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嘉帝抬眸,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淑妃手握长剑抵住了方才的致命一击,女子墨发于风中飞扬,曾经柔媚浓艳的眼神中满是戾气,杀气昂然。
她抬腿将黑衣人一脚踹出,护在宣嘉帝身侧道:“陛下,今日臣妾救你一命,望陛下许臣妾一个恩典。”
“爱妃……你……”
他话未说完,淑妃再度与其他黑衣人厮杀起来,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饮血之状如同放入山野的豹。
宣嘉帝瞪破了眼珠子。
黎婉低低趴在温寂言怀中,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以免影响他挥动武器,她紧紧闭住双眼,抱紧男人的腰,耳畔全是噼里啪啦的兵器碰撞声。
浓重的血腥味儿熏得她恶心想吐。
她感觉周围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温寂言不知杀了多少人,身上的气息已然不稳,她靠在他身上最能清楚察觉。
“俪贵妃在何处?”温寂言问远处的淑妃。
“方才偷溜了,我去将她擒回来!”淑妃驾马掉头。
此番跟随圣上微服出巡的官员擅长武艺的唯有温寂言与金然两人,显然刺客们深知这一点,尽数集中攻击这二人,杀死一个还有一个,似乎永远杀不尽。
漫长的厮杀持续不断。
黎婉最终撑不住悄悄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满地血淋淋,黄叶彻底染成血红,铺满山林。
她偷偷观察四周,刺客已经死得差不多,只是护卫们亦死伤惨重,情景实在令人不忍。“噗通”一声,近处的宣嘉帝终于耗尽体力从马上滚落。
整个人撞上山林低矮的岩石。
众黑衣人见此良机纷纷举起尖刀,身形迅疾直奔落马的宣嘉帝。
温寂言破开道路,一手扶住身前的少女,一剑挡在宣嘉帝身前,狼狈落地的宣嘉帝想要拽着温寂言的胳膊上马,一柄长刀朝他的头颅砍来,温寂言连忙调转方向将皇帝一掌推离——
手中剑与刺客的长刀锵哧撞响。
黎婉似感危险,本能地扭头,看见一只飞箭朝温寂言的胸膛破空而来!
尖锐的箭镞如同插了翅膀。
可是温寂言如今根本腾不出手去挡这支箭。
素来迟钝的少女头一回反应如此灵敏,她当机立断从男人怀里直起身子,义无反顾地紧紧护在他胸前,再度闭起双眼。
她想,她早就活不久了。
她才不怕呢。
□□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炸起,黎婉只觉得一阵剧烈的旋转,刹那天旋地转,力道大到几乎将她甩出去,一只手紧紧按住她的腰。从未有过的心慌瞬间盈满心脏,她睁大眼睛看向周围,黑衣人正捂住脖颈倒在地上。
方向变了,马匹的朝向原本不是在这边!
那支直冲胸膛而来的箭岂非……
她脸色煞白,满眼通红地去摸男人的后背,慌乱得如同下一刻就要碎掉。
直到在温寂言背部摸到那支箭矢,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颤颤巍巍收回双手,望着满手黑色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
温寂言中箭了。
“别乱摸,把你的手都弄脏了。”他低声安慰神情僵硬的少女,语调温柔得如同春日和风。
黑衣人们乘胜追击想要取下宣嘉帝性命,全部被已经中箭的温寂言一一挡下。
正在战况胶着之时,淑妃骑马而归,手里正掐着逃跑的俪贵妃脖颈,大喊:“尔等再不住手,我就让你们主子的亲闺女血溅当场!”
俪贵妃急着大喊:“住手都住手!本宫不能死!”
仅剩的黑衣人举棋不定,最终一个看似首领的人率先撤离,其余人跟随他刹那间消失在山林中。
混战结束。
宣嘉帝从地上捂着伤口爬起来,几乎失去全身的力气,虚弱道:“进城……找大夫先医温太傅……”
……
血腥味儿传遍千里,金雨山庄乱成一锅粥,满城的大夫都被紧急请到此地医治伤患。丹贵城的县令得知圣上在他的地盘遇刺险些身子一撅晕过去,急急忙忙在外叩首请罪,险些将脑袋嗑破。
天边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湿之气惹得人心慌不安。
宣嘉帝包扎好伤口后便体力不支昏睡过去,淑妃安顿好圣上来到温寂言的门前,两个小丫鬟正守在门外抹眼泪,里面也不知是何情况。
她着急上前问:“太傅伤势如何?”
