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的话,魏解颐一知半解,这些状况离她的世界太遥远了,她也只是好奇看了几眼,就因为呼啸而入的寒风赶紧放下帘子。
等马车再往前颠簸一段路,魏解颐已经被摇得完全没有多余精力去关心车外的问题了,她抱着小暖炉脸色发青,靠着婢女奄奄一息,几乎每过一刻钟就要询问他们怎么还没到。
如是摇晃了几天,当他们终于抵达上城时,魏解颐已经是小脸惨白,无暇嫉妒公主了,她甚至在下马车的时候没想起来要精心打扮给陆郎君一个好印象,只任由婢女梳头净脸稍微意烈幌拢就头重脚轻整个人如踩云端地飘下马车,两眼涣散无神,茫茫然望向四周。
“我们到了?”
“到了,娘子,正入城呢,要下车核验身份才让放行。”
婢女的回答让魏解颐略略清醒过来。
她支棱起两只耳朵,左看看,右看看。
之前在官道赶路时看见的三三两两流民,到了上城外,规模进一步扩大,只是这些人都被挡在城门外面不让进入,饿极了的流民也没力气与士兵对抗,只能一屁股坐在城墙下面,越聚越多。
而他们这个车队的到来,很轻易就吸引了那些流民的目光,尤其是魏解颐一下车,那些钉子一样的眼神纷纷钉在她身上,心思各异,令魏解颐不适且恼怒。
“为何只有我要下马车?公主不需要下吗?”她提出疑问。
“公主殿下身份贵重,怎能轻易下马车?”
陆无事正好从她身边路过,顺口答道。
魏解颐气闷。
“那这是公主车队,为何入城还要接受盘查?”她旋即提出新疑问。
“因为流民太多,秦州刺史怕流民一起被放进去。”陆无事道。
魏解颐蹙眉:“可我们一看就不是流民啊,怎能混为一谈?!”
陆无事却没空在这里继续应付小姑娘的问题,他策马上前,跟在陆惟身后,与迎出城来的秦州司马崔千寒暄。
崔千扯出一抹笑,对冷着脸却无损俊美的陆惟拱手赔罪。
“今日使君去城北亲自坐镇赈济灾民了,实在没料到殿下和陆郎君会这么快过来,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方使君了,还请稍等片刻!”
陆惟冷冷道:“我可以等,殿下却等不得,堂堂公主,竟被你们堵在这里,若有个万一,你们来担此责吗?”
崔千苦笑:“实不相瞒,前几日有人冒充公主殿下的名义,骗我们开了门,差点酿成大祸,现在我们谁也不敢信了,陆郎君是做大事的人,别与我一介小司马计较才好!”
陆惟和刘复从京城赶往张掖迎接公主时,也是从这条路走,经过上城时还跟崔千吃过一顿饭,两人也算认识的,他知道崔千没有特意为难自己的理由,更何况还有公主同行。
不是故意刁难,那就是的确发生了某些事情。
陆惟皱眉:“此话怎讲?”
崔千叹了口气,拉过他小声道:“就是前日,也有车队前来,自称邦宁公主,奉帝命从柔然返京,打头的挂着刘姓旗帜,我离得远,看不清楚,还以为是刘侯,就将人放进去,结果进城才发现不对劲,这些人竟是贼匪所扮,为首的公主,竟还是个女贼匪,幸好方使君发现得早,将人投入大狱,否则若真让他们鱼目混珠,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陆惟:“说到刘侯,他比我们早一日出发,现在应该也已经到上了,崔司马可曾见过他?”
崔千摇摇头:“未曾,他不是与你们一起么,怎么单独启程了?”
陆惟待要再说,秦州刺史方良赶到了。
说起秦州刺史这个官职,原本是属于李闻鹊及其老上司沈源的。
沈源身死之后,皇帝力排众议,让李闻鹊担任秦州刺史,整顿军备,准备战事,后来果然在对柔然的战争里大获全胜,朝廷由此收回张掖郡等地,设立西州都护府,任命李闻鹊为首任西州大都护,驻守边疆。
这样一来,再让李闻鹊兼任秦州刺史,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这个职位就落到了秦州所辖的郡治,天水郡郡守方良头上。
也就是说,方良现在不仅是秦州刺史,也身兼天水郡郡守,军政一把抓。
这种刺史兼任郡守的任命,在时下不算稀罕。
方良今年已过天命,但须发早白,远远看着,广袖舒袍,像儒雅先生多过于封疆大吏。
他骑着马在不远处停下,大步走来时倒有几分武将的气势了,只是到了面前,拱手行礼时,语调倒是与外表一般不疾不徐,如林下之风。
“殿下恕罪,陆少卿恕罪,老臣来迟了,还请快快入城,待晚上洗尘宴上,老臣再亲自向二位赔罪!”
他鬓发几缕凌乱,额上有汗,看着倒真是从别的地方急匆匆赶过来的。
公主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大雪成灾,辛苦方翁奔波了,我等只要有个栖息之地稍作歇息便可,至于洗尘与否,不甚重要。”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方良一揖到底:“多谢殿下体恤,老臣感激不尽!”
