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今日如此夸奖于我,我倒是不好意思了,”祁宣道,“不过你说得对。”
“所以此刻,”陆衡清转头,看着祁宣,“祁大人是对我所言,十分信任的,对么。”
祁宣看着陆衡清,神色忽然一凛:“你这是何意?”
“苏大人,祁大人,”陆衡清走到二楼的看台前,对面前的二人道,“苏大人祁大人当真敢保证在巫县没有对任何一人付出信任,毫不怀疑么。”
“自然。”祁宣很快道。
“那二位敢保证,真的不曾被荷月坊任何一人施以迷香,被迷惑不清么。”
“你这是何意,”祁宣压低眉头,“我们三人这些天日日查案,心力交瘁,哪有功夫上荷月坊消遣。”
“是啊,”苏凌存也道,“衡清,此话不能乱讲啊。”
“恕晚辈失礼,”陆衡清向苏凌存歉身,而后又道,“但晚辈绝非乱问,晚辈只是想知道,二位真不觉自己可中过荷月坊迷香,信任于某人?”
“自然不会,我们几乎不曾与荷月坊之人接触,何出此言?”祁宣又道。
“真不曾?”
“当然,陆衡清,你倒是要让我们说上几遍,我们不可能中迷香,因为完全不曾与荷月坊之人有过多交往,不曾,完全不曾。”祁宣又道。
陆衡清看着祁宣的眼睛:“是么,就连荷月坊的小孩,也不曾交往过么。”
祁宣忽然一愣。
恍然当头一棒。
他僵在原地,这才又看到陆衡清弯着腰,指着面前看台木围栏上的灰尘,道:“此处低矮,许久未曾有人进入,自然布满尘埃,可若是二位大人仔细观察,便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细微。”
陆衡清刚说完,祁宣和苏凌存马上弯下腰去看,瞬间,祁宣就发现了不同。
围栏上的灰尘有几处比别处薄,地面也是,若是想象一下,这几处较薄的灰尘处,简直像极了……像极了一个双手搭在围栏上看戏的小孩覆盖过的地方。
他一瞬间动作停滞,而后背后传来陆衡清的声音:“二位大人,我们卷宗完备,探查细致,最后结论也支持我们的论调,三方死者死于混战,暗处有一方为操控者,而若是幕后操控者迟迟毫无踪迹,那只能再将视线转回案发地荷月坊,毕竟只要荷月坊有人当日在现场,便有可能使出秘术操控人心,所以这几日我在想,会不会真的有人就在现场,而我们错过了,可若是如此,为何我们派了那么多人手,却查不出那现场之人的痕迹。”
陆衡清继续道:“也许有一论可解此惑,那便是,操纵秘术之人,根本是现场搜查不曾想到的人,若是假想不到会是那人,那搜查自不可能往那处进行,而何人有可能不被假想,这倒是个很直接的答案,一场关于江湖、盐铁官运、贪污受贿、谋杀之案中,最能不被猜忌的,甚至是同情的,就是因为此案受了害的小孩子。”
从翠烟阁出来,苏凌存手还在颤抖:“我始终不愿相信……”
祁宣也暗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第32章 巫县(4)
小娇今日上山, 继续试着打猎冬兔,却没猎上,还弄了满身的伤, 来找他们时,粉嫩的小脸上还留着伤口。
祁宣看到这一幕, 心揪了一下, 下意识想从暗处走过去,却被陆衡清拦住了。
荷月坊令人沉迷信任某人的迷香只要在沉迷者醒悟时就可自破, 而此刻, 祁宣清醒过来,品尝着方才心中的滋味, 一瞬间还生出自己迷香未破的恍惚感。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荷月坊空阔的莲池边,陆衡清和祁宣躲在暗处, 苏凌存坐在石台上, 一脸慈祥, 招呼小娇过来。
“苏爷爷今日看起来很疲惫, ”小娇走过来,对苏凌存道,“小娇去给您倒茶。”
“不用不用, ”苏凌存摇头,“好孩子,爷爷不渴,先让爷爷看看你脸上的疤, 这是怎么回事啊?”
