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一一答了, 道出自己在现代的生辰八字。
“既入槐安,何妨安之。蚁穴之外, 寿限已至, 无需再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善信得此一身, 皆系三人行善积德所求,岂可不惜?”
道长口中的三人,是指爸妈和陈让吗?
她在现代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去了;她能借着这幅身躯还魂,也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
施晏微登时红了眼眶,启唇欲要再问些话,那道长见状,却是微微阖目摇头,示意她莫再多问,“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可说的,贫道俱已告知,余下的,请恕贫道无能无力,善信请回。”
窗外刮起一阵风来,吹得庭中绿树沙沙作响,枝叶拂在木质窗棂上,明灭交错,光阴重叠。
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道长,施拱手礼,道长执着拂尘,道出二字:“去吧。”
心内百感交集,施晏微极力忍住眼泪,脚下无声地离了静室,将那签纸往烛火上烧了,下山。
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山脚,脑海里尚还回旋着道长的话,不敢细想前世身死后,父母亲朋和陈让该是多么伤心。
来时天才微亮,如今已将近晌午,日头正毒。
不远处的屋舍外,凉棚下置着三张颇有些年头的方桌,年近花甲的老媪打着蒲扇驱赶暑气,待听见女郎唤她嬢嬢,要两碗凉糕儿时,拖着缓慢的步伐起身应了一声,取来茶碗拿些许开水烫洗一遍,倒入满碗凉茶。
施晏微腹中空空,听见这道叫声,看过一眼,便向那处走去,要了一碗凉茶和桂花凉糕,先填填肚子。
方才说话的那女郎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她身侧的同伴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两个人各自诉说着近来身边发生的趣事。
施晏微先前说惯了官话,这会子听着熟悉的乡音,一时间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仍是不习惯说回乡音,倒像是怕人听出原身那并不纯正的腔调。
耳畔的乡音越来越多,施晏微的一颗心安定下来不少。
恍然间想起高中时学的一对近义词:安之若素,随遇而安。
现如今的她,缺的正是这两种心境。
若真如道长所言,她在现代已逝,这条性命乃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她岂可不珍之重之?
身负着三个人的爱意行走于这片千年前的故土之上,她又怎能,不惜命呢?
施晏微阖上目,在心中将这两个成语又过了数遍,眼中湿意有所缓解。
“凉糕儿一碗。”老媪立在摊前对着施晏微高声吆喝。
施晏微回过神来,想起她腿脚不便,急忙过去端了碗过来。
林间刮来一阵柔和的风,带着点点凉意,驱走身上的燥热之气。
施晏微舀起一勺凉糕送进口中,就听隔壁桌的圆领郎君咧着嘴笑道:“勒个风儿吹起,巴适得很。”
坐他身侧的女郎见了,抬手轻拍他的胳膊一把,笑他:“宝气。”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经意地想起与陈让相处的点点滴滴来。
陈让第一次背她时,两个人在市博物馆逛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外面的大广场时,陈让发现她的脚后跟有些磨到,立马让她站在石阶上,顶着炎炎烈日硬要背她。
施晏微那时候拗不过他,含着羞攀上他的背,陈让为了逗她,故意装作重心不稳掂了掂她,说她邦重。
往日种种浮现在,施晏微抬眸看向邻桌的少年夫妻,勾起唇角莞尔一笑,慢慢用着碗里的凉糕。
过得一刻钟,林间小道里走出个游方货郎来,见施晏微戴着帷帽,手上并无扇风之物,遂走过来,将肩上的担子搁下,笑呵呵地问:“女郎可要买把扇儿?香应实惠。”
那货郎皮肤黝黑,想是风餐露宿所致,额上挂着都大的汗珠,贴着脸颊流到脖颈,瞧着怪不容易的。
施晏微礼貌问价,货郎道,无刺绣的五文钱一把,有刺绣的二十文一把。
见边上的木质小梳子不错,体积又小,倒是便于携带,遂又问了木梳的价,答五文一把。
施晏微挑了一把绣金色锦鲤的团扇和雕花小木梳,付给货郎二十五文,又拿四文付给茶摊的老媪,打着团扇往两里地开外的客舍而去。
次日清晨,施晏微付了房钱,骑马离开青城山,回到锦官城中,归家,记录下这三四日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的见闻,独将求签一事省去。
“楗尾堰,位于锦官城之西,相去百里,处岷江之上,乃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为避洪涝旱灾始建也,有子二郎协之……”
施晏微写了近千字,窗外夜色深沉,搁下笔,又去查看先前的书稿,决意单独为薛涛、花蕊夫人、女商等女性立传。
