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几历险况,最后总算平安稳定下来。
也是到此事,苏凌存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卷轴,一声松叹。
此案到此,也查的差不多了。
一月多的走访探寻整理思考,最后证据确凿,与段家镖局勾结一处私贩盐铁的,其实并不是洛州知府,而正是那死去的巫山知县和县尉。
起初几人都不信此番真是一小小知县所为,但无数次探查下来,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
一个小小知县,竟也能贪污至此,在他那家徒四壁的小府院地下,埋藏着满面墙的黄金。
而段家镖局之所以为了那尊铸金无量佛像与辰山寺开打,只因那里面藏着他们私贩盐铁的铁证。
洛州知府差点以死自证清白,幸而没有酿成大祸。
案情到此,算是最终告结。
但刚一告结,另一件事就发生了。
洛州知府派人过来捉拿段家镖局的人,顺道“请”与他们发生冲突的辰山寺人也去官府走一趟品品茶,此事本很正常,而谁也没有想打,就在几天前,洛州知府的人手、段家镖局、辰山寺之人,一同死在了一处。
此事一出,所有人骇然。
整个案情本也就是围绕段家镖局、巫山知县、辰山寺之人展开,知府洗脱嫌疑,最后主持公道,但谁也没想到,几方人,最后竟然全死了。
蹊跷,究竟是谁要了他们的命。
难不成,暗处还有另一方人马,是从未在他们调查中露面的?
此事一出,苏凌存祁宣陆衡清三人都彻夜难眠。
时至今日,此事仍没有头绪。
不过也有好事发生。
从渠山救下来的男孩,醒来了。
*
男孩原是洛州通判张显慧之幼子张书笛,因与兄姐来巫县游玩走失,便再也没有回去。
“可你明明知道自己家门,为何不求助于人回家呢,何况伯伯听说,你家人也派人来此找过你,你也并非不知情。”苏凌存蹲下来,看着床上坐着的小男孩,轻声细语问。
祁宣靠着房间一旁的墙壁,冷哼一声:“这小子死活不愿说,当是另有隐情。”
苏凌存皱眉,看着小男孩,又问:“小书笛,可否告知爷爷实情?爷爷保证不说与任何人听。”
小男孩依旧沉默,低着头。
沉默的气氛正在蔓延,另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孩童声却打破了这一切。
“几位大人,你们在吗?贺妈妈新做了雪花糕,要我送来与你们尝尝。”
这声一响,房内的三个男人都明白,来人是谁。
荷月坊收留的小女孩,小娇。
整个巫县人多地窄,本也没什么好玩的乐子,可拥挤的街道上,却矗立着一坐四层高的精致楼阁。
那便是荷月坊。
巫县在洛州最出名的地方,也是挣银子挣的最多的地方。
几乎每个从外来巫县的人,最后的目的地都是荷月坊,巫县的客栈不多,常年住不满,客人寥寥,因为寻常客人更愿意往荷月坊去住,那里搭戏台,有歌女拨琴弦,夜晚笙歌结束,有更有一层楼的享受在等着那些客人。
风花雪月的最好去处。
所以巫县这座小客栈里的伙计看到苏凌存祁宣陆衡清三位衣着不凡的男子来下榻时,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巫县地方小,风声传得很快。
荷月坊不会放着看起来就很金贵的客人不踏进他们那里一步,每日都会换着花样找人去打搅这三位尊贵的客人。
可这三位客人总是匆忙,对他们派去的人都冷脸相待,最后,荷月坊这才不得不派出以为年仅八岁的小姑娘去。
面对孩童,他们脸上的冷漠终于消失了。
当然,苏凌存三人也有自己的打算,起先他们对荷月坊不以为意,但查到中间,他们确认,案情告结后出的事情,段家镖局、辰山寺、知府人手于一处惨死,都是死在荷月坊中,他们对荷月坊,态度便大为转变。
凶案发生在荷月坊,荷月坊定不简单。
这才是他们最后接纳荷月坊打搅的原因。
且与荷月坊深入接触后,他们初步知道了一件事。
段家镖局与辰山寺的人之前在渠山两败俱伤后,两方都在荷月坊休息。
段家镖局可以理解,可辰山寺的僧人何为也宿在那种风月场所?
