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因他出自薛氏,唤我一声表兄便轻易给他一个职衔,无法服众不说,更会令无数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将士寒心。且让他随许仲同去岐州,待他凭自己的真本事立下军功,再行封赏不迟。”
程琰听后,越发坚定自己果真没有跟错主子,当下由衷赞叹道:“节帅圣明。”
一个时辰前,汴州。
李令仪用过晚膳,兀自往庭中的石椅处坐了,天色将暗,秋日风凉,婢女恐她吹了风受凉,取来披风替她披上。
那披风上刺着她喜欢的海棠花,应当也是他特地吩咐绣娘刺上去的。
大抵是因为他在长安城外初见他时,观中种着许多海棠花罢。
李令仪与人道了谢,自个儿系上披风的带子,徐徐吃着一盏桂花茶。
院门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提着一盏鲤鱼形状的花灯,径直往庭中而来。
石桌上置着一盏带罩子防风的灯台,照亮李令仪着道袍的身影。
那女郎信步而来,朝她屈膝施礼,恭敬道:“今日是中秋,坊市不设宵禁,郎君临行前吩咐过,令婢子在中秋时将比灯送与女郎赏玩,女郎若想去坊市和汴河畔夜游,婢子这就让人去备车。”
李令仪闻言,忙出言叫她起身,借着烛光和月色去瞧她,接着将目光落到她手里那盏色彩鲜艳又明亮的鲤鱼灯上。
乃是用竹条制出鲤鱼的身子,外面糊了彩色的纸,其内置着两只细蜡,虽不及市面上手艺人制作的那般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勉强及格。
只一眼便知是他亲手做的,想是做的不多,故而卖相欠缺了一些。
她自离开宣州来到汴州已有小几个月,却还不曾去瞧过夜晚的汴河,不知这样好的月色,照在汴河之上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李令仪想到此处,不由心生向往,伸手将那盏花灯接过,莞尔一笑,温声道:“才用了晚膳,正好出去消消食,还要烦请小娘子操持此事。”
眼前的女郎瞧上去至多不过才双十的年纪,她却已逾三旬,称她为小娘子正贴切。
那女郎点头应了一声,自去找人备车。
李令仪往屋里取了帷帽来,戴在发上,待车备好后,行至别业外,上了车,叫那车夫往汴河去。
因今日是中秋,汴河河畔热闹非凡,人行如织,随处可见售卖各色物件和小食的摊贩。如练的月华铺在荡着涟漪的河面上,似一块块碎金乱玉;无数的船只画舫飘在水上,借着水流缓缓而动。
李令仪于一座石桥上的栏杆处驻足,稍稍仰首,望着空中的正大光明的圆月,不禁想起前面后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与她有关的人和事。
倘若此间还有与怀揣着同样心事的人,此时是不是也在借着这轮明月,睹物思人,思绪万千呢。
如是想了一阵子,末了,又分出一些心思去想沈镜安,不知他在池州的战况如何了,倘或一直无法攻下宣歙、镇海二镇,她岂不是要一直留在汴州避难麻烦他,回不去敬亭山了。
但愿他能如愿以偿,早日平安归来罢。
李令仪祈祷一番,又在心中默念几遍福生无量天尊,这才提着那灯,下了桥,继续往前面的坊市走。
沈镜安此人细心又可靠,安排给她的侍卫亦是极好的,自她下了马车后便隐匿于人群,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既可确保她的安全,又不会打搅到她。
次日卯正,许仲依宋珩之命,领五千兵出了城郭,往岐州而去。
入夜后,宋珩仍往施晏微的屋里来。
宋珩取下施晏微手里拿来装模作样用的账册,铁一样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低下头来凝视着她的盈盈水眸,含笑道:“娘子真个想要学一学管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发现他在往外走,施晏微恍然间想起昨日夜里他同自己说的话,颇有几分惊慌失措地问他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宋珩见状,面色从容地安抚她道:“音娘莫要害怕,不过是抱你去浴房沐浴。”
说话间,抱着她出了门,施晏微的脊背因他口中的话而寸寸发紧,心跳得厉害,手心亦生出细密的汗来。
病中的这段时日,他就没拘着过。
现下说是沐浴,大抵也逃不开那桩事。
横竖明日一早就可离开他身边了,且耐心忍过这一晚上。
施晏微心中暗忖着,那人已经大步迈进浴房,将她放下站定后,开始替她宽衣。
他的手指修长粗粝,指腹上生着许多或薄或厚的茧,应是常年手握刀剑留下来的。
成熟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害怕,只觉那股气息化作灼人的热气,像是夏日骤雨过后升腾而起的暑气,让人无法忽视。
