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在想什么?”风至见她久久不语,不禁小声询问。
“我在想,陆惟。”公主道。
“哈?”
公主一见风至表情变化,就知道对方误会了。
但她只是一笑,也不解释。
“走吧,我们去找陆惟!”
她故意用甜甜的语调,在陆惟两个字上尤其加重,果不其然看见风至一脸天打雷劈的表情,不由噗嗤笑出声。
公主回到官驿,却见不到陆惟。
官驿的人告诉她,一个时辰前,陆惟带着魏解颐出门了。
公主一脸古怪,陆惟出门不稀奇,她自己都去城楼逛了一圈,陆惟肯定也想出去走走。
稀奇的是,陆惟带着魏解颐同往。
这二人何时这么要好了?
“陆少卿去哪了?”风至问道。
对方自然是不知道的,陆惟连陆无事都带走了。
……
陆惟去赴宴了。
赴的是杨园的宴。
杨园何许人也?秦州刺史麾下的录事参军,昨天接风宴上他没来。
在包括崔千在内的许多人口中,这位杨录事出身最好,却人缘最差,因为他脾气最坏,谁都看不顺眼,跟谁都能怼两句,连在顶头上司方良面前也不肯收敛。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主动设宴邀请陆惟。
陆惟也很好奇,所以就去了。
之所以带上魏解颐,是因为魏解颐要过来探望的堂姑,正是杨园的妻子。
也就是说,杨园也是魏解颐的堂姑父。
有了这一层关系,魏解颐自然高高兴兴盛装打扮,她对陆惟很有些少女心思,谁都能看出来,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今日恨不得将最好的衣裳首饰全都戴在身上,花枝招展像一只羽毛俏丽的小鸟。
虽然漂亮的鸟通常都是为了求偶的雄鸟,但魏解颐这一露面,还真让人不由多看好几眼。
连杨园都惊奇道:“你小时候,我还曾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魏解颐将其当作赞美,笑呵呵行礼喊姑父,直到堂姑母喊她别屋去说话,她才依依不舍望着陆惟,不情不愿离开。
往常这种场合,作为亲戚和官场同僚,杨园理应打趣两句,增进关系,但他好似心事重重,将陆惟请过来之后,桌上果品菜肴竟也敷衍似的上一两样,连个热菜都没有,跟昨夜接风宴比起来,还真“卧龙凤雏”一般,说不上谁更离谱。
陆惟就知道,杨园这是有话要跟他单独说了。
他也不着急,端起桌上唯一的热茶,慢慢品着。
茶叶倒是好茶叶,看来杨园名门出身,哪怕别的能将就,在品茗上还是讲究的。
再看这院子,冬日寒梅,春日桃花,秋日桂花,杂而不乱,看得出是下过一番工夫打理的,而且得有精通园艺者指点,也不知这打理的是杨园本人,还是他家的园丁。
还有这喝茶的茶具,装糕点的立盘,清一色白瓷,底部画上梅花,很是应景。
昨夜接风宴上的餐具,就没有这般细致讲究。
“听闻陆少卿断案如神,什么疑难案子到了你手里,就迎刃而解,如今我手头也有一桩案子,不知你可有兴趣?”
杨园见陆惟不开口,终于按捺不住了。
陆惟:“所谓断案如神,都是外面以讹传讹,我手上也有不少案子悬而未决,杨录事高看了。”
杨园:“陆少卿过谦了,据说你在张掖也帮李都护解决了不少难题,我都听说了,心里很是佩服。”
陆惟:“李都护精明强干,便是没有我,许多事情他也能解决,我的职责主要还是护送公主殿下回京,旁的都非要事。”
他这还在慢悠悠地兜圈子,杨园已经不耐烦了。
后者坐直身体,上半身微微前倾,手肘按在身前案上,流露出迫不及待。
“陆少卿,你今日能来,我十分感激,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桩密案,事关重大,牵涉秦州刺史方良、长史杜与鹤、司马崔千、功曹黄禹等,从上到下大小官员,还请陆少卿帮我呈禀御前!”
他郑重其事,目光灼灼盯着陆惟,像是要将他任何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陆惟没有与之直视,他看的是桌上已经被冻硬了的梅花糕,心想你杨园有求于人,设宴款待,连餐盘都那样讲究,却拿出这种糕点,可见别人说你人缘差脾气坏不会做人,倒也不是故意污蔑。
“陆少卿?”杨园见他迟迟不吱声,有些不耐烦了。
“杨录事这茶杯,难道是梅兰竹菊成套的?”
陆惟转着茶杯,就是不接茬。
杨园:“……陆少卿若是喜欢,送你就是了。”
陆惟摇头:“无功不受禄。”
“我有事求陆少卿帮忙!”
