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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作者:梦溪石【完结】
  这间屋子不大,两人距离也不远,声音无须喊得如何高。
  寒夜漫漫,暖炉融融,陆惟闲坐慵懒,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烛光映在他那张脸上,当真是光华流转,无瑕动人。
  但他也不是对着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脸色,最起码,在雨落一脸难色进来禀告,说“魏小娘子在外边等候,说带了夜宵过来,想献给殿下”时,陆惟眉间蹙起,肉眼可见变得不太愉快。
  公主看着陆惟笑:“醉翁之意不在酒,魏小娘子真是一片痴心!”
  这魏解颐说是过来投靠堂姑,但来了之后也没见过她出官驿,就跟着住在公主旁边的别院里,崔千等人不知她身份底细,只当对方是跟随公主的女眷,也没多想。
  这种仰慕者,陆惟见得多了。
  “我与殿下在此说话,再来个闲人岂不煞风景,殿下让人拒了吧。”
  “她是冲你来的,不是冲我来的,要是我拒绝她,得罪人的就变成我了,陆郎也为我想想,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公主一路走来何其不易。”
  公主眼睛也不眨,张口就说出楚楚可怜的话。
  陆惟:……
  他还真不知道这位连砍人都不手软的公主,什么时候怕看人脸色了。
  不就是想看戏么?
  魏解颐在门口等了半天,已经很不耐烦了。
  但这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也不太敢任性耍小脾气,直到禀报的婢女从里面出来,告诉她公主请她进去,她才勉强调动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迈步走进去。
  在魏解颐看来,她这已经是为了见陆郎君一面,受了天大委屈了。
  进去之后,她一眼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正在用膳。
  今晚大家都吃不饱,魏解颐同样对接风宴上的菜肴嫌弃得很。
  “殿下,陆郎君,我给你们带了吃的过来,你们已经吃过了?怎么没喊我?”
  魏解颐看着他们桌上的残羹冷炙,微微瞪大眼睛,更委屈了。
  “你带了什么过来?”
  比起陆惟,公主对美貌小姑娘更有几分耐心。
  魏解颐:“桂花米糕,酱驴肉,荔枝肉。”
  她委委屈屈道,也顾不上埋怨,让婢女将酱驴肉和荔枝肉都摆到陆惟面前,最后才将桂花米糕给公主送去。
  公主看得有趣极了,也不因为被怠慢生气,她本来就吃得差不多了。
  “魏小娘子,我不爱吃米糕,你把酱驴肉换过来吧,陆郎君喜欢吃甜口的。”
  她还故意逗魏解颐。
  “殿下怎么知道陆郎君喜欢甜口的?”
  魏解颐浑身毛顿时竖起来,像极了公主那只小橘。
  公主拖长了语调:“夜深人静,夜半无人时,陆郎君告诉我的呀!”
  魏解颐倏地望向陆惟!
  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陆郎君竟然是喜欢年长寡妇的?
  陆惟的筷子还正好伸向那盘荔枝肉,闻言竟点头附和。
  “知我者,殿下也。”
  魏解颐眼圈都要红了。
  她心想自己辛辛苦苦跟着陆郎君到上来,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幕吗?
  捏紧了小拳头的魏解颐,忍不住憋出一句话。
  “方才我的婢女去借用官驿小厨房时,听见他们在说方良!”
  其他两人的注意力果然马上被吸引过来。
  陆惟甚至主动开口询问:“说什么?”
  魏解颐仰起下巴,有点小得意:“说刺史府的存粮已经不多了,方良还让人将粮食都拉过来,供给殿下和陆郎君。还说官仓也已经放出去了,大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道路不通,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不知道怎么办。还说,还说……”
  公主:“这里没有外人,小娘子只管说就是。”
  魏解颐:“他们还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又要多吃些粮食,希望我们快点离开,别占了方刺史的口粮……他们也太过分了,哪里就到了此等地步?!”
  她现在是与公主陆惟一块过来的,自然而然站在他们的角度立场说话。
  陆惟问道:“官仓开了多久?”
  这个问题问的是陆无事,后者果然去打听过了。
  “自从下大雪,流民聚集之后就开,每日早晚两顿粥,聚集在城外的流民也会放,大概放了一旬不到。”
  公主沉吟:“秦州是上州,位置显要,天水郡的官仓算上陈粮,应该能让全城百姓连吃一个月左右。”
  不过官仓的粮食都是备用粮,非十万火急不能动用,后厨那些人说用光,未必就是真用光了,方良不需要向他们交代太多。
  魏解颐听得有些害怕:“要不,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否则粮食吃光了,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
  陆惟摇头:“现在暂时走不了,大雪未停,道路被封,我们没带粮食,也走不出多远,现在这种情况,问方良开口要粮,他恐怕也拿不出来。”
  这里没有魏解颐想象中的繁华,反而处处埋藏危险隐患,她已经没了起初的兴奋,连官驿都不想出去,更不提找堂姑的事情。
  她咬了一口桂花米糕,觉得没有家里小厨房做得香甜,心里有些嫌弃,但肚子又实在饿得很了。
  公主见状,让雨落给她也上一份蒸鸭。
  鸭肉是够软烂了,但入口嚼了两下,魏解颐却哇的一声吐出来。
  “这也太难吃了,怎么有一股死老鼠味!”
