,届时吃苦受罪的只会是她自己。
思来想去,遂决意忍气吞声,翻过身去轻轻阖了目,许是太过疲乏劳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连他几时走的都不知晓。
翌日,直待到日上三竿,窗外天光大亮,施晏微方悠悠转醒,揉揉惺忪睡眼,刚要掀被起身,只觉浑身骨头就跟棒槌捶过似的,胀痛得厉害,只能勉强扯着尚还嘶哑着的嗓子,唤人去备些热水。
约莫两刻钟后,热水备好,练儿进前请她过去沐浴,施晏微实在难以起身,红着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叫她来,扶自己站起身来,触地的那一瞬,两条腿软得像是锅里煮熟的面条一样,几乎是打着颤地挪到浴房。
练儿甫一抬头,正巧对上她的雪颈,但见其上痕迹斑斑,衣袖下的手腕叫人生生握出两道紫色的深痕来,甚是骇人,当下又惊又羞,红着脸低下头,再不敢看她一眼。
施晏微让她退出去,强撑着褪下中衣亵裤,勉强扶住桶壁入浴,温热的水包裹住躯体的那一瞬,浑身的酸痛感得以缓解,施晏微舒服地倚着桶壁,闭目养神。
良久后,桶内水温开始变凉,施晏微方恋恋不舍地出浴,往屏风后慢吞吞地穿好衣裙,步履艰难地迈出去门去。
练儿懒洋洋地坐在栏杆处晒太阳,见她出来,忙不迭上前扶住她,将人带至罗汉床上坐了,又叫人送膳食进来。
香杏自食盒内取出碗碟布膳,施晏微定睛看去,是一碗鸡丝面、一碟炙羊肉并一碗当归乌鸡汤。
刘媪端起温热的汤碗双手奉与施晏微,含笑说道:“昨儿家主临走前,特意吩咐老奴叫膳房熬了这汤给娘子补补身子,娘子先用些汤再用面罢。”
施晏微并不喜欢喝鸡汤,见刘媪满脸堆笑,倒不好拒绝,还是抬起发虚轻颤的右手接过,轻抿了两口暖胃。
用过早膳,施晏微靠在引枕上,对着窗外的石榴树发起呆来,心中暗想:这已是宋珩第二次强要她,往后少不得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便是前两回叫她躲过了,可长此以往下去,有孕怕也只会是早一月晚一月的事。
如何叫人不犯愁。
施晏微长吁短叹,精神缺缺。
不多会儿,练儿烹了热茶奉上,道是巴山北麓产的紫阳茶。
施晏微这会子哪有闲心品茗,接来后就随手往雕花小几上搁置了,一双紧紧皱起的眉头怎么也解不开。
苦着一张脸让练儿将茶碗放下,久久不曾去吃那碗茶,只沉默着若有所思。
不多时,就听刘媪在外头轻轻扣门,道是家主命人请了从宫中告老回乡的王太医来替她诊脉,她方燃起一丝希望,立时提起精神来,忙不迭叫人进来。
王老太医着一身灰白色圆领长袍,胡须斑白,额上几道深深的皱纹,慈眉善目,叫人见了便觉心安。
施晏微端坐在罗汉床上,直言不讳地问他道:“老丈可是奉宋节使之命,特意前来替妾开避子的方子的?”
