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轻也不恼,看向徐福来,“你现在就去太医院,给王妃开副药。”
徐福来笑眯眯道:“老奴这就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昔日的邻家姐妹,如今相顾无言。
宋楚轻同样出身将门,比周染宁年长五岁,入宫的第二年便为先帝诞下麟儿,被封为贵妃。
在宋楚轻承认自己给周染宁下毒前,周染宁都没有察觉出她的害人动机,直到亲眼看见宋楚轻吻上陆绪的唇。
周染宁觉得恶心至极,一个深宫太后,竟与辅政大臣私相授受,简直是伤风败俗。
先帝驾崩后,皇族子嗣接连遭遇毒手,只剩下年幼的十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
然而,遇害的皇子中,最让人扼腕叹息的,便是前太子齐蕴,他是被亲信出卖,坠下悬崖的。
很多人不禁在想,皇室若有齐蕴在,又怎么被陆绪扼住要害。
那个芝兰玉树的男子,如泡沫一般消弭于世间。
看周染宁陷入沉思,宋楚轻用带着护甲的手指戳了戳她的伤口。
周染宁蹙眉看向她,手指渐渐收拢。
宋楚轻察觉出,起身与她拉开距离,嘴角衔笑,“哀家是无心之过,妹妹怎地越来越小气?”
周染宁:“想必太后遇见第二春,也是无心之过。”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宋楚轻皮笑肉不笑,从袖管里掏出一把桃木梳,靠近她几分,执起她的一绺长发,语重心长道:“女人该有女人的样子,这样才能讨得夫君欢心,瞧瞧妹妹现在的模样,与疯……”
她掩唇,似是悲伤,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徐福来拎着一罐汤药进来,笑眯眯道:“就让老奴来喂承勤王妃喝药吧。”
宋楚轻点点头,“哀家这妹妹性子差,你需当心。”
徐福来是先帝的心腹太监,执掌司礼监,先帝驾崩后,转而伺候起小皇帝和宋楚轻,权势很大。
徐福来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药,旋即走到周染宁身边,“得罪了。”
说完,掐开周染宁的嘴,将汤药灌了进去,手法老道,一看就是经常“行凶”之人。
周染宁吐出汤药,药汁染了徐福来一身。
徐福来阴阴地笑,掏出雪白帕子擦了擦前襟,抬手掴了周染宁一巴掌,声音极大,打偏了周染宁的头。
他扭头对宋楚轻道:“老奴喂药的手法有些特别,太后还是回避一下。”
宋楚轻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门,留下一句:“这里交给你,哀家去探望一下陈氏。”
门扉一开一翕,徐福来对周染宁道:“这碗药汤叫忘忧,王妃不妨尝尝。”
周染宁一字一顿道:“若没记错,徐公公曾是忠臣。”
徐福来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似嗔似叹道:“多久远的事了,咱家不记得了。”
“徐公公曾受先帝宠信,被太子尊称为恩师,这等殊荣,你会忘记?”
“新帝初登基,哪里来的太子?王妃注意言辞!”徐福来冷目,走到桌前,又倒了一碗汤药,语气闲闲道:“王妃若试图劝说咱家,还是省省口舌,咱家想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他走到周染宁面前,伸手想要掐开她的嘴。
周染宁忽然抬起左腿,踹在他胸口,将他踹出一丈远。
徐福来倒在地上,咳嗽不止。
周染宁发觉他真的老了,仔细想想,他已七十有五,早该被遣送出宫,可他手握大权,不服老,又与太后沆瀣一气,谁能奈何得了他?
徐福来颤颤巍巍站起来,没有扯着公鸡嗓厉目怒骂,而是靠在桌边大喘气,“你这女娃娃,不愧是先帝御封的女侯。”
周染宁不想跟他废话,攻击范围有限,她只能倾身抓起地上的瓷碗碎片,掷向徐福来。
徐福来侧头堪堪避过,为了不被她继续攻击,赶忙喊道:“稍等…呃…”
碎片再次袭来,擦过他的脖颈。
就在周染宁锁定他的双眼时,徐福来立马掏出一件东西,“先看看再决定!”
周染宁徒然停下动作。
徐福来手里拿的是丢失已久的……传国玉玺!!
怕她不明白,徐福来又拿出一道令牌。
太子令!!
冲击太大,周染宁愣在原地,缓了半饷,不确定地问:“太子尚在人间?”
徐福来抹掉脖子上的血,没好气道:“是啊!”
周染宁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渐渐的,心中升起一抹期冀,倘若太子尚在人间,就能名正言顺地铲除奸佞之辈,稳住江山社稷了。
可太子为何要躲起来?