他显然也是忙极了,无暇与公主他们多寒暄,将人迎进去之后,亲自当作公主前驱,将马车领到官驿,让众人好生歇息之后,又风尘仆仆离开了。
被留下的崔千再三向他们赔罪,又亲自带着他们进城,前往官驿。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聚集在城墙下面的流民见车队进城,也跟着一拥而上,想混在车队后面跟着进去,被眼尖的士兵拦住,差点就要酿成骚乱。
陆惟及时看见,让崔千放了前面一部分人进来,后面的则舍出一部分干粮换取对方心甘情愿留在城外。
崔千苦着脸劝他:“陆郎君,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十个,这些人是饿极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他们现在能要人一碗粥,进了城就会得寸进尺,要人命,这城里已经收容许多人了,再多也容纳不下了!”
陆惟淡淡道:“我救他们,也是救你们,这些人在城外越聚越多,城门总不可能一直不开吧,等他们走投无路,就会孤注一掷,到时候再给一碗粥,也满足不了了了。”
他的视线从崔千胖乎乎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在对方的腰带上。
腰带是金子做的,上面雕刻麻姑献寿与天女散花,即便在这样的阴天,腰带也并不减损半分辉色。
崔千注意到陆惟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
陆惟什么也没说,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心虚之后,则是微微的恼怒。
崔千有种被看穿了的恼羞成怒。
他觉得你陆惟高门世家出身,用的民脂民膏不会比我少,凭什么就用这种目光来看我,你不想想你自己浑身上下,怕不是连衣裳的布料都比我这腰带贵上十倍?
这么想的时候,他正要发火,就看见陆惟的目光已经移开,对方面色平静,神情恬淡,如遗世高人,不沾凡俗,让崔千差点以为刚刚只是他的错觉,甚至因此生出一丝愧疚:自己是不是太小人之心,疑神疑鬼了?
“崔司马放心,我们用了车队吃不完的干粮,没有动用本地官仓,公主旅途疲乏,我先侍奉殿下去歇息,待晚上洗尘宴,我们再把酒言欢。”
刘复不在,公主又不便直接出面,陆无事等人身份不够,这种交际的差事就只能陆惟亲自出面了。
好在他虽然长得神仙一样,说话却是很得体的,崔千如沐春风,刚才那点不愉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的好的,那下官就不叨扰了!”
到了晚上,方良却没有出席接风宴。
代他出面的是其长子方淙。
第45章
方淙年逾不惑,华发早生,脸型方正,透着一股老实巴交,人的确也不多话,反倒还是司马崔千在下首张罗,俨然主人公。
“公主殿下,陆少卿,实在是抱歉,家父接连操劳几日,下午在城楼上病倒了,是被人抬下去的,现在还未醒来,在下已经让人过去喊了,他若醒来,马上就会赶过来的,还请殿下恕罪!”
方淙左右看看,起身拱手请罪,声音也不大,期期艾艾,很是窘迫,显然很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崔千也忙道:“方使君并非有意怠慢,这几日下官跟着忙前忙后,亲眼看见使君夜半三更还在处理政务,先前他听说殿下要来,不知有多高兴,哎,这这……”
公主微微一笑:“方使君为民辛劳,何罪之有,倒是我们还安坐在此,反倒于心不安,诸位接风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夜便从简吧。”
下榻之后,众人沐浴更衣,公主也换了一身新衣裳,面容光洁,乌发生辉,望之可亲,举止从容,真正是公主气度,令人不敢怠慢。
崔千原还觉得这位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想必沾染不少柔然人的习气,没想到这一照面,竟比他见过的所有贵族女子还要不凡,便赶紧连那一丝怠慢也收起来,不敢再失礼。
趁着公主与他们寒暄的工夫,陆惟扫视全场,将席间众人尽收眼底。
按理说,秦州刺史麾下官员,即便白日里没到的,晚上接风宴也不该缺席了,但这一放眼望去,席间寥寥,除了方良因身体不适没来之外,好像还缺了几人。
“殿下,陆郎君,这位是咱们秦州的功曹参军黄禹。”
功曹参军,也称司功,负责一州的功过记录,也帮刺史参谋政务,官职不低,只是他上头肯定还有人,不该一上来就介绍他。
黄禹三十开外的年纪,蓄了胡子,身形高大,闻言就起身见礼,声音也是洪亮。
“见过公主殿下,陆少卿,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陆惟露出些许疑惑:“方使君手下的其他官员,也是因为太过劳累没有过来吗?”
崔千与黄禹相视一眼,前者苦笑:“杜长史也告病了,至于杨录事,许是因为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吧!”