杨园着急上火,火星子已经快要冒出脸了。
但他越急,陆惟就越不急。
“杨录事要我帮忙的事情,牵涉整个秦州,我非秦州官员,贸然掺和只怕也说不清楚,杨录事不如自己上禀天子,陛下英明,定不会偏袒任何人的。”
杨园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声音一下提高。
“我倒是想禀告天子,就怕我那奏疏还未到达御前,人就死于非命了!”
陆惟原以为杨园要告密的无非是官场上那些互相倾轧尔虞我诈的勾当,听他这话似乎还大有内情,不由挑了挑眉。
“可杨录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杨园咬咬牙:“我要说的是,那官仓粮食,实际上并未告罄,而是被人偷龙转凤,私下盗卖了!”
陆惟没有露出吃惊讶异的表情。
在杨园刚才起话头时,他就已经大概猜到,对方要说的,不是与救灾有关,就是与流民有关。
果不其然。
“有证据吗?”他问杨园。
杨园愣了一下,颓然往后坐倒。
“还没有!”
陆惟:“没有证据,就是诬告。”
杨园:“我已经在暗中收集了!”
陆惟:“那杨录事希望我给陛下的奏疏里说什么?说杨录事举报同僚侵吞官粮,但查无实证吗?你甚至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方良?崔千?还是杜与鹤?总得有个名字吧?”
杨园咬牙切齿:“我猜,他们所有人都有份!”
陆惟:“证据呢?”
杨园气闷:“我不是不给证据,是还在找,你就来了,我得先和你说一声,否则你们走了,我再想找人告状,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陆惟摇摇头:“杨录事,恕我直言,你这些言辞,连我这一关都过不去,更勿论陛下跟前。大雪成灾,流民遍布,你在此饮茶赏雪,连茶具都是最好的,院子里甚至还有花草摆弄,而秦州刺史方良为了安置灾民,我听说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有睡好,去外面随便问一问百姓,都说方良是个愿意做事的好官。你说的这些,要如何取信于人?”
杨园:“他贯是会做表面文章的!盗粮的事情即便与他无关,也与崔千那些人有关,方良必定是知情的!”
陆惟与他说了这么多,就是想看看从杨园嘴里能不能吐点真凭实据的话来,可惜两人兜圈子半天,杨园对方良等人忿忿不平,却始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空口无凭,张口就来。
陆惟原是对杨园跟杜与鹤不出席接风宴有些感兴趣,觉得这其中说不定真有什么隐情,但现在看来,却有些失望了。
杨园的的确确就是一个说话做事不讲道理的人。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时,杨府下人惊慌失措跑过来。
“不好了,郎君,池塘里,池塘里――”
对方看见陆惟,蓦地住嘴,可表情越发惊慌了,一看就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园不悦道:“有话就直说,我光明磊落,无事不可言!”
杨府下人结结巴巴:“池塘里浮起一个、一个东西,圆圆的,像是脑袋!”
脑袋的确是人的脑袋。
女性,尚未腐烂太多,还能看得出是个美人。
美人没了身体,又泡在水里,已经皮肤发白,开始溃烂,再怎么也无法引起怜爱,反倒让人觉得恐怖。
负责打理后院的下人像往常一样去喂鱼,结果看见池塘水面浮起一颗圆乎乎的东西,他远看还以为是石头,结果发现“石头”居然晃晃悠悠会漂浮,再定睛一看,差点没把小魂吓飞。
杨园跟陆惟过来的时候,那颗脑袋已经被打捞上来,散开的头发后面绑着半截绳子,美人脑袋正面对着杨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球要落不落的。
“郑姬?!”
杨园脸色惨白,脚一软,差点摔了个跟头,人瘫软坐下。
陆惟:“杨录事认识她?”
杨园魂不守舍,喃喃道:“她、她是我府上的歌姬……”
陆惟:“人是你杀的?”
杨园叫起来:“自然不是!”
陆惟:“那怎么死的?她的身体呢?烦请杨录事将贵府所有人都喊过来,一一问个清楚,否则即便凶手不是你,你也难免要被拖下水了。”
人很快都被叫过来。
包括作客的魏解颐,和杨园妻子魏氏。
两个女眷还懵懵懂懂,听说出了人命,都是大惊失色。
陆无事跟着陆惟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十件也有八件,早已是驾轻就熟,当即就要来纸笔,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杨园出身名门,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也有不折不扣的纨绔毛病,走鸡斗狗,华服美食,娇婢艳妾,就连来此上任,也从家里带了两名歌姬过来。
平日里公务繁忙之余,他就让歌姬过来献艺,其中最受宠的是郑姬,因为郑姬歌声清甜,尤其唱起江南小调更是一绝。
“我上回召见郑姬,是三天前,那时我在家设宴,让郑姬出来唱《采莲曲》……”
陆无事奋笔疾书,听到此处,忍不住抬起头来。
“外面流民聚集,饥寒交迫,杨录事在此举宴?”