宋珩似是有意逗她,明明先前三两下就可以轻易除开的衣物,这会子却是解的极为缓慢,指尖触及她的衣襟,划过她显露在外的光洁肌肤,激起一片热浪。
施晏微轻灿了一下,感觉到衣带陡然一松,有风源源不断地灌进衣服里,一阵凉一阵热,不大舒服。
又过得数十息,便只徒留了一件素白色的诃子贴在皮肤上。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的声音,“我让针线房里的媪妇替娘子新制了几件织锦和绸缎的诃子,都叫人往你的包袱里放好了,这些旧的不必带过去。”
施晏微听后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口中敷衍他道:“我身上穿戴的衣物首饰,皆是晋王所赐,晋王想要如何处置,尽可自便。”
宋珩重新抱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窗边的圈椅上,接着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悉心地脱去她脚上的金蹙重台履和罗袜。
身下的衣料很是柔软,并未磨到施晏微柔嫩的肌肤;秋夜风冷,宋珩怕她受凉,特意拿手试了试水温后,这才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到浴桶之中。
施晏微伸手去够长案上小碟子里置着的皂豆。
宋珩绕到她身后,在她取到之前按下她的手放回水里,意味深长地道:“好娘子,现下还不是该抹皂豆的时候。”
大脑因为紧张绷着一根弦,不甚清明,听他如此说,一时间竟未觉出味来,出声反问他道:“不抹皂豆,如何能洗得干净?”
话音落下,忽听得一阵悉索的衣料摩擦声,顷刻间,又有玉石碰撞的玎玲声;施晏微听得出来,那是他在解腰上的蹀躞带。
心跳加速,偏身上又无柔软的衣料可供她攥,施晏微只能去掐自己的手心,祈祷他莫要将她从水里捞出去才好。
蹀躞玉带被他随手挂在那边的衣架上。
宋珩脱了鞋袜走过来,并未捞她出水,而是气定神闲地坐进浴桶里。
原本于施晏微而言还算宽敞的浴桶霎时间就变得逼仄起来,水位上升至桶面,还淌了不少水出去。
施晏微惊惶地厉害,似乎就连一双腿该往哪里放都不会了。
“娘子可是在怕我?”宋珩笑着问她。
施晏微被他鹰一样的眼神凝视着,不敢扯谎,垂眸看向水面,轻轻点头。
宋珩勾起她的下巴,低声安慰起她来。
于他而言是乐事才对。施晏微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念在明日便可离开的份上,暂且按捺住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恐惧。
宋珩那厮没脸没皮地继续问她问题。
然而那样的问题,他有脸问得出口,施晏微却是万万答不出半句话来的。
一早就料定她不会答话,宋珩索性跳过这两个问题,捧住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撬开她的牙关深深吻住她。
樱桃一样的小口被迫接纳他的大舌,连口腔中的空气都被他掠夺,勉强用鼻子呼吸,还是被他堵得缺氧,大脑里轻飘飘的。
面上的酡红越发鲜明,水珠与汗珠混在一处。
宋珩趁她不备,突然发作。
施晏微险些吸不进气,一下子沁出两行晶莹的泪来。
不得不离开她的唇瓣,将她抱得更紧,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薄唇去吻她的额头。
于是又开始耐心地温声安抚她。
水浪自桶中溅出,落在地面上形成道道大小不一的水痕。
耳畔传来水花的哗啦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施晏微眼前模糊一片,却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随着她起伏不定。
桶中的热水越来越少,周遭温度越来越低。
“音娘,好音娘。”宋珩连声唤她。
施晏微有些累了,没有理会他。
似是不满于她的敷衍态度,宋珩拔高音量,朗声继续唤:“音娘,我的好音娘。”
好字入耳,施晏微这才听出他话语间的真实意图,为免他继续发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安抚他的情绪:“宋珩,夔牛奴,我在,往后我们安安生生地在一处过日子,你也莫在疑心我了可好?。”
宋珩听她唤他夔牛奴,高兴地跟个心性单纯的孩童似的,那是最原始的开心之感,重重点头道了句好,便又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处才好。
