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纵的气就在那一瞬间消了。
仍要摆谱:“那你退回去,从第一个货架开始走一遍。”
网络算不得好,时有卡顿,画面便会糊到看不清字。
陈纵叫他念给自己听,点名,“要听广东话。”
子夜称,“不会讲。”
“不懂讲广东话你也好意思回去,”陈纵抱膝坐起来,“我要喝那种维他柠檬茶的港市特别版,还要那个流心小蛋糕。”
她要星星要月亮,报菜名都用了十多分钟。子夜耐心十足,一一说好。连室友都羡慕:“你男朋友好温柔。哪里找的?”
陈纵虚荣心爆棚,实在得意极了。
那一阵子夜过得很奔忙,忙毕业,又在港市和陈纵学校来回奔走,每找她都会给她带一箱零食。爸爸看到都讲,“干脆把超市都给你搬来得了。”
一直到暑假,才难得有时间坐下来说说话。他知道爸爸想听什么,主动和他说起陈金生和邱阿姨近况。
“他一把年纪了,惜名,不想再闹出离婚新闻,想安安稳稳享天年。他们想与她亲近,她立刻发一场疯。任谁都受不了,找医生开了精神类疾病证明,去医院待了几个月,自己搬去石澳住了。”他们自然指的是陈金生,子夜没有指名道姓,怕爸爸听了心里不舒服。
“也真是为难她了。”爸爸讲。又问,“你的打算呢?”
子夜说,“之后重读中文系,要准备一些考试。”
“兜兜转转还是回去了。”
子夜点头,嗯了一声。
“没事,”爸爸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你聪明,什么都能致以用,这几年不算走弯路。”
陈纵也讲,“没事儿,念中文你拿手,这几年多写几本。没两年你一火,也不必邱阿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死了。”
爸爸嗔她,这话说得。
子夜却笑了。
爸爸讲,“你妈自己躲起来,没有人为难你吧?”
子夜答,“没有。我只顾我的事,与他们来往不多。”
陈纵也问,“你在那边过得开心吗?”
子夜嗯了声。
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回答。
暑假两人都很忙,陈纵样样向子夜看齐,报名了暑期创新创业竞赛以便多拿学分提前毕业,也不太常回家。她上学那个城市夏天尤其炎热,只好在外头租了个带空调的简陋小房间,去便利店打了早晚工勉强支付房租,晚上放学回来开了空调同子夜视频。子夜要补一份雅思成绩,夜里多半会刷题。陈纵也跟着他刷,以便尽快大学毕业考到港市读研。有时候跟他一起同频真题检测听力和写作,总比他少上一分。子夜雅思成绩出来,总分有八。陈纵便也跟着松口气,那我是七分,也有学上了!
子夜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一间单位。刚入学的头一个月,课业虽很紧,每天下午下课,他都会打给陈纵,带她在学校里或者城市里走一圈。知道她爱看沉香屑,便带她走一二炉香与香片的老路,接着去走烬余录,常带着些子夜自己的注解。比如陆佑堂,也是烬余录的“临时救护中心”,还问她,“眼不眼熟?”她盯着瞧了会儿,脱口而出,“《色戒》排爱国剧目的地方!”色戒两人也是一齐重刷的,那时已有浅显地讨论通往女人心灵这条的路的种种可能性。陈纵期待这件事,真正在一起却没尝到太多甜头,于阅读和体验的知行合一上对此事至那时仍在她生命中打了个问号。
他接着讲,“那时陆佑堂被炸掉了顶,所以《烬余录》中的救护中心在梅堂。”
梅堂在男生宿舍。改天他路过男生宿舍,将那个书中“灰扑扑”的原型又拍了几张照给她。但梅堂一点都不灰,红砖用了一百年,也都还没黯淡。陈纵怀疑他认错的建筑,他便只好讲,“下回自己来认?”