三人不解,但很快,真相摆在他们面前。
其实是因为小娇。
小娇自小被荷月坊收养,已经定好了未来的路子,如花似玉,是个好坯子,当了妓子,还不知要让多少门客踏破门槛。
和尚们知道真相于心不忍,是来渡化小娇的。
小娇的确忍人怜爱,苏凌存本不想开门,但小娇说若是雪花糕不能给他们,荷月坊的妈妈会打她,苏凌存立刻开了门。
雪花酥被小娇举到面前时,祁宣还皱鼻觉得难以下咽,但小娇坚持喂了他一口,祁宣竟然说了好吃,不忍让他失望。
小娇又用小手拿起另一块雪花糕,走向陆衡清。
陆衡清站在窗边,看着窗外。
“陆哥哥吃一个吧。”小娇满脸真诚。
“不用。”陆衡清只道。
“陆公子,她只是一个小孩子,不必如此防备。”祁宣又道。
“是啊,衡清,这糕点味道其实不错。”苏凌存也道。
“陆哥哥,尝一块吧,这些糕点,今日是小娇自己跟着妈妈做的哦。”小娇又笑嘻嘻地说着,小手高高举起,上面被烫伤的痕迹清晰可见。
“唉,这么小的女儿,居然要遭如此罪……”苏凌存看着,心疼不已。
祁宣沉默地又拿了一块雪花糕吃起来。
陆衡清看着小娇,一动不动。
“陆哥哥,一块都不肯吃吗?”小娇手举酸了,也快哭了。
“快要日落,若是现在还不回去,你的妈妈又当如何对你。”陆衡清又淡淡开口。
小娇一愣,看向窗外天光。
最后,她失落地收回手,豆大的眼泪掉下来。
“陆哥哥,我知道了,谢谢你,小娇这就走,”小娇一边哭着,一边离开,一边嘴里喃喃,“陆哥哥一点都不喜欢我呜呜呜……”
第31章 巫县(3)
小娇终于走了。
祁宣看着陆衡清:“陆公子还是如我想的那般有分寸, 即便对八岁的小女娃也是如此,着实令祁某佩服。”
苏凌存也看着陆衡清:“衡清,其实, 你没必要如此……她只是个孩子而已。”
“我知道,苏大人, ”陆衡清又道, “但终归是烟花柳巷之人,过多沾染……恕我无法从命。”
“罢了, ”苏凌存又道, “陆相国这家风就是太好了,衡清, 过于正直也未必就是好事。”
“也未必是过于正直,苏大人, ”祁宣在一旁悠悠笑着道, “有可能是陆公子本来就厌恶烟柳巷出身之人。”
“嗯?”苏凌存发出一声疑问。
一旁的小男孩张书笛开口了:“烟柳巷出身并非都是恶人, 那是偏见!”
他一出声, 在场的三个男人都朝他看去。
陆衡清突然朝他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你厌恶我。”
“我……”张书笛目光闪躲。
“这几日我书案上总有墨水, 书页也总会打乱次序,或少几张,都是你干的。”陆衡清又道。
“不是我……”张书笛声音很小。
“为何如此厌恶我?”陆衡清又问。
“我……”
“因为我对小娇冷脸么?”陆衡清冷不丁又道。
张书笛一愣,看向他。
“你认识她, 方才从她进门, 你便一直盯着, ”陆衡清又看着他,“不想离开巫县, 是因为她,对么。”
……
张书笛终于哭着都说了。
在巫县走失那一段时间,是小娇帮了他,小娇能理解他,陪他玩,所以他想留下来,给小娇但牛做马都可以。
“荒唐!”苏凌存神经要崩了,“他们都是八岁小儿,懂得什么!”
“所以人家只是小孩之间的喜爱,苏大人不必惊慌。”祁宣笑着道。
“怎是小孩之间,若是小孩之间,怎说得出爱慕小娇容颜之类的浪词!”苏凌存又道。
“小孩不懂,才能堂而皇之说出口啊。”祁宣继续道。
苏凌存还想发作,但突然觉得祁宣说得有理。
“哎呀,只可惜,他要给那小姑娘做牛做马,人家却都不认得他喽。”祁宣又戏谑一声。
……
“那是因为她同我一样,也滚下山去了,她失忆了!她都说了她失忆了!”张书笛每次听祁宣这么说,都会大叫。
“可为何你们同样掉下去,她失忆了,你却没有?”祁宣会这样问。
然后张书笛会大喊:“因为她掉下去之后,伤心过度,精神不好,所以受的打击更大。”
“是吗,那我还说她掉下去之后很快被人找到医治了呢,你却在山中躺了那么多天,要我说,你受的打击可比她大多了。”祁宣又道。
“不是的,不是的,”张书笛摇头,“小娇真的受了很大打击,你们想想,之前段家镖局还有辰山寺那些伯伯没死之前,他们待在荷月坊,总喜欢照顾小娇,那些伯伯总会给小娇买好看的衣裳,好玩的物什,好吃的糕点,还老盘算着怎么把小娇从这里带出去,让她如外面那些千金贵女一般平安长大,小娇跟着他们,说就像是跟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她上山猎兔,又摔下山,一醒来,便知道自己的父亲们全部惨死,这换谁谁受得了!”