要知道,太子是边塞九侯唯一认可的储君,只要太子一声令下,边塞大军会将京城包围的水泄不通,而城中的羽林军,也不见得会听从陆绪的指令。
徐福来见她面容稍霁,抚抚胸口,“这么跟你说吧,咱家此来,就是想救你出去。”
周染宁不语,听着他的后话。
在她出嫁不久后,朝中发生了不少大事,先是太子被害,紧接着,皇子接连遇害,之后,陆绪除掉了很多与他有分歧的朝臣,包括周染宁的家族。
随着权势增大,陆绪起了弑君的心思,并付诸了行动,虽没改朝换代,却扶持了傀儡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回忆至此,徐福来又倒了一碗汤药,递到周染宁面前,道:“太子坠崖,身负重伤,我找到他后,将他安置在郊外一处农舍里,但我年事已高,不知还能陪太子多久,我想寻一个既忠于太子,又恨陆绪的人替我继续照料太子,你刚好是最适合的人选。”
周染宁疑惑道:“距离太子坠崖已半年有余,太子还需要人来照料?”
徐福来目光闪烁,叹口气,“太子的状况不太好。”
倏然,屋外传来女子的惊叫声,徐福来知道,宋楚轻对陈氏下手了,他必须马上赶过去,催促道:“我不会强人所难,选择在你,自己衡量吧。”
周染宁盯着晃动的汤面,握了握拳,“给我解锁。”
半个时辰后,陆绪沉着脸,匆匆赶回来。
大嬷嬷满手是血,跪地道:“王爷,太…太后伤了陈夫人,胎儿保不住了!”
陆绪唇线下压,“太后人呢?”
“回宫了。”
陆绪刚要迈步,大嬷嬷又道:“徐公公药死了周氏……”
她口中的周氏,即是周染宁。
“什么?!”陆绪狠狠扣住她手臂,将她拉起来,“再说一遍?”
大嬷嬷知道陆绪听清楚了,嗫嚅道:“老身发现时,周氏已经咽气了。”
陆绪脑子轰隆一下,顾不得流产的陈氏,脚步凌乱地去往偏院。
大嬷嬷紧随其后,躬身道:“太后说,周氏晦气,让徐公公把人拉去了乱坟岗。”
陆绪猛然停下脚步,额头暴出青筋,抬腿踹飞大嬷嬷,“无用的东西!”
旋即,他走进关押周染宁的屋子,屋内空空如也,人走茶凉。
一种心底被掏空的感觉席卷而来,他分不清是怅然还是失落,或许什么也不是,但他忽然觉得双手冰凉。
周染宁死了?
她死了……
第3章
第 3 章
雪色蔓延,一眼望不到头,周染宁戴着幕篱,与徐福来同乘一辆驴车,去往郊外农舍。
大雪压枝,雪沫经风一吹,落在树下行人的脖颈里。
周染宁仰起头,晚霞透过枝桠投来,映红了幕篱的轻纱。她微眯着眼,感受自然的赐予。
这是被囚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余晖。
徐福来递上水囊,“解解渴。”
周染宁道了谢,接过水囊,抿了一口,“热的。”
徐福来笑呵呵道:“女子不易饮凉。”
周染宁看向白茫茫的雪地,轻叹:“这一年里,我没喝过一口热水。”
曾经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侯已被摧残的不成样子,徐福来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他从褡裢里取出一双缝绱布鞋,道:“有点大,先凑合着穿。”
周染宁摇摇头,“不用穿,习惯了。”
“哪有女子不穿鞋的。”徐福来伺候人伺候惯了,也不嫌弃她,握住她的脚踝,将布鞋套上去。
周染宁晃晃脚,“太大,一会儿就掉了。”
徐福来脱下她的布鞋,往里面塞了一团布条,又给她套上,“这回呢?”
周染宁点点头,“勉强能穿。”
“嗯。”徐福来满意,脱下自己的外氅,罩在她消瘦的肩上,“待会儿见了太子,不必拘谨,太子人善,跟他相处,你不会吃亏的。”
周染宁感受着久违的温暖,扯下嘴角,“亏不亏的,我不在乎,日后,我会倾尽全力助太子殿下重掌乾坤。”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徐福来望了望逐渐暗沉的天色,笑道:“快到了。”
徐福来说的农舍,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农家小院,正房坐北朝南,东侧有间柴房。
周染宁随徐福来走进正房,房子中间是穿堂,穿堂左侧砌了一座灶台,灶台旁堆了几捆柴火。
通过穿堂可去往后院,后院有田地,被冬雪覆盖了。
后院的一角有间茅厕,茅厕一旁支起晾晒衣物的竹竿。
周染宁很少体验这种简单的农家生活,不自觉弯下嘴角。
徐福来推开穿堂右侧的门,道:“进来吧。”
周染宁莫名生出紧张感,从小到大,她只见过齐蕴寥寥数面,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齐蕴七岁的生辰宴上……
那年她只有四岁,随母亲去往东宫为齐蕴贺生辰,母亲忙于寒暄,她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嘬手。
四岁的孩子还嘬手,是个坏习惯,被恰好路过的齐蕴瞧见,并指正了她。
小染宁觉得羞涩,鼓鼓腮帮,“我还小,可以吃手。”
齐蕴淡淡一笑,“我在你这个年岁,已经开始学习兵法了。”
小染宁不服输,道:“我现在也学习兵法啦,还能倒背如流。”
齐蕴显然是不信的,掏出一本兵法,逗她道:“看过这本兵法吗?”