“没事的, 去山上和野兔玩摔倒了, ”小娇委屈,掉着小珍珠, “苏爷爷为何如此疲惫,小娇担心。”
“不必担心,”苏凌存笑笑,“爷爷只是,最近查案啊,唉……”
“是镖局伯伯辰山寺伯伯们的案子吗。”小娇说着又掉眼泪。
“是,但爷爷今日想告诉你,这案子,破了。”苏凌存又道。
“什么,”小娇一愣,小脸上带着期待,“真的吗?”
苏凌存点点头。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害那些好伯伯们!”小娇激动起来,连忙问。
苏凌存看着小娇,完全看不出这小孩子身上的一点慌张。
是不是他们都被衡清带偏了。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荒唐。
怎么能怀疑一个八岁小孩害人呢。
荒唐,荒唐至极!
苏凌存甚至都不想往下说,设计一个八岁小孩,他做不到。
可答应了的事,他又不得不做。
“唉,”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娇啊,爷爷告诉你是谁,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嗯,小娇知道得。”小娇眼含泪花,点点头。
“杀了那些伯伯的人啊,是个跟你一样大的小孩子。”很艰难的,苏凌存嘴里吐出这几个字。
有一瞬间,小娇眼里泪光剧烈晃动。
苏凌存一愣。
他不会看错,这孩子眼里,出现的是……慌乱。
他瞬间感觉喉咙发紧,又强迫自己对这小女孩继续道:“小娇,你想知道她是谁吗?”
“是谁?”小娇眼神闪烁。
“张书笛,”苏凌存说下这几个字,又对小娇道,“你记得他了吧?”
“书笛……”小娇眼里从慌乱变得瞬间放松呃,而后又是一番眼神撕扯,仿佛在纠结什么,最后道,“我、我想起来了。”
“你那些伯伯是死于腊月十六日,而你与张书笛是在十四日掉下山昏迷,但掉下山后,我们发现,其实张书笛并没有昏迷,他醒了,独自一人先下了山,”苏凌存极力保持镇静道,“小娇,你与张书笛是一同昏迷的,我们现在就是差一些证据,证明张书笛的确在昏迷后下过山,十六日时不在山上,你可以证明吗?”
苏凌存说完,发现小娇哭了。
小女孩的眼泪划过脸上伤口的地方,他不敢想有多疼。
但他还是要继续。
苏凌存慈爱地拉过小娇的手道:“乖小女儿,不要害怕,把你见到的,看到的都告诉爷爷,不用怕张书笛家的权势,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们自会保你。”
小娇听着,哭声越来越大。
最后,在苏凌存的安抚下,小娇说道:“对不起爷爷,我的确……的确在摔下山后,没有马上昏迷,我也的确看到,张书笛……下山去了。”
*
八岁的小孩,心思再深沉,头脑也不会聪慧到令人招架不住的地步。
不论如何,苏凌存三人自然是相信小娇这算说谎自招了,但此事他们没有办法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因为事实上,八岁小孩除了有可能随便被引诱着不打自招说出实情,也有可能是因为大人的哄骗,胡说八道。
即便那日苏凌存问完小娇话,顺道利用应天府密器,感应确证到了小娇的确会用荷月坊摄人心魂的秘术,也无法定罪于她。
无人会相信一个小孩杀人,景朝律法也不可能去定一个小孩的罪。
张书笛渠山昏迷时或许看到过同样昏迷的小娇在腊月十六日,也是镖局辰山寺官府三方被害的日子下山,但他永远不会说。
“新年将至,看来我们回去是赶不上团圆饭了。”打包东西准备回京的苏凌存感叹一声。
祁宣道:“苏大人辛苦了,那回京的这一路上,祁某努力让苏大人感受到团圆如何?”
苏凌存蔑一眼祁宣:“团圆,是一家人的事,你与我又不是一家人……我女儿都已嫁了人,你没机会了。”
祁宣笑着:“苏大人想哪儿去了。”
苏凌存看着祁宣:“不过小子,我知你家情况,你父亲早年亡故,母亲改嫁,家中长辈少,的确没人操心你的事,不过你也马上年过二十,自己的事自己定要上心,若是需要,也可以找老夫帮你看选良人。”
“这倒不必了,”祁宣又道,“祁某很快,就能寻得良人了。”
“哦?倒是哪家姑娘如此倒霉?”苏大人来了八卦兴趣。
“这个嘛……保密。”祁宣说着,眼神往陆衡清所在的房间看去。
陆衡清本在自己卧房安静收拾行囊,但轻轻地,有一双小小的手,推开了他的房门。
今日天色不好,他所在的房间又逆着光,小娇推门进来时,身后昏暗的光线将她的身体裹上了一些暗淡诡异的光。
“陆哥哥,你要走啦。”小娇关上门,开口很甜。
陆衡清看着小娇。
小娇突然哭了:“陆哥哥,你可以认小娇做妹妹,带小娇走吗?”