一听张书笛这么说,苏凌存脸上又挂上了愁容。
马上过年了,他们在此地逗留许久,翻遍了卷宗,无数次探查寻访,直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到底是和人用何种手段,将段家镖局、辰山寺还有洛州官府派下来的人全部杀干净的。
“明日小娇来,我们再问她一番,这孩子与那些人交往颇深,最近记忆也在慢慢恢复,说不定还能再得到一些线索。”苏凌存皱眉想了许久,最后道。
客栈床上躺着的张书笛马上大喊:“你们不要再为难她了,明知这是往她伤口撒盐,小娇从知道那些伯伯会被官府的人带走以后,就天天哭睡不好,如今又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你们这些查案的官老爷,真的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吗!”
“你小子看来是痊愈了,这么有精神。”祁宣在一旁笑着道。
“总之你们不许再问小娇,不许!”张书笛又大声道。
“你不让问,我们偏问。”祁宣笑得更厉害了。
“你!”张书笛听到这句话,差点要哭出来了。
“我这里有些线索,或许明日,先不用问其他人,可以从此入手。”陆衡清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推开门便道。
“衡清,你回来了,”苏凌存看到陆衡清,连忙问,“今日一早便看你出去,现在才回来,果真是查到什么了?”
“还不算,只是线索。”陆衡清摇摇头。
“线索,我们不都找尽了么。”祁宣也道。
陆衡清:“三方死者死于荷月坊,三方混战惨败,场面疯狂惨烈,之前我们推断如此狂行,许是三方死者皆被人控制,互相残杀,但那隐匿在三方之外的控制,我们一直未找到。”
祁宣:“所以?”
“未找到有时也并非是未找到,若是凶手就是荷月坊,那找不到情有可原。”
“荷月坊?别开玩笑了陆衡清,”祁宣嗤笑一声,“我大理寺又不是吃干饭的,荷月坊祖上十代都挖出来了,他们这里是有可控人心的秘术,但那秘术需要有人到场操控才可,若是荷月坊,那必然会在案发现场留下蛛丝马迹,我们探查那么久,怎会不知。”
“只要是人,便不是万能,总有疏漏。”陆衡清又道。
祁宣看着他又问:“所以陆公子找到的线索,就在荷月坊中?”
“正是。”
几人又再次来到荷月坊楼阁之中,段家镖局、辰山寺、洛州官府的人,就都混战惨死于此。
“此处我们已检查过多次,除却当日混战之人,的确没有其余人到过的痕迹,”走在金碧辉煌的楼阁中,祁宣又道,“此处搜查虽不是大理寺亲自派人,但洛州官府也并非拙劣,何况此处不大,又由我坐镇,调查不可能马虎大意,陆公子应当给予信任。”
陆衡清道:“我记得祁大人不是喜欢信任的人。”
“那是自然,”祁宣道,“大理寺办案,若是搞信任那一套,那什么案子都可以草草了结,又何必劳心费神,猜疑蛛丝马迹呢。”
“这我了解,所以祁大人来到巫县,从不曾贸然用这里的物什,与这里人搭话,更不会去荷月坊之地消遣。”陆衡清又道。
祁宣听着,眉头皱起:“陆公子如此夸奖,我倒不适应了。”
“我只是讲实话,曾经听说过一些烟柳巷的把戏,为了招揽客人,妓子可用迷香,不知不觉中让人沉沦,或深陷欲望,或深陷爱河,或深陷……莫名其妙的信任。”陆衡清又道。
祁宣哼笑一声:“这点我倒不如陆公子学识渊博了,毕竟我不会刻意去了解如此多烟花柳巷的内情。”
陆衡清脸色微冷,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又道:“祁大人说得对,所以您才能够一直保持理智,对可能发生的险况保持戒心,不随意信任任何可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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