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寅别的没有,能屈能伸那是一等一的,闻言连连告罪陪笑,陆无事就是再嘲讽一万句,也跟打在棉花上一样。
“既然二位执意要走,下官也不敢拦阻,只是准备了两车程仪,略表心意,还请殿下与陆郎君笑纳。还有下官小女,她在上城有位姑姑,自从几年前出嫁归宁回来了一趟之后,就未再见过,如今殿下正好要去上,不知下官能否厚颜请两位捎上一程?世道混乱,下官年迈又只此一女,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就看见陆无事等人面色古怪。
魏寅都这把年纪了,说老来得女生了魏解颐还说得过去,反正也不需要他怀胎,那他说的这位魏解颐姑姑,得是他爹多大年纪生下来的?要是跟他一样一把年纪了,几年前出嫁,那……
昨夜高调宴客的魏解颐,这会儿正老老实实扶着父亲,话也不多说一句地装鹌鹑,听到这里,再看众人表情,忍不住解释道:“是表姑。”
魏寅这才反应过来:“对对,是下官的远房小表妹,但她从前小时候在我们家住过,被拙荆教养,出嫁时我们还给她送嫁的……”
谁也没兴趣关心魏寅的家长里短,虽然魏解颐含情脉脉望着陆惟,但陆惟根本就不是那种会怜香惜玉的君子,他随口就能找一百个理由拒绝。
“天降大雪,道路难行,魏小娘子闺阁千金,不适合赶路跋涉,等天暖之后再启程吧。”
魏解颐急得都顾不上矜持了,忙道:“我无妨的,我不怕辛苦,先前已经写信过去了,姑姑等不到我肯定会着急的!”
陆惟淡淡道:“你姑姑着急与我何干?”
魏解颐噎住。
她不明白陆惟明明生得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怎么开口说话能气死人呢?魏解颐自忖容貌清丽,青春正好,怎么也不比那些京城淑女差,便是陆惟瞧不上她的门第,作为年轻男人总该有点怜惜和耐心的。
魏寅叹了口气。
他却看出来了,自己这两天把人得罪狠了,对方本来举手之劳的事情,现在也不愿意了。
魏寅本来也不希望女儿跟陆惟一行人走得太近,陆惟现在虽然官职不显,却是御前数得上名号的,加上家世与外表,可以想象以后的亲事一定只高不低,似魏家这等门楣,机会肯定不大。
奈何魏解颐一见倾心,说什么都喜欢,昨天在他这里哀求半天,魏寅老来得女,平日里基本都是有求必应的,最终还是妥协,答应让女儿随陆惟他们走一段,到上城投奔堂姑为止,到时就算两人不成,她也不能再胡闹了。
魏解颐也答应了。
魏寅只好亲自出马,腆着老脸,唾面自干,过来赔礼道歉。
他挥挥手,两名婢女捧着两个木盘上前。
“这枚灵芝采自秦岭紫柏山,是拙荆病重那年,下官寻人千里迢迢去重金求购的,可惜最终还是没用上,下官自觉身份寒微,用不起这样的东西,只怕折寿,还请公主殿下笑纳。”
他又掀开另一个盘子的红布。
“这是两株百年老参,年份应该是有两百往上了,殊为难得,正好给陆郎君家中双亲补补身体……”
陆惟:“我母早死了。”
魏寅的笑僵住。
陆惟:“我父日御数女,再吃你这百年山参,怕是要下不了床了。”
魏寅:……
他何止是笑容维持不住,简直要扭曲了。
魏寅分不清这到底是陆惟的说话风格,还是对方故意报复这两天的怠慢。
他只能求助般望向公主。
公主看够了热闹,这才善解人意道:“既是魏县令盛意拳拳,我们不收下,也显得不近人情,不过此去上我们停留不了几日,恐怕是无法照顾魏小娘子的。”
魏寅松口气,赶紧就坡下驴,拱手道:“多谢殿下体恤,小女能在公主殿下那里叨扰两日,受您教诲,下官已是感激不尽了!”
