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官城,亦因新帝登基,解除宵静三日。
施晏微做完一天的活计后,戴上帷帽,搭乘驴车前往富春坊逛夜市。
秋日天黑得早,不过酉正二刻,天已麻麻黑了,华灯初上,晚风习习。
富春坊以卖酒闻名,亦有不少茶坊和卖各色小食的摊贩、铺子,施晏微一路走走停停,前前后后吃了三四样小食,买些便宜兴奇的小物件,往一间茶坊里去吃茶。
锦官城的茶坊不同于别处,价钱上稍贵一些,但胜在只需点一碗茶,便可一直在坊中坐着,观看台上的舞戏。
施晏微点了茶,付给茶博士十文钱,寻了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
台上演着参军戏,引得台下观众笑声连连。
施晏微看了小半个时辰,见天色不早,雇来驴车回到碧鸡坊的住宅。
宋珩既已登基,想必接下来便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巩固权位、绵延子嗣了。
此生,她当真不愿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了,只盼他能与将来的皇后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早早将她全然忘怀了才好。
近日,树上的石榴和柿子皆已成熟,施晏微有些疲乏了,遂拿清水净面提神,提了灯笼去摘树上鲜红的柿子。
恐一时摘多了吃不完,只略摘下几个装进篮子里,寻思着改日得了空,请邻居来摘一些家去吃,免得叫那些果子烂在树上。
自从离开太原后,说也奇怪,许是因为心情轻松了,施晏微与剑霜分别后才不到小半个月,她的月信又开始变得相对正常,每月只推迟三到五日,虽还是痛得厉害,总算没再有旁的毛病。
施晏微兀自摘了柿子回到屋里,全然没有察觉到墙上映出的两道黑影。
翌日,施晏微化了妆,披上藕色团花披子出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柿子香味,施晏微嗅着果味清香,不禁立在檐下,朝那棵柿子树看去,只见树下的石板上散布着几颗砸坏的柿子,想来那味道便是果肉散发出的。
施晏微略看两眼,却并未多心,只当是昨儿夜里被晚风吹落的,或是附近的野猫夜里爬树活动时碰下的亦未可知,当下并未多想,心说那柿子的味道十分香甜,保不齐还会有鸟儿来这处吃那些果肉,不妨等下工归家后再行处理。
这月可休假两日,施晏微一日用在来月事的头一日,另一日用在去薛涛井旁看城中的女郎媪妇们在浣花溪畔制作薛涛笺。
但见那箩筐里盛着满满当当的芙蓉花,女郎在将芙蓉花放进杵臼里捣出汁水,煎成芙蓉花汁后,加入浣花溪中的水,再用刷子将花汁刷至芙蓉树皮制成的纸张之上,晾晒干,即为薛涛笺。
施晏微只在一边瞧着,便觉十分不易,尤其是煎那芙蓉花汁,稍有不慎,那花汁熬糊了,白费这好一阵子的心血不说,还会浪费一筐的芙蓉花。
再者拿芙蓉树皮制成纸张亦是不易,薛涛当年发明出这样的笺纸,必定也是经过多次尝试,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锦官城里的日子着实惬意,施晏微坐在浣花溪畔晒太阳,八月下旬的阳光并不比夏季那般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施晏微略坐小两刻钟,去小摊边吃馄饨。
日子一天天的过,九月悄然而至。
洛阳。
紫薇城,朝元殿。
入夜后,六盏白鹭转花形的灯轮上,数十支蜡炬驱散黑暗,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烛油滴在底托上,凝出片片灯花。
烛光中,宋珩手执朱笔,落字纸上,笔触锋利。
张内侍轻扣殿门,称不良帅求见。
宋珩神色微凝,垂了眼眸搁下朱笔,见那折子上的墨痕尚还未干,只晾在一边,命张内侍请人进来。
片刻后,张内侍轻轻推开殿门,弯腰请不良帅入内。
宋珩立起身,缓步行至窗边,看窗上随风而动的芙蓉花影。
“卑下拜见圣上。”不良帅一壁说,一壁下拜行礼。
宋珩低低嗯了一声,沉声问:“可是蜀地有消息了?”