桃喜哭得眼睛都肿了,抽噎半天说不出话,旁边的杏留道:“大夫说箭伤不深未伤及要害,只是……只是那箭镞上浸了毒,恐怕……”她已然说不下去,默默把头埋了下去。
桃喜急起来只晓得哭,淑妃拍了拍小丫鬟的脑袋,以做安慰。
淑妃缓步来到门前,清楚听见里面传来大夫的叹气声:“这位公子所中之毒老夫从未见过,要不还是另请高明吧,唉。”
“老夫无能无力。”
黎婉趴在床前拽着温寂言的手,神情几乎麻木,这不知是今夜请来的第几位大夫,已经数不清了,每个人的说辞都一模一样,此毒难解,夫人节哀顺变……她要如何节哀。
她不要节哀,她只要温寂言。
她双目无神,僵硬道:“继续找大夫来,继续。”
“夫人,全城的大夫都在此地了……”
“我不信,去找!再去找啊!”她控制不住地吼出来,似乎只要还有大夫能来,温寂言就还有救。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咳咳——”
榻上紧闭双眼的人突然发出咳嗽声,黎婉见状攥紧他的手,语调抖得不成样子:“子鹤……子鹤你别吓我,我胆子很小的。”
“我都还没死呢,你怎么能……”
榻上人依旧无声无息没有回应。
魏刀包扎好伤口后一直坐在地上,目光直勾勾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他从小到大头一回见自家主子受如此致命的伤,方才那些大夫的话听在他耳中如同噩梦。
为何躺在那里重伤不醒的人不是他!恐惧如同贪婪的野兽将他吞没殆尽,他不敢想假如真的出事该怎么办……
他努力调整情绪,对黎婉道:“夫人你别担心,主子他早就猜到此番来墉州不会太平,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的……”
他不知是在骗黎婉还是骗自己。
“说不定……说不定还有转机,您别把身子急坏了,主子他会伤心的。”
黎婉低着头不发一言,整座屋子死一般沉寂。
魏刀撑着身子爬起来取过温寂言穿的大氅,轻轻盖在黎婉的肩头。
熟悉的味道将她环裹,可是……为何一丝暖意都没有。
她缓缓抬起脸,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间屋子装扮很不寻常,不似厢房。
大红的床帏锦被,锦绣鸳鸯双枕,桌上摆着成对龙凤双烛,满屋挂满红绸张灯结彩,倒像是间喜房。
魏刀见少女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低低解释道:“前两日在粟州落脚时主子曾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墉州,特意在众人赶到前布置了这间屋子。”
“主子说……想补给夫人一个洞房花烛夜。”
至此,黎婉的泪水终于决堤。
第50章 清醒
温寂言没有骗她, 可他仍旧要食言了。
满屋喜气洋洋,红绸彩灯光线映在少女哭泣的脸上,美好到残忍至极。
黎婉攥着温寂言的手,无措、愧疚、恐惧几乎将她淹没, 悔意如同掐住她脆弱的脖颈, 令人窒息。
上一世她在佛寺从未听说过当朝太傅身受重伤,前世温寂言分明活的好好的, 这一世却为救她而性命垂危, 倘若没有她……一切会不会不同。
假如她从来没有去招惹温寂言,他是不是就不会遭受如此多的磨难。
她强行打乱他的命途,天道不允, 便要如此惩戒于她吗?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
她不受控制地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眼泪断了线儿似的往下掉, 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美人哭声扬千里, 莫非本公子来迟了?”一道慵懒闲散的声音突兀响起。
伤心欲绝的魏刀闻声从地上蹦起来,他的眼睛瞬间瞪大, 眼底燃起一簇跳跃闪烁的光芒,带着哭腔喊道:“柳公子,你真的在呀……!”
骤然回神。
黎婉不明所以寻声望过去, 只见走进门一位雪青竹纹云锦长袍的公子哥, 身上挎着松松垮垮的药箱, 长得白净清秀,看着十分亲切。
只是面生的很,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
许是黎婉的神情太过迷茫, 他朝人一拱手:“嫂子好,在下柳扶风, 弱柳扶风的扶风。”
“是你夫君温寂言的至交好友,也是京都第一且唯一神医。”
她登时愣住。
至交好友神医?黎婉隐隐记得温寂言曾提过他有位医师好友在云巫山采药,还说等他回京替她诊诊脉呢。
这不就是给寡妇诊出喜脉那位“神医”?