他走第二炉香里陡峭唐楼“崎岖”峡谷,说这学校活像深山古寺。隔天,又给她讲孙中山,讲陈寅恪,讲朱光潜。语言流畅,常有意趣,全无乏味。
子夜从夏天走到秋天,等陈纵将他就学的地方从历史、地理、建筑各个维度细致入微刻入脑海,他又开始说这座城,从《铁马》杂志讲起,接着是戴望舒《星空》,然后是早期张爱玲与毛姆,接着是刘以鬯《酒徒》,《对倒》。
陈纵最喜欢他在城市不同的地方穿梭,比电视上任何学究的访谈节目都要好看。
街上的人——“港人乱穿衣,上羽绒下短裤,人人一双夹趾拖。”
城市,城市则是——“屏风楼的石屎森林。”
米埔的红树林,想起来什么了吗?——“白流苏范柳原!”陈纵抢答。
荷里活道古董街——“《重庆森林》!”若子夜上课,陈纵一定是最好学生,十之八九应答如流。
下次,下次,带你去香港的岛屿。有一次下课铃响,子夜做了这样的课堂总结。
到了下次,下下次,从来不食言的子夜食言了。
来自港市的视频电话一天比一天少。
一个礼拜只有寥寥数语。陈纵发一条,他回复一条消息而已。
陈纵自己尚无知无觉,室友却都一个个问,“今天你男朋友怎么又没给你打电话?”
她还会为他解释开脱,“他现下很忙。”
到了圣诞节,室友讲,“听说那边都放假几个礼拜,总不至于一个电话也没有?”
室友们都说他们两快分手了。有人经验之谈:一般异地恋,一方去了新地方,总容易迷失自己,很容易变成这样。
何况港市什么地方?学校里那么多靓女,有才有貌有家室,移情别恋了很正常。
大家都告诉陈纵,该换人了。
平安夜那天夜里,陈纵躲在被子里等了很久,“节日快乐”停留在对话框,心想,一旦你给我发消息,我就立刻秒回你。
她抓握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信息意外发送了出去,回复却也是不咸不淡地一句,“节日快乐。”
陈纵望着那条信息流了很久的泪。
那时候她年纪还很小,容易问一些傻问题,犯一些恋爱中女孩子都很容易犯的蠢。
她先告诉他,[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
然后发送小作文,罗列十条她觉得子夜根本不爱的的细节作为罪行。
在陈纵情绪起伏最大那几天,子夜都没有回复。之后,不论子夜发来什么,她再都没有理会。
圣诞之后一个月便是新年。那年爸爸没有功夫回家过年,金叔王叔去泰国度假,白小婷刚出月子,住在新房里,外婆请了周阿姨去她家中帮忙照顾她。腊月底陈纵到家,大半个新年都自己窝在家中点外卖。港市只放大年初一那一天,既然子夜圣诞都抽不开身,陈纵便更没指望新年他能赏脸让自己看一眼。
家家户户都没亮灯,屋也漆黑,树也漆黑。除了一点毛月亮,整个院子像一栋弃置不要的旧宅。陈纵开了一堆薯片,喝了三罐肥宅水,瘫在客厅沙发上收看无聊至极的新年歌会。看到约莫夜里十点钟,陈纵觉得自己宅得都快要馊了,决定去水房烧水洗个澡,将积攒了小一个礼拜的脏衣服都丢洗衣机。
刚将热水烧上,陈纵摸黑出来,发现小院门口感应灯亮了,隐约听见行李箱轮滑声。画面里走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漆黑人影,与她打了照面,顷刻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灯光熄灭,陈纵率先动了,掉转头往自己房间里走。
来人叫了声,“陈纵。”
陈纵再也受不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走几步他跟几步,两人一路走,感应灯一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陈纵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街灯下他异常地风尘仆仆,形容异常地疲惫。很少见到他这样狼狈……这趟回来得应该很仓促。
她莫名心酸,脚步一停下,就听见他在后头将行李也丢开,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很想你。”这是子夜第一次主动讲这类话。
他看着瘦,怀抱却极有安全感。还带着点使她很眷恋的,陈子夜独有的味道。子夜将她整个包裹,陈纵眼泪浸进衣料里,无声哭了很久,渐渐有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似乎今晚的子夜莫名地催泪,格外地使人心疼。那个拥抱也格外地漫长,不知蕴含着怎么样地情绪,渐渐使陈纵有点透不过气。
“吃东西了吗?”她瓮声瓮气地问出声。
“我不饿。”
“给你烧点水洗澡?”不及她回答,陈纵又嫌弃地讲,“几天没洗澡,脏成这样。”
“好。”子夜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第34章 子夜12
