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对汉唐时的西域文化颇感兴趣,当下听林晚霜有此问,心内亦来了兴致,笑眼看她,一脸期待地看向林樾。
察觉到施晏微的温和目光投了过来,林樾微不可擦地滚了滚喉结,将修长的手指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悄悄收拢,只用半高不低的音调回答道:“这两年去了高昌国、于阗国 、喀喇汗国和康国等地……高昌国多葡萄酒,于阗国和喀喇汗盛产各色玉石和宝石,康国多鸵鸟,国人喜饮酒,擅歌舞,贵妃喜欢的胡旋舞便是出自康国。”
施晏微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可以借由他的语言置身于西域诸国,故而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上,直到林樾的话音落下,她仍意犹未尽,嘴里问道:“大郎此番可有带回高昌国的葡萄种子?”
女郎那道宛如莺啼的声音似一阵清爽的雨后细雨,绵绵软软地落到心上,引得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林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不曾带回种子。三娘若想种葡萄,明年我再往康国走上一遭,定挑了最好的种子回来送与你种下,想必不消多时,便能爬满架子,夏日里还能遮阳乘凉。”
见他如此热心,施晏微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连忙替自己描补道:“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大郎不必放在心上。外头的院子瞧着光秃秃的,想来还是搭起花架种些蔷薇花的好。”
蔷薇花。林樾暗暗记下她想要种的花,随声附和两句,便又继续说起在西域各国的见闻来,也好叫她们打发时间。
一晃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但见窗外落日西斜,暮霭沉沉。
施晏微恐夜路难行,遂劝林晚霜三人早些归家,林晚霜和林樾起身与人辞别,自牵起林楹的小手出了院子,在施晏微的目送下登车而去。
女郎的音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林樾眸光微沉,心内暗骂自己这般惦念一个与他无甚干系的女郎实非君子所为,可又无法全然自控,只得默默念起清静经来。
林晚霜观他这副模样,自是明白了他的意动,却也不急着求证什么,且由他跟着自己的心走。
这日过后,施晏微又于家中接连抄了三四日书,鲜少出门,转眼已是腊月廿九。
洛阳城解除宵禁七日,城中各坊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商贩的吆喝声响彻大街小巷,更有牵着骆驼的胡商穿行其间,热闹非凡。
施晏微一早起床,戴上帷帽将自己的脸遮严实了,提起竹篮往府外去采买桃符、年画、春幡等物,自个儿站在椅子上将那春幡和桃符挂了,又将年画往门窗上贴齐整了,这才往屋里生了炭火取暖。
是夜,太原的天气格外寒凉,阴云遮闭明月,群星黯淡,星河隐隐,遒劲的北风刮得树枝乱颤、枯叶纷飞,有降下瑞雪之兆。
退寒居。
正房内,两柄莲花灯轮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商陆推门而入,奉上一盏新烹的蒙顶山茶,宋珩抬手接过,眼神示意她退下。
商陆会意,默声退出门去,正要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就见冯贵提着灯健步如飞地往这边奔来,略迟疑片刻,待回过神来,冯贵已至廊下。
冯贵在她跟前立住,稍稍后退一步,商陆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只站在门框处扬声往里通传道:“家主,冯郎君有话要回。”
“可。”宋珩翻书的动作略顿了须臾,只惜字如金般地道出一个字来。
冯贵听了这话,便挥手让商陆自去下房歇着,他则三五个大步迈进门去,随手将门轻轻带上,径直走到宋珩身前,朝那禅椅之上的人屈膝叉手施了一礼。
宋珩微抬眼皮,快速地扫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回话了。
“禀家主,河中传了消息过来。”冯贵一壁说,一壁自怀里取出一封密信来。
那信封处的火漆印章犹在,一眼便知并未开启过。
宋珩信手毫不费力地毁去那道漆印,动作极快地将里面的信纸取出,张开来看。
既是河中传来的消息,那么里头的内容定然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冯贵不动声色地在内心自忖一番,暗暗凝眸观察着宋珩的一举一动和面部神情,见他面上虽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样子,可在拆信时的动作显然是透着几分急切的,便知家主心中应是记挂着杨娘子的。
思及此,冯贵心中不由暗生喜悦之情,盼着杨娘子在长安能够安然无恙,待他日被家主寻回后,只消与家主低个头认个错,想来家主便不会过分责怪于她。
片刻后,宋珩起身来至灯轮前,将手中信纸往烛火上燃了,单从面色来看,喜怒不辩,平静地仿佛一潭幽深的死水。
冯贵瞧不出他此时究竟是何心境,犹豫再三,才敢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他道:“家主,可是长安那边有杨娘子的消息了?”