魏刀着急忙慌推着他来到榻前,语气迫切万分:“柳公子别打招呼了,赶紧看看我家主子吧,救命要紧啊!”
柳扶风被推到榻前坐下,从药箱中取出一副银针,手执针探穴,根根银针刺入手臂,众人皆屏住呼吸。他的眉峰渐渐蹙起,黎婉紧张询问:“如何了?”
柳扶风神色紧绷:“怕是不好。”
短短四个字,黎婉仿佛天都塌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柳扶风紧接着道:“给我三日,能不能行我必然给嫂子一个交代。”
“三日内,除了我任何人不要踏入这间屋子。”
“我施针时需专神,旁边不能有人。”
黎婉不敢放心:“我也不能在这儿守着?”
柳扶风笑了笑:“嫂子,你就算不信任我,也得信任你夫君啊。”
“十日之前我原本在云巫山赶回京都的路上,突然接到温寂言这家伙的飞鸽传书,让我直接赶来墉州,以备不时之需。”
“这家伙怎么可能打无准备之仗。”
“所以别担心,这家伙命大的很,有我在死不了的。”
比起头一回见柳扶风的黎婉,魏刀显然要与他更熟悉一些,见到来人后,原本拧成山川的眉头都淡了不少。
魏刀连忙上前道:“夫人,要不就听柳公子的吧,小的可以作证,柳公子医术无人能及,一定有办法救主子的。”
黎婉再三犹豫,最终决定信任温寂言的挚友。
“那好,柳公子你……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黎婉望着脸色苍白躺在榻上的男人,眼泪再度盈满眼眶,她还有些恍惚,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房门,一出门便被两个丫鬟围了上来。
她失神落魄走出门。
在外等候已久的淑妃把黎婉抱进怀里,温和慈爱地把身上的狐裘为她披上,并且嘱咐两个丫鬟送她回去歇息。
魏刀将房门紧闭,屋内只余柳扶风与昏迷不醒的温寂言。
众人走后,柳扶风脸上的笑意顷刻消散无踪,他叹了口气,拔出针袋中的剩余银针,缓缓刺入温寂言的喉部。
“叫你逞英雄,几条命都不够你折腾的。”
……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白光。
灯烛燃尽。
黎婉伏在书案前一笔一划抄经文,她的眼圈泛着淡淡的青色,眼底藏满红血丝,脸上疲惫一览无余,显然一宿未眠。
身旁陪了她一整宿的杏留劝道:“小姐,你抄了一夜经书了,咱去歇两个时辰吧,这样您的身子熬不住呀……”
“嗯,你去歇一会儿吧,我抄完这卷再休息。”黎婉嗓音沙哑,没有停歇的意思。
“小姐你半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说的。”杏留已然看不下去,夺过她手里的毛笔往案上一撂,强行拖着她来到榻前,苦苦祈求道,“算奴婢求您了,原本您的身子就不好,哪儿经得起如此折腾。”
“太傅大人若清醒必然会心疼的。”
太傅二字刺激到了黎婉的神经,她看着满脸焦急的杏留,对她道:“杏留,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如果我当初没有嫁给温寂言……”
“小姐,有些事后悔也已经晚了。”杏留上前抱住她,轻轻抚摸她微乱的发髻,竭尽所能安慰着,“杏留看得出来,小姐跟温太傅在一块儿的时候是很生机勃勃的。
“从前您总是闷在房里,也不爱跟其他闺秀出去玩,身边的朋友也就只有我跟桃喜。”
“可是自打小姐嫁进太傅府里以后,渐渐习惯于直接表达心中所想,脸上露出的笑越来越多,心情也越来越明媚,这都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您嘴上说后悔,可是说实话,您真的后悔嫁给大人吗?”
黎婉捂住脸颊,默默垂泪:“可是我好怕……”
少女身子微微颤抖,控制不住笔尖在雪白纸张晕开墨花,渗透书案。
杏留为她擦掉晶莹泪花:“太傅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
黎婉望着不远处书案上的经文,酸涩一阵一阵往上涌,前世她抄过好多好多经文,抄到几乎都要吐了,重生后她发誓再也不想碰经书。
她厌极了这东西。
前世有人告诉她,抄满一千八百二十五卷经文,就能得到佛祖庇佑,能够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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