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个日子,他在蘅山别院的书房,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悉心教她一笔一画地哥颜应方的字体。
他与她明明也有相契合的地方,他也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护她周全,令她一生顺遂无忧。
她为何要弃他而去,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究竟有何处配不上她,竟叫她这样瞧不上他,甚至不惜孤身一人去面对池塘外的恶劣环境。
宋珩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大脑开始隐隐抽痛。
漆黑的墨珠自笔尖落下,滴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盖住两三个字。
额头处抽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宋珩搁下手里的狼毫,欲要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扔掉,偏生眼前浮现出那女郎在他身下泣泪求饶的娇弱模样来。
腹下生出一团火来,抑制不住。宋珩拿砚台将那纸张压了,急急迈出门。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由着那些冰冷的水珠挂在皮肉上,好似这般就能减缓些心内的烦忧。
案上置着的那碗安神汤已然凉了,宋珩却并不在意,端起来一饮而尽,盼着今夜能睡个好觉。
兀自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身边少了什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担心她在外面叫那起子好色、喜欢折磨女郎的豪强给夺了去,是以便有那药效在,亦起不到什么作用,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安神汤也做不得数,效果甚微。
腊月廿三。
洛阳南市码头,瑰丽的朝霞嵌于白云之上,映出万丈金光,如梦似幻,引人瞩目。
船只靠岸后,施晏微跟随商队下了船,与林晚霜话别后,雇来驴车去往从善坊。
车辆前行,离了码头,驶入街道,但见城中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宽阔的街道旁高楼林立,屋舍俨然,粉墙环绕。
大街小巷处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驻足于摊前的女郎墨发高束,大多以面示人,额上花钿图案各异,举手投足间尽显大方从容之态,亦不避讳与郎君相谈,民风较之明清颇为开放。
洛阳作为王朝的东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自是寸土寸金,即便是位置偏些的客舍价格亦不便宜,施晏微与那掌柜的杀了好一阵子的价,最终以八十文钱一晚的价格订下一间客房。
施晏微叫膳食博士送来一碗馄饨,另付给他四文钱,尽数吃完后又喝了些热汤暖暖身子,稍加休整一番便出了客栈,去寻可供租赁的房子。
若是托牙行当个中间人,要寻到心仪的宅子自然会简单许多,可她这会子统共就只剩下二十五银子并一对金镯子,那镯子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并不打算当出去,是以每一文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又如何舍得拿出租房价格的一成白白送与牙行呢。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意自己多费些心思去寻较为妥当。
此后两日,施晏微前前后后跑了不知多少条巷子,终是在坊西的甜水巷里寻到一座半旧的小宅子,里面除开厨房和净房,统共只有两间半大不小的房子;正房略大一些,可分为里外两间,若是家中来客人,可叫客人往另一间房和正房的外间塌上将就一晚。
只这样一间宅院,施晏微可谓是磨破了嘴皮,方将价格杀到一年十一贯钱。
次日上晌,双方在拟定的契书上各自签字画押后,施晏微连带押金一共付给房东十二贯银钱后,腰包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来。
施晏微往集市上采买来一些日常需要用到的器物和粟米时蔬,钱袋里便只剩下最后二两银子,少不得为接下来的生计犯愁。
至掌灯时分,施晏微燃上蜡烛,决意明日拜访过林二娘后,再往别处去找活挣钱。
她会写字算账,又能下厨烧菜,洛阳城中不乏书斋酒楼,何愁找不到活计谋生。
施晏微打定主意,早早烧了热水洗漱安枕,身边没了令她恶心讨厌的人,只觉心内十分宁静,不过一刻钟便入了眠,直睡到翌日的卯正二刻方才起身。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来,朝阳藏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微微泛出点点金光。
施晏微动作娴熟地穿上厚重的冬裙,自拿了锄头往西墙下去挖地,欲要往里面种上些果蔬花草。
没有宋珩出现的地方,似乎就连挖地都是足以令人心情愉悦的。
待到晌午,施晏微生活起锅,炒了一荤一素,用过饭后戴了帷帽,自去询善坊探访林二娘的居所。