杨园理直气壮地回道:“安顿流民又不是我的职责,该处理的公务我也处理了,方良又不让我帮忙,我能怎么办!”
陆无事待要说什么,陆惟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打断杨园说话,陆无事马上沉默低头,继续记录。
杨园冷哼:“陆少卿,你这侍从还真是话多,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不知天高地厚!”
陆惟淡淡道:“我让他噤声不是因为我觉得他说得不对,而是不想让他逞口舌之快,这郑姬显然并非自杀,若是他杀,凶手未找出来之前,杨录事这府中上下,都有嫌疑。”
杨园瞪眼,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这意思是,连我都有嫌疑?”
陆惟没回答这句话。
“杨录事继续说吧,你让郑姬唱《采莲曲》,然后呢?”
杨园没好气:“然后我那过来看望我的堂弟看上了郑姬,想问我要了她,我没同意,还跟我堂弟争执了几句!”
陆惟:“你堂弟现在在何处?”
杨园:“那天之后不欢而散,杨望本是游学经过秦州,三天前宴罢就离开了。”
陆惟:“没有再回来过?”
杨园:“那我怎么知道?要我看,杨望怜香惜玉,根本不可能对郑姬下手,真要说嫌疑,我那妻子倒还有点可疑!”
方才被安排在旁边听着的魏氏冷不防被点名,当即就脸色大变。
“杨园,你是什么意思?!”
“上回我要收郑姬为妾,你不是不同意么,还与我大闹一场,焉知你会不是心生嫉妒,私下派人去教训郑姬,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杨园撇撇嘴道。
魏氏大怒,腾地像被点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直接扬起手就要揪杨园的头发,可惜个子够不着,反是被杨园闪开,她自己崴了脚,直接摔倒。
魏解颐和婢女在后面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将魏氏扶起,就听见她啊的一声开始破口大骂。
“好你个杨老六,真就说话不长良心,有你这种不分好赖往自己糟糠妻上泼脏水的混账,我还指望什么日子,这个家散了算了,我要回娘家,我要与你和离!”
杨园冷笑:“被我戳中心事了?你虐打婢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往常为了家和万事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你,如今闹出人命来,你还想抵赖吗?”
魏氏:“我对天发誓,我若是动了那郑姬一根毫毛,我就不得好死!明明是你自己想纳人家为妾,人家不愿意,甚至还求到我面前来,口口声声求我为她找一条生路,你当你是人家陆郎君这等容貌吗,是个女的都想缠上你?!我呸,你就是出个一夜千金,人家都未必乐意!”
杨园:“泼妇!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魏氏二话不说,直接扑上去,夫妻俩扭打作一团。
魏解颐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闹剧,已是完全忘了反应。
杨家上下,有想劝不敢劝的,也有跟魏解颐一样还处于震惊之中的。
魏氏凭力气当然不是杨园的对手,可杨园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揍媳妇,留的那三分力,当即就被魏氏挠出个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场面登时那叫一个混乱!
等陆无事强行将两人分开时,杨园脸上已经多了几道血痕,魏氏是真没留手,连脑壳上的发髻都被她打乱了揪下几根,以至于众人发现杨园整个鬓角歪歪斜斜,看似连头皮都快被掀下来。
杨园头晕脑胀,身形晃动,那“头皮”就跟着晃晃悠悠,最终还是掉落在地上。
众人看了看地上的假发髻,再看看他头顶那一小片的光滑,不约而同沉默了。
杨园愀然变色,蓦地按住脑袋。
“我的头发!”
魏氏将他假发也掀下来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杨园这下是真想殴妻了,二话不说就扑向魏氏,陆惟动作却比他更快,直接伸手就将人拦下,而且往后一推,杨园直接蹬蹬蹬被推得连退好几步,往后坐了个屁股墩。
第47章
“现在事关命案,我乃大理寺少卿陆惟,奉帝命有先斩后奏之权,我看是谁冒大不韪,非要在此地胡闹。”
陆惟声音也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他过来赴宴没有佩剑,就随手将陆无事的剑抽出来,抓在手里把玩。
“陆无事这把剑是见过不少血的,要是今日谁让我不舒服,我就也让他在这里放放血,多洗洗这把剑,诸位看如何?”
当然不如何。
经过这一番恐吓,想闹事的也消停了。
杨园和魏氏暂时老实了,陆无事于是顺顺利利把话问完。
根据杨园的说法,他平时见郑姬的次数也不多,无非是设宴时助兴,让她出来唱上两曲,郑姬的舞也跳得不错,有时还会下场,不过全凭郑姬自己的心情,美人有才有貌,肯定也是有些小脾气的,杨园并没有勉强她。
45/138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