  雨落脸色一沉:“这是药膳蒸鸭,用了料酒、冬菇、红枣、枸杞,明明是药香味,怎么到了魏小娘子口中就是死老鼠味了,莫非您吃过死老鼠?”
  魏解颐娇哼:“我又不是与你说话,你一介婢女,怎么能擅作主张开口,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雨落:“我有公主殿下的规矩便好,有没有魏小娘子的规矩不重要。”
  “你怎的这样伶牙俐齿!”魏解颐顿足,想耍些脾气,又知道没人买账,只好悻悻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告退了!”
  也不等公主和陆惟回应,她转身便自己气跑了。
  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公主用完膳,又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高高兴兴带着侍女回去了。
  倒是风至雨落两人,听见席间的讨论,有些忧心忡忡。
  “殿下,若城中粮食难以为继,我们要不还是早些启程吧,总比被困在这里好!”
  “还未到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山穷水尽,方良压根不会让我们进城,先观望两天再说。”公主摇摇头,“而且,起码要等刘侯与章钤他们过来会合的。”
  她不说,风至还差点忘了,忙一拍额头。
  “他们会不会也困在路上了?”
  “章钤有可能,但刘侯本该到了的。”
  章钤是公主家将,当日在冯华村,公主与他说的是,让他先返回上一站官驿,察看屠村凶手是否留下痕迹,再赶到上来与他们会合。
  但后来贺家商队现身,公主和陆惟就知道贺童他们根本没有和章钤碰面,那么章钤很有可能在驿站待了几天,调查无果之后,又会赶往上城来,时间上会比他们晚一到两天。
  而汝阳侯刘复,按理说,他比陆惟他们更早离开,也应该更先抵达上城的。
  现在崔千却说刘复根本没到上来,难道刘复路上贪玩,又去了别的地方?
  以这位刘侯的性子,未尝没有可能。
  “此地水深,不妨静观其变。”
  公主为这场谈话下了注脚。
  窗外,大雪纷飞。
  尽管已经过了元宵,这西北仍旧冷得能刮下一层皮。
  比起张掖,这里的驿馆条件堪称简陋,公主的床榻甚至不到张掖时的一半大。
  睡仍旧是可以睡的,只是人得微微蜷缩起来。
  要说这种待遇加上接风宴上的冷饭冷菜,已经足够让公主大发雷霆,直接抬脚走人,再回到京城狠狠告上一状了。
  但方良可能也有话说,他为了雪灾四处奔波,连官仓都开了,自己的粮食也拿出来供奉公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让公主满意,这种情况下,有口吃的都不错了,的确也不能要求更多。
  与其整晚在床上腰酸背痛,公主选择盘腿静坐,闭目养神。
  她听着窗外簌簌的雪声,想起寒夜里那些可能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还有今日方良过来迎接时的情形,几个画面来回闪现,再到今夜宴上崔千的话。
  这座上城,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陆惟应该也没有答案,否则不会借着晚餐特意把自己请过去,结果赔上一顿光明炙,也没能从公主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启发。
  若是自己能说出点线索,陆惟岂不得过来求着她开口?
  公主朱唇翘起,笑得有些趣味盎然,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既是这样的条件,睡眠自然不可能深沉到哪里去。
  隔天天还没大亮,公主就起身了。
  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带着风至出门。
  两人行至城下,风至亮明身份,与公主顺利登上城楼。
  居高临下,两人很清楚就能看见城墙内外的情形。
  城外,官府果然已经开始施粥,一多半的流民排队拿了粥去一旁坐下,小口喝着,另外一些还在排队等着领。
  风至遥遥望了一眼,那粥不算浓稠,但也绝对不会稀得像水。
  她也是苦出身,入宫时已经记事了,知道这种粥就算是很良心了。
  “看来方良没有说谎,说赈灾就当真是在赈灾。”
  城内也有施粥点,不过被放进城的流民不多,大都是城内有亲戚,或者被喊去以工代赈修补城墙的,他们领到的粥也要比城外那些流民更稠一些,甚至还有一个额外的馒头。
  馒头也是粗粮所制,灰扑扑的,说不上是陈米还是麦麸,总之一看就知道口感绝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再过几日,可能就连那种馒头都拿不出来了。”
  说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公主转身。
  方良踩着石阶上来,手还时不时扶一下城墙。
  他看上去比昨日更憔悴了,目下青黑,嘴唇干裂,衣裳也还是昨天那身。
  “方刺史。”
  “公主殿下。”
  方良深深施礼。
  “臣昨日忙乱,接风宴时还在处理公务,不得已才假托告病,还请殿下恕罪!”