她的面上隐有期待之色,惊得底下侍立的刘媪和练儿、香杏等人面面相觑,心道杨娘子这是昨儿晚上睡糊涂了不成,竟会巴巴地盼着家主给她吃避子伤身的凉药。
便是抛开避子汤于身子有碍这一项不说,他日若真个怀了家主的骨血,待到十月后分娩,上天垂怜诞下一子来,自可母凭子贵,即使是日后恩宠不再,也能有个终身的依靠。
王老太医亦被她的这句话稍稍惊住,待回过神来,捋了捋发白的胡子,点点头请她伸出右手放于脉枕之上,将望闻问切四种法子皆过了一遍,心下便已有数,多少有些看不过眼。
待将方子写好,刘媪取来银两付了诊费,亲自将人送至屋外,王老太医低声与刘媪道:“节使的意思,将来还是要叫娘子有孕的,是以方子开得较为温和。不过此等寒凉汤药吃多了总归是于身子有碍的,且娘子身子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康健,想是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更兼气血两亏之症,需得从膳食和用药上好生调理;老妪何妨良言规劝宋节使克制一些,房事莫要太频,也该顾及自己和娘子的身子。”
刘媪叫他的后半段话说的又是一阵臊,面色微凝,心说前几日才有女医工杜三娘叫她劝人,这会子王老太医也叫她劝,她浑身上下能有几两值钱的骨头,又不是奶大家主有些体面在身上的崔媪,如何敢与家主说这些个逆耳的话。
昨儿夜里的动静她在隔壁听得真切,便是杨娘子自个儿流了那样多的泪软语哀求,家主仍未有半分怜香惜玉,不知使了什么样的磋磨手段,杨娘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当真是无助又可怜。
思量再三,似乎也只能委屈杨娘子自个儿生生受着了。
刘媪强行挤出一抹笑意来,敷衍着轻点下巴,终究没有答话,默声将人送出院门,自去叫小厮出府抓药送至膳房备用。
过得巳正,莲蕊提着食盒过来,香杏在檐下将人叫住,自她手里接过食盒,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彼时施晏微尤自怔怔望着窗外,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面上没什么血色和表情。
“娘子,该喝药了。”香杏进前,将满满一碗深棕色汤药自食盒里取出,浓烈的苦味随着热气往外散。
施晏微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片刻的犹豫,双手端起药碗将那苦涩无比的汤药尽数喝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
另有两个婢女捧来温水和唾盂给施晏微漱口,施晏微端起杯盏连着漱了几遍口,嘴里的苦味方渐渐退散,少不得将这些时日喝苦药的账通通算在宋珩头上。
现如今,她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些,早些叫宋珩厌弃了她,也好离了太原往锦官城去,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施晏微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唤人取了毯子过来,不一会儿便歪在罗汉床上浅浅睡了过去。
饶是睡着了,也不忘捂着小腹,黛眉轻轻皱起,想是身上还难受得紧。
因上回施晏微替她说话的事,练儿打心里感激施晏微,当下看她这副模样,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弯腰替她顺了鬓边碎发,掖好被子好,搬来一张矮凳放在床边,做针线活守着她。
这一觉,施晏微睡得并不安稳,可谓噩梦连连,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醒来后惊魂甫定地喘着大气。
练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取来巾子擦去她额上的细汗,因问道:“娘子可是魇着了?可要用些安神汤?”
施晏微抚着心口,望了眼窗外,但见艳阳高照,已是正午时分。
这几日,她实在喝够了汤药,哪里会想喝那劳什子的安神汤,只摇头道:“无妨,我喝些茶水缓缓就好。”
练儿道声好,提起茶壶往她杯中添茶。
刘媪听得屋里动静,推门进来,提点她道:“娘子醒了,便早些用午膳罢,家主午后就来。”
施晏微由人扶着坐起身来,稍稍颔首,一时饭菜上桌,她因没什么胃口,草草用过小半碗,便不肯再吃了。
练儿往她碗里添菜,温声劝她:“娘子身子骨弱,当多用些鱼肉,身上才能好;总这样不吃东西,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说话间面露忧色,那份担心不像是做做样子的。
施晏微最怕旁人在她面前露出愁容,何况练儿是个实心眼的,的确也是为她好,少不得强撑着用上两筷子,而后便叫人将碗筷撤下,又叫取本书来与她看。
穿越到此间的近一年来,施晏微只勉强将此间的字认了个一大半,到底还有一小半不识得的字,是以看起书来需得连蒙带猜,不免辛苦,方翻了几页便觉困倦。
正这时,刘媪端来燕窝汤,道是家主今儿一早叫人送来给她补身子用的,足足能有一年的分量。
“我这会子吃不下,暂且搁下吧。”
话毕,背过身去,将手帕搁在脸上遮阳,意识逐渐涣散,竟是又浅浅睡了过去。
宋珩来时,那碗燕窝尚还温着,施晏微背对着他,原本搁在面上的手帕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张不施粉黛的素面展于人前,就见她一双翠羽般的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就连睡梦中也不能安生。
香杏观他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家主,可要婢子唤醒娘子?”
宋珩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大剌剌地往施晏微身边坐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描摹她的眉眼,带着薄茧的指腹叫她感到不适。
扭了扭身子翻过身来,无意牵动伤处,刺得她痛呼一声,睡意立时散去大半,又觉有什么高大的东西挡在眼前,徐徐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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