院墙外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施晏微吹灭烛火,安枕入眠,卯正起身,穿衣洗漱过后,修整容颜,在巷口的小店吃一碗咸豆花,往成衣铺而去。
如此白日缝衣,夜里写书,眼睛自是有些吃不消,少不得往医馆走上一遭,开了温肝明目的方子。
针线活极为损伤视力,施晏微不欲久做这样的活,只等过个两三年,料宋珩将她淡忘,便在城中买座小宅子,再拿余钱买间地段稍好些的铺子,做糕点甜饮生意;退一万步说,即便她自个儿做不好生意,租出去拿租金也好过坐吃山空。
转眼到了季夏六月,天将入伏。
宋珩处理完太原府的一应事务,欲先行离开宋府,前往洛阳预备登基的相关事宜。
临行前夜,薛夫人令人唤来宋珩,仔细交代一番,同他提起娶妻立后一事。
这回,宋珩认真听她将话说完,道是登基后,举办宫宴,将她看好的女郎一并请来赴宴,再行相看不迟。
整个过程,薛夫人都在留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提及立后纳妃一事时,他的面上不见半分应付和规避之色,想是已经彻底将那杨氏女放下了,这才轻出口气,提了几个出自士族、品貌俱佳的女郎名字。
薛夫人复又开始拨动手里的佛珠,面容和蔼道:“二郎明日还要赶早前往洛阳,早些回去歇下罢。”
宋珩道声是,脚下无声地离了翠竹居。
冯贵瞧不出他今日心情如何,但因他不曾开口说话,自然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言,只静静跟在他身后,暗自唏嘘感叹。
自杨娘子离开后,就没怎么见家主笑过,除却去官署和军中外,在府上竟是越发沉默寡言了。
浮翠院和杨娘子这六个字,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冯贵亦然。
饶是他这会子不知不觉地在岔路口走向浮翠院的方向,冯贵亦不敢出言询问一句。
宋珩兀自推了门进去。
练儿独自一人坐在蔷薇花架下望月发呆,心里想着杨娘子:不知她在外面过得可好,可有寻到容身之处;又盼她能安好,千万莫要被家主派出去的人寻到。
院门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练儿惊得偏头看过去,宋珩高大的身影靠近,唬得她心生恐惧,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不自觉地跪地叩拜,“婢子见过家主,家主万福。”
女郎惊怯的声音入耳,宋珩甚至未看她一眼,大步上了台阶,迈进屋中。
冯贵冲她挤眉弄眼,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退下,这里有他就好。
练儿会意,即刻转身往下房去了。
冯贵将灯笼吹灭,放在案上,又从袖中取来火折子,吹燃,点亮屋中的灯烛。
整整月余,他终究还是没能放下杨娘子,踏足了此地。
冯贵轻叹口气,脚下无声地退了出门,立在檐下静静等候着他。
宋珩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虽及不上他在洛阳时亲自命人给她备下的富丽华贵,却也是寻常士族人家难以企及的,她究竟还有何不满,竟是再次背弃了他。
广袖之下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抿着薄唇走到妆台前,鎏金银梳上尚还缠着她落下的青丝,宋珩轻轻拾起,小心翼翼地拿巾子包了,放进袖中。
檀木螺钿妆惬里,他亲自为她求来的黄符杂被她随手搁在簪钗上,全无爱惜之意。
宋珩抬手取来,垂眸看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了两声,走到灯台前烧成灰烬。
如她这般没良心的东西,还配不上用他诚心求来的平安符。
待他派出去的不良人将她寻回后,定要她叫他悔不当初,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屋中散出一阵纸张燃烧的味道,冯贵擤了擤鼻子,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蘅山别院里尚还存着一箱子杨娘子练字留下的书纸。
前几日才有别院的人来问过该如何处理那些书纸,冯贵因心里怵他,迟迟不敢问他,今日他既主动往杨娘子屋里来了,正是讨他示下的时候。
良久后,宋珩从房中出来,身下的衣料似是比来时鼓胀了一些,忆及他曾拿着杨娘子的诃子进过浴房,冯贵瞬间明白过来,只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瞧出来,话锋一转问起别院里杨娘子的书纸如何处理一事。
她练字时留下的书纸。宋珩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剑眉微蹙,握紧手中的诃子。
蘅山别院的书房中,那些曾与她耳鬓厮磨的日子浮进脑海,跃然眼前。
女郎耳上的金耳坠,发中的流苏步摇,眼里盈盈的水波,喉间低低的吟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而清晰。
画舫宴那日,他去寻她时,她在那张雪浪纸上写了什么?