话才问出口,宋珩忽的回过身来垂眸看他,狭长的凤目幽暗而深邃,冰冷的眸光直看得冯贵脊背发寒,心跳几乎都要漏掉半拍,后悔自己一时脑热,不小心犯了他这些天以来的忌讳,问错了话。
正当冯贵惊慌失措之际,想要说些什么替自己描补描补,宋珩却又自行敛去了目光中的寒芒,信步踱至罗汉床前,接着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缓缓开口道:“她倒机灵,特意吩咐你买了那一对素银镯子,只是她没想到,那万宝斋工艺独特,非旁的首饰铺所能及,那镯子的暗扣处刻了万宝斋特有的云纹,是以并不常见。她质出的那两只镯子已被那质库送至寄附铺转卖,不过十余日便已卖出一只。眼下只查到她那日出了质库后,雇了驴车在虾蟆陵的一间客舍住下。”
冯贵听后长出一口气,旋即舒展眉头,嘴里附和道:“想来只需与客舍里的人细细打听一番,自可得知杨娘子的去处。”
外头的风似又急了一些,拍在窗棂上啪啦做响,那风儿寻到缝隙钻进屋中,吹得二人衣摆飘扬,冯贵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宋珩像是感觉不到冷,食指尤轻扣着檀木小几,低低嗯了一声。
他已有十余日不曾睡好,精神头比不得从前那样好。
这期间,薛夫人得知杨楚音在长安城出逃之事,专程过来劝过他莫要太过执着于此事,再挑个合眼缘的放在身边伺候便罢了。
宋珩口中只管敷衍着应下,实则心中一刻也不曾放下过抓她回来消解怒火的念头。
“外头这样大的风,长安怕是也要落雪了。”宋珩垂下眼帘自顾自地低喃一句,继而吩咐冯贵命人送热水进来。
冯贵若垂下头,有所思地道声是,自去唤商陆送热水至房中。
宋珩洗漱更衣,掀被上床,抚着左手手心里那道已经脱掉痂衣的伤疤,脑海里没来由地想起在别院时与施晏微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时日。
眼前仿佛浮现出她那稍稍受不住力道便会水色氤氲的眼儿,轻轻一掐便会泛红的雪肤,还有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她的身子那样绵软纤弱,分明是一只该放在笼中精心饲养的雀儿,又怎会经受得了外面的风吹雨淋呢?
他须快些将她寻回,狠狠地亲自罚她,折了她的翅膀,叫她再也离不得他身边。
宋珩想象着她的音容,身上渐渐发了热出了汗,实在忍不过了,遂将右手往下,床榻便随之晃动起来,发出吱呀响动。
手臂渐渐发麻,宋珩恼恨于自己未能自控,身边没了她,旁人纵有天姿国色、风流媚态,竟都入不得他的眼,却是连看一眼的功夫也无,这会子起了意,又久久不得纾解出来。
她莫不是那等会夺人心魄的妖物。
宋珩胡思乱想着,却不曾停歇,良久后方勉强解脱出来,心里不甚快意,连带着次日晨起后,早膳也用得不如从前那样多。
这段时日宋珩饮食不佳,崔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叫厨房准备了好些新鲜的菜色,奈何宋珩始终食欲缺缺,少不得往薛夫人的翠竹居里走上一遭,回禀此事。
薛夫人听了,立时就知他这是心里还放不下外头那位,成心跟他自己拧着。
这边打发崔媪回去,又叫浣竹去请宋珩过来一趟。
薛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方精致的葡萄纹纯银小手炉,见宋珩进前来与她施礼,忙叫坐下,仔细打量起他来。
“二郎瞧着又瘦了,精神头也比不得从前好。”薛夫人轻叹一句,自是又开始劝他放下对杨娘子的心思和执念,与其像先前那般互相算计折磨,倒不若就此撒开手的好。
撒开手放过她,除非他死,否则绝无可能。
薛夫人是有年纪的人了,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与她听。宋珩眸色深深,似是痛下决心,状似犹犹豫豫地点了头,“阿婆无需为某忧心,某以后只当她死了就是。”
听他如此说,薛夫人虽未能全信,却也信了三分,心内暗忖:待时日再长一些,他自会慢慢将杨娘子忘干净。
到底是沾过女郎的男郎了,又岂会真的死心眼地只栽倒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早晚有瞧见旁的女郎时候。