不良帅颔首,语调极轻:“正是。”
“圣上要寻的那位女郎确在锦官城中,并于两月前在碧鸡坊租了一间宅子住着;那宅子建在浣花溪畔,乃是经由城中牙人介绍租下的,契书在此,还请圣上一观。”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契书,双手奉上。
宋珩回身看他,伸手接过,不甚在意契书上写了什么,只往签名和手印处看。
郑砚二字入眼,宋珩几乎是顷刻间认出她的字迹。
不知何时,她的字迹竟已记在心上,刻在脑中。
那些缱绻旖旎的日子,书房中,他拥着她,禁锢着她,掌控着她,她的唇是那样的温软,腰是那样的纤细,葱尖一样白嫩的玉指,与他相扣时掌心全然被他的大掌覆住。
她像是水做的,与他缠绵时,似有流不尽的泪珠和玉露,叫他久久舍不得离开她的身,只想看她轻泣,哀求,轻灿的样子。
宋珩忽地阖上目,不由自主地攥紧那张契书,恼恨于她的虚情假意和欺骗背弃,却又忍不住因为寻到她的踪迹而激动兴奋。
数息后,宋珩借着极强的自制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缓缓睁开双眼,轻启薄唇沉静道:“明日一早,寻几个得力人,带上朕命人送来的两个宫人同去锦官城,她若反抗寻死,便以此二人相胁,定能令她顺服。”
不良帅恭敬道声是,在宋珩的示意下,弯腰拱手又行一礼,旋即转身脚下无声地离了朝元殿。
宋珩兀自撑了窗子,任由寒凉的晚风吹在身上,驱散那股难以抑制的灼人燥意。
布着薄茧的纤长手指打在金丝楠木窗台上,缓缓收拢。
他早该将她囚困在身边,让她哪里也去不了,心里和眼里都只能有他,只为他一人绽放...
宋珩阖上目,深吸两口凉气,望向空中的明月,竟是又起了玉念。
自他登基后,国事繁忙,细细算起来,似乎已有许久不曾放纵过自己。
宋珩瞧不上这样的自己,极力压抑住那股子不合时宜的邪火,回到案前,稍稍扯开圈椅坐下,蘸过墨后,提笔落字。
过了二更,夜色愈深,窗外的风声似是又大了一些,刮得树叶哗哗作响。
宋珩批完折子,出了前殿,往后殿去,张内侍紧跟其后。
行至庭中,照见一身形高挑的青衣宫人立在檐下。
宋珩不甚在意,迈上台阶,张内侍推了门,就听那宫人赶在宋珩进殿前温声问道:“圣上今夜可要沐浴?”
张内侍闻言,斜眼瞥那宫人一眼,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映入眼中,这才想起,是太皇太后让送来的人,唤作宝笙。
宋珩未看她一眼,不过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跨过门槛。
沐浴的水备下后,宝笙取来干净的中衣中裤,因宋珩素日里不大喜欢用香,是以未曾拿香熏过。
宋珩往浴房里进,宝笙谨记太皇太后的嘱咐,壮着胆子欲要随他进去,替他宽衣。
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宫女的异动,宋珩忽地停下脚步,回眸淡淡扫视宝笙一眼,竟是生了双与那女骗子一般好看的桃花眼,容貌姣好,气质脱俗。
能往朝元殿里送人,且还是照他的喜好来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阿婆了。
他又何至于下贱到,通过旁人去找她的影子。
宋珩自嘲地扯扯嘴角,眼底寒凉一片,只耐着性子明知故问:“你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
宝笙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所慑,默默垂下了头,良久后才从唇间挤出一个是字来。
宋珩拂袖负手,沉声道:“出去,往后朕沐浴的事,一概交由黄门来做。”
圣上拒绝地这般干脆,甚至没拿正眼瞧她。宝笙自觉有负太皇太后所望,心内顿生失落酸楚之情,强忍着胸中的失意低低道了句是,而后脚步一转默声退了出去。
宋珩自行解下衣袍,踏入池中,白白的雾气自水面散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去岁的秋日,海棠池中,那惯会骗人的女郎是如何与他唇齿相依,旖旎缠绵的。
那无法克制的燥意自下而上,直烧得他口干舌燥,饶是他再三克制自持,终究没能压下那些龌龊心思,轻抿着唇,恼恨地将大掌埋至水面之下,不多时便荡起道道急促的水波。
周遭波涛四起,水声渐大。
宋珩回想着那两个旖旎的美梦,他化作狸奴和大犬,扑进她的怀里,待幻化回人形后,与她做尽亲密的事。
她在他的身下,红着眼,流着泪,低低的唤他,打他,骂他。
她是那样的温柔娇弱,就连骂人时的声音都是绵绵软软的,叫他听了生不出半分的怒意来。
天知道他有多么喜欢听她骂他、嗔怪他。
就像寻常夫妻那般,处处充满了温情。
许久后,宋珩喉间发出一道沉闷的低吼声,两手已然酸麻,胡乱抹了皂豆草草清洗一番,出浴穿衣。
翌日下朝后,宋珩留了朝中几位心腹大臣议事,待议过事后,才刚出了明堂,便有宦官来请他去徽猷殿。