既然公主答应,陆惟自然不会再跳出来当坏人,但他也没有更进一步与魏寅交谈的兴趣,便等陆无事等人将行李都整理好,马匹也都牵出来,清点完毕,就准备上马启程。
这世道,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像魏寅这样混日子的已经算正常了,但也正因为他正常且平庸,在小小的勇田县还能呼风唤雨,以后也基本不会跟陆惟产生交集。只因他好也没好到能升迁跟陆惟共事,坏也没坏到变成陆惟手里的案子,这样的魏寅,没意外的话,也只会在这里短暂碰面了。
倒是魏寅不知是不是对自己前两天的消极怠慢有些后悔,这会儿见陆惟不搭理自己,只好絮絮叨叨向公主赔罪,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公主对魏寅倒是有点兴趣的,或者说,她对勇田县周边感兴趣,比如商队往返,比如冯华村和仙翁岭。
魏寅听她问起商队,只当这位公主想买些新鲜玩意,也没多想,就道:“勇田这边也有商队路过,但来得少,因为城门小,客栈少,车队一多,进出不便不说,连住宿都找不到,现在来的也就是些脚商,单人赶路,或者三两结伴,这种雇不起镖师,来勇田反而是最安全的。”
他有意讨好,讲得很仔细。
公主也听明白了,贺家商队等不到冯华村的同伴回去报信,肯定会再度派出人,但他们以前没从勇田走,目的又见不得光,就算只派两三个人出来,也不会从勇田县经过,因为太招眼了,这小城人就那么多,彼此都认识得七七八八,一个陌生面孔很快就能被记住。
陆惟想必也是早就看出这一点,才没有跟魏寅交谈的兴致。
少顷,队伍整装完毕。
公主上马车,陆惟上马。
魏解颐眼巴巴看着,但公主没有邀请她上马车的意向,陆惟没有为她找马车的想法,最后她只好委委屈屈坐上自家准备的小马车,跟在公主的马车后面,再看老父亲舍不得的神情,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远门的魏解颐,差点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种委屈一直持续到队伍出发离开县城,走出老远,魏解颐回头遥遥望去,城门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了。
她再也绷不住,眼圈就红了。
马车里的婢女劝慰:“娘子若不想去,现在与外头说一声,送我们回去,还是来得及的。”
魏解颐吸了吸鼻子。
她也不是不想去,其实这次出门就是她央求父亲得来的,她倾慕陆惟,希望能多些与陆郎君相处的机会。
对女儿看上陆惟,魏寅不意外,但他也告诫魏解颐,陆惟出身高门,最后总是要回京的,除非两人能在上城订下终身,否则等公主车队离开上城前往下一个地点,魏解颐就得乖乖回到勇田县。
魏寅心里清楚,陆惟能跟魏解颐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但出于对女儿的宠溺,以及在他看来自家女儿才貌双全,魏寅还是同意魏解颐跟着车队走一段。
魏解颐的家境并非大富大贵,但她爹是勇田县的土皇帝,她从小甚至比京城贵女还要过得自在,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太稀罕的,她爹也总能为她找来。
这是魏解颐头一回发现老爹还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她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被保护得太好,从未经历世事险恶。
“阿邙,你说,我要是公主,陆郎君对我的态度,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魏解颐想起陆惟对公主的态度,心头有点酸涩,忍不住扁扁嘴,又是莫名委屈。
婢女瞪圆了眼睛,好像无法理解她的话。
“可、可是公主比您大了那么多,而且嫁过人了!”
有些话,魏解颐自己不好说,婢女却能帮她说出来。
第44章
听见这句话,魏解颐整个人就放松了。
是了,这年头再嫁的女子数不胜数,魏解颐原本也不以此为衡量别人好坏的标准,可当倾心的郎君近在咫尺,她还是免不了患得患失,比较来比较去,隐隐对俨然是众人中心的公主产生了些微嫉妒。
可真要比起来,她青春年少,待字闺中,会比公主差到哪去?
公主毕竟是和过亲的公主,也不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只是堂姐。
帝女与隔了一层的帝姊,差别还是很大的。
便是多个公主的头衔,又如何呢?
魏解颐是个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姑娘,这么一想,心情立马又好起来了。
“魏小娘子有点像十年前的我。”
马车内,公主也对风至如是道。
“自以为是,不知所谓,觉得普天之下的生灵都要围着我转,老爹第一我第二。”公主甚至还作了个鬼脸,哈哈一笑,“十年前的章玉碗,就是这么讨人厌的!”
风至认真道:“在我心里,殿下的确就是世上一等一的人。”
她和雨落虽然陪着公主出嫁,但十年前,她们都不是公主最亲近的人。
那时候的风至,只是和亲队伍里一名寻常的婢女。
那时候公主殿下身边最得用的侍女,也是公主出嫁前的大宫女,同样有两个,分别叫秋池和锦年。
风至没有做过飞上枝头的富贵美梦,也没有想过能更进一步,她只想在草原上平平安安度过,不要生病,不要被柔然人看中,最好能攒下一笔小钱,等以后年老了回到中原,安家落户。
这个愿望很奢侈,尤其是回到中原,她想也不敢想。
在柔然,中原人势弱,不得不抱团。
以前宫里不常见到的大宫女,风至因为差事,也经常跟她们打交道。
在她的印象里,秋池是个很温柔的姑娘,但办事利索,对自己严格,对底下人,却很讲道理。锦年相对则性子急一些,但心肠更软,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锦年这样的人。
公主身边这两位大宫女,都是很好的人。
但后来,秋池和锦年都死了。
“啧啧,风至,你连夸我都要走神,可见言不由衷!”