子夜洗澡时, 她嘱咐他再热水烧上方便自己洗澡,转头进了厨房, 起锅煮饺子。爸爸自己包的鲅鱼饺,一屉一屉冻在冰箱,方便大家随吃随煮。虽他说不饿,陈纵也吃饱了零食,仍觉得该吃些饺子才有团圆之意。但她实在没什么厨艺方面的天分,饺子下了锅,钻进洗漱间就忘了个彻底。半小时过去, 被她煮烂的面皮焯肉馅已被子夜解决。之后他烧水重新煮上,捞起来出来, 摆在仍有余温的灶台。陈纵洗好澡出来,一盘煮得白白胖胖的饺子仍是温热的。
客厅电视光仍在跳动,端着饺子去寻子夜, 人却不在。子夜房里有一只片式电暖扇, 她眼红好几年, 趁他没在,前阵子才顺到自己房间。想到这,陈纵将剩的饺子搁在餐桌上,转头进自己卧室。大暖气片是搁在墙脚的一盏霓虹, 子夜弯身坐在书桌椅上烘烤自己。爸爸洗得发旧的长袖体恤被他拿来当作睡衣, 在背光灯下显得薄而透。她的椅子太小太挤,两条长腿略显无处安放。原来他怀抱的安全感来自于他极好的身材,原来他的好身材间接构成了他极好的气质的一部分,而陈纵从小呆在他身边, 竟几乎从未留意过这一点。
“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匀亭。身上衣服服帖、随便, 使人轻易就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此刻她看见子夜,脑中闪过这句话,顷刻懂得这话描刻之人真正的形容。
子夜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看她。
一身单衣,一张绿窗,浑然一幅画。
肌肤被绿窗衬得洁白,华光夺目,几有透明之感。
他望过来的眼神沉郁,别有深意,如斑斓瑰石,几近于摄心夺魄。
这画面在她心里留存了很久很久,每每回想,总觉得像某种征兆。
只是在当下,她根本意识不到那征兆是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子夜有些不一样。
他一只手搁在桌上,手边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有记录一些关于她幼时对周缚的种种刻画或者想象,停留的那一页,人物描写全然属于子夜。这一部分因为过于露骨,用词又过于粗糙而浮于表面,所以小时候并不曾和子夜讨论过,否则像低级性|骚扰。昨天她偶然翻看到这里,虽是自己亲笔记录,读起来几乎都有些羞耻的程度。
因为院子里没有别人,所以明目张胆任直白色|欲袒露在桌上,并没想到小时候幻想的对象本人会突然回来。
不知道他读了没有……陈纵立在门口,硬着头皮,复又迎上那道灼人目光,等着他拷问自己。
子夜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地看了她一会儿,直起身,朝她走过来。
朝她走来的整个过程中,陈纵心有所感,自小到大一切书上读到、电影看过的香艳淋漓的画面,也在那过程中,一一生效。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从前自己对男欢女爱的一切幻想都不过只是流于表面,都只是小女孩的过家家游戏。
金城过分地潮,这会儿他发梢睫毛仍凝着水汽,沾湿的衣裳也还没干透。赤着脚,像大雨滂沱之下寻回来漂亮幽魂。因周身暖融融的,唇润而艳,有些娇艳欲滴的意味。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在近前,陈纵抬眼可见的刹那,吻已落下来,落在她额头,还有移不开视线的眼。陈纵睫毛轻颤,复又睁开,抬眼瞧他。
子夜也在垂眼看她,眼神深,声音温柔,“下一步是哪里?”
分明将书桌上那份指导延伸开来,却好像真的不懂,好像真的在问。
他真的很懂怎么勾人。
陈纵脑中炸响烟花,如同顿悟一般懂得了爱。
下一个吻顷刻又落下来。他的唇软,吻湿,还带着刚出浴的热意。子夜领着她确切地描摹自己,在陈纵以为要到下一步时又停下来,诱着她一步步主动……一步一顿,眼神引逗,有来有回,像什么霓虹下无声的舞曲,子夜渐渐被倾倒在床上,承托她身体的重量以防她摔倒,扶着她的腰引她半俯就,趴坐在自己身上。
那个吻绵长,而深。像湿漉漉的晚风,吹得人周身软绵绵发烫,热意浸透衣角,沾湿他腰腹。陈纵如隔靴搔痒,汗湿了头发却不得解法,主动同子夜求饶。他抵着她额头讲,“我去房间拿套。”声音有点干渴。陈纵一刻也分不开,讲,“你抱我过去。”
两个房间,几步路的距离,子夜搂着她坐在床头,刚拆开包装,两人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
“什么时候买的?”她垂眼,留意他手上动作,一时心猿意马。
“上次……买避孕药的时候,”他微闭了闭眼,青筋微微突显,忍了忍,方才接下去,“以防你又爬我床,总得提前备一点。”
“那次好疼……”陈纵轻颤,再开口,尾音发腻,“……疼了好久没缓过来,你都走了。”
子夜轻吻她,盯着她的眼,问,“这次不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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