宋珩大抵知晓太皇太后要与他说什么,虽有些疲于应对,但因此事是他在太原时亲口答允下来的,不好食言,遂摆驾徽猷殿。
此番太皇太后将不下十幅美人图交到他的面上,直言画上的女郎皆是品貌俱佳的士族贵女。
宋珩轻抿着唇,心不在焉地扫视而过,竟是连一个能让他拿正眼去看的女郎也无。
他心里竟还想着杨氏女吗?太皇太后霜眉微蹙,却又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提起她来,只与他寒暄几句,又道待洛阳城中降下第一场雪,便请这些贵女来宫中陪她赏雪。
宋珩半点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下后,喜怒不辩地道:“阿婆往后不必再费心往朝元殿中送人。”
此时此刻,太皇太后不得不醒悟过来: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儿,如今已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帝王了,他的话,不容任何人违逆,哪怕是她。
太皇太后说不上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忧心多一些,微微阖了目,命人将那些画册收拾妥当,话锋一转推说身上乏了,打发宋珩快些回去处理政事。
宋珩离了徽猷殿,于高处眺望宫阙重重的紫薇城,堆青叠绿的远山一并入眼,无端想起那个人来。
尤记得,她曾亲口答应嫁与他做孺人,此生决不离开他。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用来哄骗他放下戒备心的虚言罢了。
她从不曾拿真心对待过他。
她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女骗子罢了。
可笑的是,他此时竟还无法自控地记挂着那个女骗子,甚至无心再去看旁的女子哪怕一眼。
顷刻间,宋珩双手握成拳,指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眼底染上阴鸷之色。
杨楚音,这一回,朕必不会再信你口中的半个字,亦不会再对你心软,朕会让你知道,何为天子一怒。
第65章 见她
数名不良人微服出了洛阳, 因此行多了练儿和刘媪二人,一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二十日后抵达锦官城。
练儿忧心了一路, 反观刘媪, 甚是沉得住气,面上亦无太多的情感流露, 仿佛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马车进城后,行驶速度明显减缓,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累极了的马儿缓缓停下,于一座半旧的小宅子前听下。
练儿和刘媪被催促着下了马车, 随人往宅子里进。
刘媪到底是年过五旬的人了, 即便面上不显什么,可身子骨吃不消是藏不住的, 两腿甫一沾了低,便有些腿软头晕,练儿立时将人扶住, 搀着她往檐下的栏杆上坐了。
前去隐匿马匹和马车的不良人领着个包袱进来, 取出里面的毕罗、胡饼和水囊,扔了一些饼和水囊给她二人吃。
练儿照顾刘媪先喝了水吃饼,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 这才开始吃余下的饼。
时值九月下旬, 立冬将至,天气转凉, 她们开始并未来得及带上厚些的衣裳, 这会子坐在风口处,叫那凉风一吹, 顿生寒意。
日头逐渐西沉,下工的时间越来越近。
施晏微不知怎的,今日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思绪有些纷乱,竟是扎了两次手。
“郑娘子,你今日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吗?怎的心不在焉的?”身侧的崔二娘凝她一眼,关切问道。
施晏微搁了针线,捏着被扎到的指尖轻轻摇头,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许是昨日夜里没睡好罢。”
崔二娘闻言,稍稍停下手中的活计,口中劝她道:“若是身上不舒坦,今日便早些回去罢,横竖你这件衣裳也只差收收袖子的边了,余下的我来替你做好就是。”
施晏微不大习惯麻烦让人,本能地想要拒绝,崔二娘却是直接上手将她手里的针线夺了去,爽快道:“你且安心回去,不妨事的,我手里这件不差几针就做好了。”
话到这个份上,倒是不好再拒绝她的一片好心,施晏微揉了揉额头,同崔二娘道了谢,又道:“总不好白让二娘你白帮了我这一场,明日早上我买古楼子与你吃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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