薛夫人兀自思量一番,安心不少,又与他说了些旁的话,交代务必照料好自己,可不能再这样瘦下去。
宋珩应了,推说外头还有事做,当下辞了薛夫人,骑了马往军中去。
乾安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皑皑白雪掩盖住大地本来的颜色,世间万物仿佛都化作银白色的霜雪,绘成一副漫无边际的雪景图。
长安城的百姓们尚还沉浸在迎接元日的喜悦中,丝毫不知大明宫已被两万身披甲胄的宣武军团团围住,当清晨的第一缕光亮照进金銮殿中时,年仅十七的圣人在群臣的注视下,无奈颁布禅位诏书。
江晁头戴八旒冕冠,一袭金线刺七章纹的紫色鷩衣,腰系十二事蹀躞带,面上不辨喜怒,只信步上前接过那方明黄色的诏书,无声握在手里,眉宇间威严自显。
霎时间,追随江晁多年的各镇节度使及文武官员,尽皆拜倒在地,恭贺魏王受诏。
其余官员,若有胆大不从的,皆被推出明堂当场斩杀,那帮摇摆不定的官员见状,为保全性命,只得跟着下拜。
至此,一个延续了长达二百八十余年的王朝无声落下了独属于它的帷幕。
神都洛阳。
远山银装素裹,近处碎玉盖舍。
施晏微裹着厚厚的冬衣,手执扫帚扫去小径上的积雪。
天色阴沉,庭中朔风呼啸,冰寒刺骨。施晏微叫那风儿刮得面上生寒,一双洁白的素手更是冻得通红。
好容易清扫完积雪后,施晏微搁下手里的扫帚,转身回屋将门关严实了,窗子留一道缝,这才倚着门框往手上哈气取暖。
呼出的气体遇冷拧成一片细小的白雾。
施晏微似是觉得有趣,接连哈了好几口大气,用力搓着手,待指间恢复知觉,她方去寻火折子点燃枯枝生起碳火,自去里间搬来矮凳坐在炭盆边向火。
窗外天光渐渐大亮起来,碳火散出的热气驱走身上的寒气,施晏微起身拿撑杆半支起窗子,随后研磨蘸笔,如往日那般坐在罗汉床上抄起书来。
过了辰时,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施晏微暗道明日就是元日,今夜子时就要迎接新年了,却不知是谁寻上门来。
思量一番,不紧不慢地将笔搁到砚台上,掀了小毯下床出得门去,沿着清晨才刚扫出的小径来至院门处,扬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的郎君朗声道:“郑三娘,是某,询善坊的林大郎。”
施晏微闻言,轻车熟路地取下门栓,轻轻推开门,浅浅一笑与人见礼,因问道:“大郎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事相告?”
林樾忙回她一礼,只觉她不施粉黛亦如姑射神人,立时就跟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似的微红了脸,低了下巴垂了眼眸,真心诚意地道:“三娘孤身一人客居洛阳,府上的阿姊和明月奴都挂念着你,某特来请三娘过府共度佳节,万望三娘赏脸随某走上一遭。”
她与林晚霜虽然投缘,结成好友,到底非亲非故,又怎好往她府上去过元日呢。
施晏微沉吟片刻,终是婉言拒绝:“大郎、二娘和明月奴的心意妾心领了,只是妾已习惯了一个人住着,况且元日的吃食也已备好,便不去贵府了。”
林樾向来不会做那等强人所难之事,见她拒绝地干脆果决,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只叉手施一礼,悻悻回到马车之上。
林楹满怀期待地望向他,见迟迟未有人跟上来,努了嘴问:“阿姨没来吗?”
车厢里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林樾遗憾又无奈地朝她点点头,放缓了声调安抚她道:“阿姨家中有事,不便与我们一道回去。外头风冷,待天气暖和些,阿舅再带明月奴来此处寻阿姨可好?”
林楹自幼被林晚霜姊弟和乳娘等人娇养着长大,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脾气,当下不管不顾地掀了帘子,三步并作两步三下车去,林樾手忙脚乱地跟下车来,倒叫立在院门处欲要目送林府马车离去的施晏微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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