而后,音娘,心肝一类的字眼时不时地从他口中透出,不知过了多久,宋珩忽地立起身来。
他力大如牛,一贯喜欢如此。
施晏微的视线一下子高出大截,竟是有些习惯了这样的视野。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降下秋雨来。
宋珩清醒过来,听见施晏微在喊冷。
疾风将雨打吹到纱糊的朱漆木窗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宋珩坐回桶里,令冯贵差人再送两桶热水进来。
不消多时,便有婢女目不斜视地将热水送到屏风后。
宋珩确认人走远后,又叫外头侍立的冯贵滚远一些,继而起身胡乱擦干水穿上里衣亵裤,提了热水过来,绾起袖子用水瓢小心翼翼往浴桶里添。
待温度适中后,取来皂豆抹在施晏微身上,将她清洗干净了,拿干净的巾子替她擦去身上水珠,这才帮着她穿衣。
做完这一切,抱起她放去椅子上坐着,取来干净的罗袜和云头履给她穿上。
施晏微有些累了,耷拉着眼皮看着他给自己穿鞋,忽然觉得他的动作太过熟练,睡意散了大半,随口一问:“晋王可是也替旁的小娘子穿过鞋袜?”
她竟怀疑他有过别人。
宋珩原本是在一门心思地照顾她,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登时气得血气上涌,太阳穴直突突,重重捏了她的脚心一把,脸色更是难看得骇人,极力克制住情绪不去惊吓到她,嗓音低哑:“杨楚音,我活了这二十七年,从来都只有过你,何来旁人!我头一回与你耳鬓厮磨时,不出半刻钟便败在你身上,你竟半分觉察不出?”
她何曾问过他是不是头回,这人跑题未免跑得太过离谱了些。
施晏微被他的回答震惊得接不上话,尤其是在瞧见他眸子里隐隐的怒火后,整个身子登时变得紧绷起来,脑海里的嗡嗡声扰得她思维缓慢僵硬,着急忙慌地打下他的手自己将鞋子穿上,起身就要离开此间。
宋珩才刚被她勾起一肚子的火,岂能容她轻易离开,长臂一挥拎小鸡崽子似地拎起她的脖颈后的衣领,稍稍用力将她往后带。
他的力气极大,不过将将使出那么一点点力,施晏微便有些站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后背直勾勾地贴进他的怀里。
他身上热得像火炉一样,施晏微这会子到不觉得冷,反而有点微微发热。
宋珩强压着心头的怒意和燥意,将她竖抱在怀里,就跟抱团棉花一样简单,大步流星地出了浴房回到屋里。
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碧瓦和绿叶上,洗去灰蒙蒙尘埃,无声地滋润着世间万物。
那圈椅显然不是比照着宋珩的身量制作的,施晏微疑心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何况他的力气还那样大。
许久后,烛台上的蜡烛将要燃尽,外头还下着雨,宋珩怕屋里太黑会吓着她,遂离了她身边,自去寻来火折子点燃其余的烛火。
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半点光亮,室内却是灯火辉煌。
雨夜更容易让人发困,何况宋珩又一直让她受累,施宴微眼皮沉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催促宋珩快些放她去床上睡觉。
宋珩将她抱得更紧,不情不愿地道:“三更还差半个时辰,娘子这就想睡了?”
施宴微实在太累,就连搭话的精神都没有,只是本能地点头示意他,自己是真的想睡下了。
潺潺的雨声中,宋珩默了默,终是怜惜她,将她安置到锦被上,替她清理干净。
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离开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宋珩反常地失了眠,无限眷念地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才好。
翌日,施宴微是在宋珩耐心的呼唤声中起身的。
昨夜的雨下了一整晚,地上尚还湿润着,施宴微洗漱过后,拖着疲软的身子脚步缓慢地走到窗边,那
称杆支起窗子,雨后清新的空气窜入鼻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味和桂子香味,甚是怡人。
庭院中,木芙蓉的花朵掉落一地,却不见半片花瓣,未落的花朵被那雨珠压得低垂着头,仿佛载着淡淡的哀愁。
施宴微看得出神,站在窗边对着那棵花树稍稍怔了片刻,身后,宋珩取了绸缎披风过来,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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