  公主伸手扶他:“方刺史职责所在,不必多言,反是我来得唐突,干扰你的公务了。”
  方良苦笑:“其实哪有那么多公务可忙的,说到底就是两字,钱粮!如今大雪成灾,眼看开春播种的农时也要延误,官仓也即将告罄,臣这些天都是在想法子,尽量筹措更多的粮食,起码让城中百姓先度过这道难关再说。您看――”
  他指着城外源源不断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都是秦州附近几县吃不上饭,又无地可种的百姓,再冷下去,这样的人还会越来越多,上城容纳也有限,我总不能不顾城中百姓,将他们放进来无所事事,可城中又没有那么多工事可做。”
  这位秦州刺史,生生被愁白了头发,寝食难安,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第46章
  “我没记错的话,本地应该有门阀世家吧?”公主问道。
  “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在此,还有贺家与范家,算不上门阀,也是颇有名声的商贾。实不相瞒,臣也正打算将这些人请到一处,向他们先借些粮食,只是他们也不傻,只要我一露出请客的风声,他们就敢马上将粮食藏匿起来,或者寻了借口搪塞。”方良长叹一声,看样子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公主笑道:“既然他们不肯借,那就也不必请吃饭了,直接上门要,岂不是更好?”
  方良:“这……”
  公主:“该如何做,方刺史主政多年,想必比我有经验,用不着我来指手画脚,我就不多言了。”
  方良点点头:“多谢殿下,不知殿下在官驿用度可还足够?”
  公主也不客气:“炭少了,半夜冷醒。”
  方良歉然:“臣疏忽了,晚些时候就让人送过去。”
  他陪公主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却没有待很久。
  “臣还得去张罗粮食,就先失陪了。”
  公主颔首:“方使君只管去忙。”
  方良行过一礼,转身匆匆离开,背影微微佝偻,脚下却生风。
  “你看方良如何?”公主问风至。
  “鞠躬尽瘁,恪尽职守。”风至想了想,“而且人挺厚道的,方才殿下您提了门阀的事情,他本可趁机请殿下出面帮忙说服城中高门富户借粮,却没有这么做。打从回来起,奴婢跟着殿下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都护刺史郡守县令,却从没见过一个像方使君这样,能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奔波的。”
  公主:“其实李闻鹊打仗厉害,也有做事的心思,他只是有些倨傲。”
  风至:“可殿下您不也说过,一个倨傲的主官,最后容易误人误己。”
  公主笑了一下:“人都有缺点,只看这缺点会不会影响大局,正因李闻鹊立身还算正,哪怕刚愎自用,我与陆惟都还想提点他一番,以免他真的误己终身。”
  风至:“所以还是方良这样的更好一些吧?依我看,当初张掖郡若是以李闻鹊为都护,方良为郡守,也许数珍会那种地方也早就被铲除了呢,根本不至于发展壮大!”
  公主摇头:“不好说,这秦州官场也不太平,否则昨夜接风宴就不会少了那么多人。”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风至闲聊,目光却落在城楼下,那些流民身上。
  天气太冷,也没有阳光,喝粥喝了个肚圆的流民正蜷缩在城楼下面,靠发抖取暖。
  其实他们这种摄入稀粥并非真正的饱腹,只是灌满了水,过没一会儿,撒泡尿,肚子就又会开始饥饿,循环往复,最终彻底失去力气,在饿死之前就会被冻死。
  其实有没有这两碗粥,他们的结局可能都是一样,方良辛辛苦苦筹集来的粮食,可能顶多只让他们晚死几天。
  想要真正让他们活命,只能改变这个世道,改变门阀兼并土地,让百姓走投无路的现状,改变商贾依附门阀,垄断商路,令寻常平民连小营生都难以维系的情况,要改变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让寒门子弟也能有晋身之阶。
  这谈何容易?
  但难,就不去做了吗?
  公主忽然想起陆惟。
  这个男人曾经在冯华村说要当权臣,可以帮她一起改变这个世道,那时公主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在大放厥词,因为她见过无数人沾染权力的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总在拥有权力的过程中开始变质妥协,最终腐化成为权力的一部分。
  陆远明纵然容貌绝世,一颗心也是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齐全的,如何就能例外?
  但现在,公主的想法却稍稍有些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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