宋珩凝了神,努力回想。
是了,她那时候写的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
宋珩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看似寻常的字,勉强平复住那股躁意,将诃子往怀里贴身放了,凝神思考起来。
倘若人会日所思夜有所梦,那么会不会也有心间所思,寄情笔下呢?
宋珩的心境瞬间豁然开朗,几乎难以抑制心间的狂喜和激动,不断地加快脚下的步子,飞也似的走向马厩,自去牵了马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冯贵不明所以,因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摸不着头脑,然而当下除了跑上前追随他,似乎也别无他法。
但见宋珩跃上马背,扬鞭奔着蘅山别院疾驰而去,冯贵那厢追赶不及,落在他后头一大段的距离,待他紧赶慢赶来到杨娘子曾经居住过的正房,宋珩早在罗汉床上坐了。
不多时,两个身量匀称的小厮搬来存放杨娘子用过的纸稿的箱子。
冯贵盯着那红木箱子看了好一阵子,仍是不明白他要作何,直到瞧见他信手拿起厚厚一一塌纸,一张又一张地翻看来看,这才隐隐觉出些味来,他大抵是在通过杨娘子写下的文字寻找什么东西呢。
宋珩一行行地看那些字,入眼的大多是一些诗句: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蜀都春色美无边,锦江两岸柳如烟。”
……
她写下的诗句里,竟然有十之六.七都提到了蜀地和锦官城。
倘若不是对蜀地和锦官城心向往之,为何独独写这一个地方,以长安、洛阳、扬州为背景创作的诗作更是数不胜数,反而出现的不多。
杨楚音,你可定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来赎你两次叛逃的罪孽!
宋珩将沾满墨迹的宣纸攥在手里,深邃的凤目里越发寒凉,良久后,放回箱子里,令人抬回宋府,明日一早一同带去洛阳。
是夜,不良帅单独面见宋珩。
橙黄的烛火中,宋珩面容平静,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把玩着一支羊毫笔,沉声下达命令:“除蜀地外,其余各处的人尽数召回,皆往蜀地查访,以锦官城为重。”
不良帅叉手领命,未有片刻耽搁,离了宋府骑马隐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宋珩近乎病态地从怀里取出施晏微的诃子,将那换下未洗的凑到鼻尖,轻轻嗅着,上面似是还残存着她的幽香和体温。
“杨楚音,你逃不掉的。”宋珩贪婪地抚摸着柔软的布料。
脑海里幻想着施晏微葱根一样白嫩的手指,布满薄茧的手安抚着。
他竟因她沉沦堕落至此。
宋珩着实不耻于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自控,放纵自己沉沦于此事之上。
这是最后一次。
宋珩告诫自己。
待将她寻回后,他定要重重地罚她,将她困在身边,只与他亲近。
她那样贪吃,那样缠人,时日久了,必定再也离不得他。
他会好好地引导她。
窗外,秋霖脉脉,倾泻如注。
不过旱了一月有余,倒是像极了初次在蘅山别院见她的那日夜里。
那样多那样绸,倘若那个时候没有给她喝药,他那样频,她必定早早有孕了吧。
她就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今后再也不会对她心软了。
胸中的郁气得以发泄出来,宋珩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不舍得弄脏她的诃子,用自己衣料随意抹了两把,往浴房里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中衣中裤,上.床安歇。
许是今夜太过念着她,竟是又入了有她在的梦。
女郎一袭桂子绿的齐胸襦裙,立在牡丹花丛中,披帛和衣摆于风中纷飞飘摇,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白瓷一样的玉面上,泛着冷白的光泽,丹唇小如樱桃,莹润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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