林二娘乃询善坊内有名的女户,名下有酒楼和茶坊各两座,又有瓷器铺一间,脂粉铺子一间,是以施晏微不过稍加询问,不消多时便已寻至林府。
那守门的家丁早得了林晚霜的吩咐,若有一自称郑三娘的娘子来访,无需通传,只管将人请进府中即可,若她不在,便叫人在厢房候一候她。
施晏微随府上媪妇进了二门,就见其内碧瓦盈檐,雕栏绕砌,堆石为垣,迂回的长廊连接着亭台楼阁,假山上藤萝葱绿,廊外随处可见花树绿植,可谓十步一景。
一路穿亭踱廊,那媪妇于一座清幽的院落前放缓步子,施晏微掀开帽帘,抬首去看院门正中的匾额,见其上书“兰泽小筑”四字,心中暗道林二娘果真是个清雅之人,便又放下纱帘往里进。
那媪妇轻轻扣了门,隔着门往里传话:“家主,郑三娘到了。”
只一瞬,屋中便传来林晚霜清脆爽朗的声音:“快快将人请进来。”
“郑三娘子,请。”那媪妇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稍稍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施晏微忙叉手与人行礼谢过,轻挽罗裙跨过门槛,迈入屋中。
林二娘立时搁下手中的账册,偏过头来看她,门外的暖阳与施晏微的身影一道映入眼中。
“这会子进了我的屋子,还戴那劳什子做何,快快取下罢。”林二娘一壁说,一壁走上前来挽她的胳膊,将她让到罗汉床上。
她身侧的婢女蒹葭自施晏微手中取过帷帽,往那三折绘墨竹屏风后的红木衣架上挂了,又听林二娘吩咐道:“命人烧了红泥火炉送来,再备一套酒具,我与三娘温了郎官清酒筛着吃。”
蒹葭恭敬道声是,正要退下,忽听施晏微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道:“二娘,我吃不得酒,这郎官清不比果酒,只怕两杯下腹便会意识不清。”
林晚霜闻言,自是迁就于她,当即对着蒹葭改了口道:“二娘既喝不得酒,便改喝茶罢,你去命人送来烹茶用的器具,再取两块新得的紫笋茶饼来。”
施晏微扭头与她对视,“谢过二娘。”
“三娘吃不得酒,本应改吃茶的,此乃人之常情,何需谢过。”林晚霜话毕,又问起施晏微如今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甜水巷里租了一间院子,二娘若得空,自可前来,我烧好菜与你吃。”
林晚霜绽唇一笑,大方应下:“好,明日我得了空,定要去你家里做做客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嬉闹声,紧接着又有一道推门声,夹杂着孩童瓮声瓮气的话语声,“阿娘,舅父今日带我去逛了南市,我在修善坊见到了好多好多长着大胡子的胡人和碧眼的胡姬,还买了好多好多的陶人和木雕,喏,我给阿娘看。”
说话的女童乃是林晚霜的独女林楹,今年不过六岁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施晏微定睛打量她,但见林楹头上梳着双鬟髻,发髻正中簪着一支金银珠花树头钗,身穿茄色狐皮袄子,紫绫夹裙,足蹬鹿皮小靴,生得面如满月,粉雕玉琢,一双葡萄大眼格外水灵透亮,惹人喜爱。
视线往后移,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高挑挺拔的郎君,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之下的丹凤眼修长疏朗,高挑的鼻梁下薄唇微抿,显得他整个人沉稳端方。
那一袭月色刺修竹翻领长袍和腰上系着玉石皮质革带,将他的蜂腰猿背展露无遗。
林楹直奔林晚霜而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回过头去看落在后面的林樾,嘟着樱桃小嘴催促他道:“阿舅,你走快些呀。”
被她唤作阿舅的郎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门来,将那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放至林晚霜面上的小几上,待与她施过礼后,这才转过身来,凝了眼眸去看斜前方坐着的客人。
施晏微耳听得林楹唤那郎君为阿舅,便知他就是林晚霜口中一母同胞、往西域经商的阿弟无疑了。
这会子见他回过身来看她,自是从罗汉床上立起身来,稍稍垂了下巴,朝人叉手行礼,温声道:“郎君万福。”
林晚霜一把将林楹搂在怀里,笑盈盈地看向眼前有些痴傻的呆雁,朗声提点他道:“大郎,这位是郑三娘子,你随我唤她三娘就好。”
林樾听了,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侧过身来后知后觉地回了一礼,唤她三娘。
施晏微颔首应了一声,复又往那软垫上坐下,抬首去看眉眼颇肖林晚霜的林楹。
这一瞬,林樾方得以看清施晏微的脸。
入眼的女郎绿鬓朱颜,明丽绝俗,一双桃花眼儿似藏着盈盈秋水,不点而赤的朱唇润如樱桃;细腻的肌肤如梨花经雨,洁白胜雪,端的是姑射神人入尘烟,令人见之忘俗,心生好感。
林樾虽无心科举入仕,却也是在书院里读过十年书的,自知无端盯着女郎看乃是无礼之举,又恐唐突了佳人,遂克制着收回目光,只偏头去看在林晚霜怀里撒娇的林楹。
即便隔着冬日里厚重的衣料,林樾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的碳火烧得太旺,就连手心也生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林晚霜将那小巧玲珑的陶人握在手里,又递给林楹一只木雕的玉兔,声线和蔼地唤着她的小名:“明月奴给阿娘看了这么多好东西,也送一个给对面的阿姨瞧瞧可好?”