公主调侃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失神中拉回来。
风至将这两个名字嚼碎了咽下去,不在面上流露出来。
当然,即便她失口说出来也没什么。
正如风至没有忘记这两个人,她知道公主也未曾遗忘。
铭记,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奴婢字字真心,日月可鉴,殿下若不信,奴婢可以发誓!”风至也开玩笑道,“那魏小娘子如何能与您比?她任性娇气,也毫无礼数,对殿下更是没有半点尊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车队是围着她转的呢!”
公主道:“那是因为她知道,父亲永远是她的靠山,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只要魏寅出面,很快就能帮她解决。等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她这样的人,只需要三天,就能换一个人。她的小性子若无伤大雅,我倒是希望她这样的任性能长长久久,毕竟这世上能恣意活着的人本就不多了。”
“殿下如今不恣意吗?”
声音来自车外。
一匹匀速前进的马,几乎与马车同速,倒映出颀长的身影。
公主懒懒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陆郎君没有学过么?”
她与风至的交谈没有刻意压低声调,但一般来说也会被掩盖在外面车轮辘辘的动静下,唯独这位陆少卿耳力过人,正好又在马车外面,给听个一清二楚。
陆惟听出她的不满,轻笑道:“我是来告诉殿下,前方有个茶铺,原本可以稍作休整,但现在下雪,我们就不停了,直接越过去,争取天黑前到驿站。”
从勇田县到上城,走官道有将近七百里路,正常来说他们还得在路上走几天,反正不可能一天之内就赶到,只是下雪的缘故,不能在路上停驻,赶路速度还是加快了。
公主:“此等事情,陆郎君决定就好了,何必专程走一趟?”
陆惟:“臣也想借此机会,向殿下献一献殷勤,今早的烤鱼味道,殿下觉得可还合意?”
公主:“那鱼不是陆郎自己去捉的吧?”
马车毕竟憋闷,公主又懒得出去骑马,两人还真就一里一外这么交谈起来。
陆惟:“捉的确是我捉的,烤却是陆无事烤的,他也是头一回做,有些生疏,我找了勇田县的厨娘问计,可惜她也从未做过烤鱼,只能给我一些粗疏的提议。”
公主感慨之余,又提出小小意见:“陆郎如此有心,真令我感动,烤鱼确实新鲜,可惜滋味还是略逊一筹,若可以的话,下次不如再加些冬笋、菌菇、豆皮,烤鱼之前也可浇点骨汤,如此一来,美味定然增倍。”
陆惟哑然片刻,忽然又笑起来。
“如殿下所愿,下回的烤鱼必然会更好了!”
“公主又将陆郎君喊住了!”
魏解颐偷偷掀开帘子一角,以自己的方式解读了所见所闻,然后才愤愤回转过身,咬住手里的帕子。
“两人还聊了那么久,光天化日,也不知有甚好聊的!”
“娘子勿要生气,也许是公主在问陆郎君路况呢?”婢女宽慰她。
“问路况不能随便喊个人吗,为什么非要是陆郎君,我方才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人去喊陆郎君,他都不肯来呢!”魏解颐更生气了。
许是从小在勇田县长大,许是从未去过京城,她对公主这样的身份殊无敬畏,除了不敢当面胡闹之外,在马车上也不吝啬自己的小脾气。
说着说着,魏解颐又忍不住掀开车帘子,脑袋挤到窗边,视线竭力往前车的方向瞄去。
但魏解颐脸上的怒气和嫉妒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浮上水面的惊讶,以及禁不住咦了一声。
“远处,你看,是不是有人在走,还是我看错了?”
婢女也凑过来,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这会儿雪才刚下没多久,尚不到银装素裹的时候,官道两旁是干枯的草丛,树干高高低低错落不一,更多则是黄白相间的岩石,刀切斧凿的冷硬为这个本来就难熬的冬天更添许多萧索。
婢女认真端详了半天,点点头:“是人,应该是些逃荒的灾民。”
“为什么要逃荒?”
魏解颐有些不解,眼前的确超出了她的想象。
“人们在冬天前不都把食物储存到地窖了?像我家,厨子每日也会从地窖里拿些秦菘和晚菘来熬汤,再不济,腌菜就着粗粮,总是能填饱肚子的吧?”
婢女:“也许是他们连腌菜都吃不上呢,奴婢听说今年夏秋就发旱,庄稼一直种不上,佃户欠了粮种又没粮交,地都被收回去,只能逃荒了,要是雪下得再大,恐怕路上就要冻死人了。”
这婢女的话乍一听,就知道是种田人家出身的,否则不会如此清楚。
但即便她解释得如此浅显,魏解颐也还是有些困惑。
“腌菜呢?往年的腌菜都没有吗?”
婢女无奈:“我的好娘子,光吃腌菜,没有主粮,人不得J死?”
“那,就问地主借些粮吃,今年秋收后再还,不就好了?”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他们也要留些自己活命,而且……唉,要是今年光景不好,恐怕许多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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