陆惟听出弦外之音,却故作不懂,还皱皱眉头:“看来这两位对公主殿下殊无敬意,也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公主柔声道:“我区区未亡人,只因陛下恩典方才能归朝,本就不该惊动地方,只是我们这一路走来,干粮告罄,还请崔司马多给我们几日,让我们将粮草筹齐,便即刻启程,绝不相扰。”
他们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话都说尽了,崔千还能说什么,只得连声道:“方使君绝无不敬殿下之意,还请二位贵人安心住下,下官定会禀明使君!”
席间人不齐,崔千欲言又止,黄禹看上去也不是八面玲珑之人,方良之子方淙更是讷讷无言,就连饭菜,虽然热是热的,可公主还真不觉得味道能比勇田县的路边小摊好吃,最终宴席匆匆结束,败兴而归,方良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一碗莲子羹端上来都半凉了,其他的菜更是平淡无奇,不是少放盐就是多放了糖,到最后公主也没吃几口,风至更是满腹牢骚,陪着公主回屋就忍不住开始吐槽。
“雨落刚习厨艺时做的怕是都比他们好吃!”
“那些菜该不会是热了三四顿没人吃才端上来的吧!”
“还有那道烤鱼脯,可真是没法说了,上回陆郎君为您准备的烤鱼,都比这美味数倍不止吧!”
就在她越说越起劲时,陆无事来了。
陆无事是奉陆惟之命过来的,说怕公主在晚宴不尽兴,请她过去再用些吃的。
实际上陆惟就是不来请人,雨落也已经在做夜宵了,陆无事这一来,公主就索性让雨落将做好的粳米粥和蒸鸭也带过去。
蒸鸭顾名思义,就是鸭子清蒸,但雨落别出心裁,蒸的时候在鸭肚内脏掏空,往内塞些药材,等鸭子蒸出来时,就是一道药膳,筷至而皮落,肉入口即化,连着鸭子下面的汤汁,是极为下饭又不上火的一道菜,最适合冬天食用。
陆惟那边准备的是酥乳和虾炙。
酥乳是一种奶制品,以羊乳制作的酸奶点心,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倒模做成各色花朵形状,再在上面淋上水果制作的酱汁,譬如梅花形状的酥乳,就淋上青梅果酱,桃花形状的酥乳,就淋上桃酱,因着果子大部分都得春夏时节才能有,秦州自然也不如富庶之地讲究,一碗雪白的酥乳,已经算是此间对贵客最好的招待。
相比之下,虾炙则要用心许多。
也不知道陆惟从哪里找来的虾,铺开了撒上胡蒜捣碎的蒜蓉,下面垫上晚菘,一起进行烤制,虾被烤熟之后呈现红澄澄的颜色,这道菜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光明炙。
“陆郎费心了。”公主开开心心剥开一只虾,不假手于人。“我当年离京前吃的最后一道菜,便是光明炙。”
说起来,她从小不爱剥虾壳,那虾还是阿父亲手给剥的。
时光境迁,斯人已矣,为她剥虾壳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了。
“我听说南方有一种主食,名叫粉丝,用米浆制成,细若游丝,晶莹剔透,蒸出来米香喷鼻,若是用这种粉丝蒸好之后放在晚菘上面,与虾一起炙烤,想必别有滋味。”
陆惟也在剥虾,他的手法很娴熟,显然是饕餮常客。
“这虾是方刺史派人送来的,据说是本地钓客冬钓之后过来售卖的,方刺史也爱吃虾,病倒之后却无福消受,便让人送过来,还有一车食材干粮,都是刺史府用度。”
公主笑道:“看来方良是想以此表示自己不是有心怠慢我们。”
连自己用度都献出来了,就算公主和陆惟想怪罪,也不好再说什么。
陆惟:“殿下入城之后,对此地有何感想?”
公主想了想,道:“乱。”
不是穷,也不是热闹,而是乱。
上面乱,下面也乱,入目都是一片混乱。
这里头固然有天灾肆虐,流民聚集的缘故,但接风宴上方良病了,偌大一个秦州府,只有司马崔千和功曹黄禹出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公主没有急着派人去打听,因为她知道陆惟肯定会让陆无事去问的。
“没有出席的两人,长史兼别驾杜与鹤,的确是病了,而且据说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几年,打从上任没多久就缠绵病榻,一直不管事。”
“还有一个杨园,录事参军,出身华阴杨氏,是秦州府里出身最好的官员,但是脾气很差,不合群,很少跟同僚来往,举宴这种事,谁也不会主动去喊他。”
公主讶异:“不合群,是指跟顶头上司方良都合不来吗?”
陆惟点头:“据说他不修口德,逮谁骂谁,连方良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谁也不爱与他往来,这杨园在秦州也都是独来独往。”
公主:“长史不管事,崔千太圆滑,杨园又不合群,那秦州的政务军事,就全都要倚赖方良一人了?”
陆惟:“看上去的确如此。方良身兼刺史与郡守,本就有职权管辖秦州境内一切事务,不过底下的人靠不住,也许这是他劳累过度病倒的原因。”
公主笑道:“说不定他还觉得我们这个时候过来,是给他添麻烦,借病躲过与我们交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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