林楹眨了眨眼,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沉思状,沉默片刻后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张开小嘴对着林晚霜道出一个好字,旋即迈开短腿走向施晏微,一脸期待地询问道:“阿姨,你瞧这只兔子好看吗?”
施晏微双手接过,垂下纤长的卷睫绽唇一笑,将那木雕的小巧玉兔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甫一抬首,正巧撞上林樾那双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林楹的乌黑清眸。
林樾像是进学时开小差被先生抓包的少年郎,不由耳根一红,迅速地低了下头。
施晏微略顿住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擦地敛了敛笑意,错开视线看向林楹:“当然好看了。明月奴年纪虽小,眼光却甚好,将来可定是要青出于蓝了。”
说话间拿眼去看林晚霜,打趣人的意味十足。
林晚霜眼皮微垂,看一眼林樾,又看一眼施晏微,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我如今只在坊里有些名声,明月奴果真能青出于蓝,将生意做到整个洛阳才好呢,我和大郎也能沾些光。”
正说着话,蒹葭领着三四个婢女送来烹茶用的一应用具,林晚霜将怀里的林楹交给林樾照看,笑问施晏微可通茶道。
施晏微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林晚霜见后越发来了兴致,颇为耐心地手把手教施晏微烹茶。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理念,施晏微在她的指导下学得十分用心,丝毫未曾察觉到林樾不经意投来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下晌竟悄然过去。施晏微恐误了时辰,遂起身辞别林晚霜,由人引着离开林府,继而往坊市上去寻事做。
施晏微才刚离了宋珩身边不过十余日,自不敢贸然外出做工,何况在后厨帮工戴着帷帽或是面纱也不成样子,多少会影响到工作效率,思来想去,到底是抄书较为妥当。
本朝已有雕版印刷术,但因雕刻成本高,是以印刷的多为一些广为流传的书籍,如那等孤本、流传度较低的书籍,仍是依赖于抄书人逐字逐句地将其誊抄下来,整理成册交于雇主。
抄书的活计不限于特定的场地,只在自己家中即可完成,且又是按字数计费,尚有一定的议价空间,实乃眼下的最优选。
施晏微打定主意,专往大的书斋里去。
第44章 消息来
施晏微向附近的商铺打探一番, 果真寻见一间规模颇大的书斋,迈开步子跨过门槛进到斋中。
店内的博士见有人进来,忙不迭迎上前来, 询问她欲要买些什么样的书籍。
施晏微摇头, 道她并非是来买书,而是欲要寻些抄书的生意。
那姓陈的掌柜听了这话, 抬了眼来看向她,观她是个身形柔柔弱弱的女郎,心中不免存了些疑虑,只将手搁在柜台处,身子往前一倾, 上下打量起她来。
“不知娘子擅写何人的字体?”陈掌柜欲要将她打发走, 少不得客套地问上一句。
施晏微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朗声道出“颜公”二字。
时下的郎君喜好颜筋柳骨, 雇主多有愿意花高价寻人以颜柳二人的字体抄书的,偏那二公的字极难写好,不知有多少郎君都只是粗通皮毛, 故而陈掌柜初听施晏微要寻抄书的活计时, 下意识地有些不看好她。
陈掌柜手上正好积了三本待抄的书,当下听施晏微说会写颜公的字体, 自是提起精神来, 一改方才的散漫态度, 又问:“娘子既说自己擅于颜公的字,可否写出三两句诗与某鉴赏一二?”
这样问大抵便是有戏的意思。施晏微听了, 没有片刻的犹豫, 当即点头应下。
陈掌柜见状,忙挥手示意方才招待她进来的博士取来笔墨纸砚, 亲自将纸铺平后拿笔洗压了,又叫人研磨。
待那墨研磨好后,施晏微提笔蘸磨,只照着宋珩先时手把手教给她的技巧落笔,不消多时便在白纸上落下一首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来。
陈掌柜信手将那纸张捻起,垂首凝眸仔细看过一回,心内自忖这小娘子写的虽算不得好,总算并无太大的差错,竟是将颜公字体的特点摸得大差不差,倒也勉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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