陆衡清并不说话。
小娇继续道:“小娇从小就被养在青楼,那些妈妈们待小娇并不好,从小打骂,教小娇很不好的琴棋书画,让小娇学着怎么哄那些大人开心,小娇真的过得好苦……小娇想离开这个地方,小娇不想再受罪了,呜呜呜……陆哥哥,你带小娇走好不好……”
陆衡清依旧不说话。
小娇忽然上前,一双小手拉住陆衡清的袖子:
“陆哥哥,你带小娇走吧,不认小娇做妹妹也无事的,小娇可以给陆哥哥当丫鬟,若是哥哥有孩子,小娇也可以帮忙照顾哥哥的孩子,小娇保证,这辈子都会感激哥哥的。”
“陆哥哥,你不必担心,小娇绝不会把在青楼里待过的事说出去,绝对不会丢哥哥的人,小娇跟了哥哥以后就会改名……嗯……小娇不好听,小娇也不想被人说娇气,小娇出生没几年就没了爹娘,被荷月坊的妈妈们捡回去养大,每天打骂,小娇身世可怜,只想让哥哥可怜可怜我……改名叫小怜如何?”
小娇说完,眼里含泪,孤苦伶仃看着陆衡清。
陆衡清笑了。
“小怜?你不合适。”他冷冰冰道。
小娇一愣。
她面色倏地冷下来。
“你为什么还不中迷香。”她忽然压低声音对他道。
“所以,”陆衡清终于看着她道,“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想要杀那么多人?”
小怜听着,咯咯笑了:“哥哥说什么,我没杀人啊。”
“段家镖局、辰山寺的人都跟你保证过要带你走,可他们如果被洛州官府的人带走了,便要面临牢狱之灾,再无返回之日,你是害怕自己没了他们,脱不开荷月坊,是么,”陆衡清又道,“可若是如此,你只杀官府之人便是,何必要三方全部葬身。”
“哥哥,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小娇一脸无辜。
“你要三方全葬身,是因为年纪小没控制好秘术,所以以秘术控人时,不小心扰乱了所有人心智,所以他们才会疯狂互相残杀,对么。”
“哥哥,我没杀人,你在说什么呀……”
“所以你其实本心善良,并不想害那么多人,一切都是意外,对吧,小孩子。”陆衡清又道。
小娇哭了:“哥哥,你说的小娇好害怕啊……”
“回去吧,小孩子。”陆衡清又道。
“呜呜呜哥哥你讲得太害怕了……”小娇一边哭,一边往门外走。
刚走到门口,陆衡清便道:“你年纪还小,本心其实善良,以后莫要再做此事了,好好修心,以后做个好人。”
他说完,小娇的哭声忽然止了。
她站在门口,半天动作。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来。
陆衡清发现,她转过身对着他时,是笑着的。
微笑着的,非常甜美地微笑着的。
“不是哦哥哥,”小娇又道,“其实小娇不是因为失手,才让镖局伯伯和辰山寺伯伯不小心癫狂互杀的。”
陆衡清盯着小娇。
小娇继续道:“小娇只是觉得,镖局伯伯和辰山寺伯伯既然答应了小娇要带小娇走,那他们又被官府的人带走,也算是违背承诺。”
“违背承诺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谁让小娇虽然是小孩,但是整个荷月坊最漂亮的孩子呢,以后长大了,也必是荷月坊最受欢迎的妓子。”
“那些人就这么毁了与小娇的约定,就是根本没有在乎小娇。”
“小娇啊,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
陆衡清静静听她说完,又道:“所以那日在荷月坊,你是故意在苏大人面前露出慌乱,故意暴露自己是杀人凶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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