小染宁点点头,老神在在道:“这个很简单呀。”
“那你背给我听。”
然后,小染宁在太子面前出了糗,何谈倒背,正着也没背下来。
是以,之后的日子里,每次进宫见到齐蕴,周染宁都会绕道走,幸而他们不常见面。
他们的最后一次碰面,是在两年前的中秋灯会上,骏马雕车,香麝飘街,舞姬连袖,京城街头好生热闹。
周染宁与家人走散,兀自走在街上,被路边缛彩的花灯吸引,想要买下一盏,却发现自己的钱袋子被人偷了,刚好身旁站着一位戴着面具的白衣公子,腰间系了一个相同的钱袋子。
一场误会油然而生。
她说他是贼。
当齐蕴摘下面具时,周染宁傻了眼,半饷憋出一句话:“殿下能借我点钱么?”
齐蕴没想到这姑娘的思维如此跳脱,前一瞬还要抓他去见官,下一瞬就要向他借钱。
他借给她二两碎银,至今,这笔账还未还清……
思至此,周染宁汗颜,而今囊中仍然羞涩,这次见面,还是还不了那二两碎银。
徐福来从屋里往外探头,“愣着作甚,进来啊。”
周染宁脚步灌铅地往里走,临到门口,拱手作揖:“参见太子殿下。”
在她心中,陆绪扶持的小皇帝名不正言不顺,齐蕴依然是东宫太子。
屋内,齐蕴从摇椅上站起身,一身白衣亦如初见,胜雪无暇,纤尘不染。
眉梢眼角透着温润气息,这样的男子,是可以用龙章凤姿来形容的。
他颔首还礼,声音清润如玉珠落盘,“姑娘客气了,这里没有太子殿下,只有齐蕴。”
周染宁:“明白。”
齐蕴莞尔,盯着周染宁看了看,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不知为何,觉得她很熟悉。
“在下与姑娘见过面?”
周染宁诧异,他们何止见过,还闹过误会,而且,授封女侯那天,还是他宣读的圣旨。
齐蕴走近她一步,脑海里忽然闪现一道倩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捏下眉骨,道:“姑娘一路奔波,饿了吧。”
“还好。”
“咱们先用膳,再言其他。”
“……好。”
周染宁始终垂着眸,没有贸然直视他的眼睛。
倏然,一道略显幼稚的话语打破了她的思绪。
“徐老,这位姑娘同意用膳了,咱们快开火吧,阿蕴好饿啊!”
周染宁蓦地抬眸,盯着站在徐福来身边的齐蕴。
徐福来露出一抹怪嗔,小声对齐蕴道:“咱就不能多装会儿台面嘛?”
齐蕴委屈道:“我刚刚表现的不好吗?”
周染宁:“……”
这个会撒娇的白衣男子,当真是那个稳重的太子殿下??
掉包了,还是冒充的???
徐福来讪讪解释道:“我在崖下寻到殿下时,殿下磕伤了头,失了心智。”
周染宁:“……”
徐福来出言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殿下会好的。”
来之前,周染宁虽没往摔傻这方面想,但也猜测了很多种情况,从悬崖上摔下去,想要安然无恙,几乎是不可能的,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就是摔断双腿,如今看来,情况稍微…好些。
算好的吧。
至少还能医治。
她懂医术,于是问道:“能否允许我为殿下把个脉?”
齐蕴点头,“唔。”
周染宁走到他面前,身高不及他下巴高,离得近了,能清晰闻到他身上的药香,以及混在衣料上的沉香。
徐福来虽然将他安置在这座不起眼的农舍里,但给他提供的吃穿用具还是极为讲究的,足见这位老宦官的细心。
透过薄薄轻纱,周染宁看清了齐蕴的长相,两年未见,他的相貌越发俊美,眉眼间的温润犹在,但眼尾的弧度为他的容颜添了几许清冷。
齐蕴弯腰,隔着轻纱看她,“在屋里,你怎么不摘掉幕篱?”
徐福来站在一旁,提醒道:“男女避嫌。”
齐蕴指指自己,“没事儿,我不介意。”
“……”
周染宁不是为了避嫌,而是怕吓到他,但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不能总是遮遮掩掩。
她抬手摘掉幕篱,任他看。
齐蕴撑下目,有点儿呆。
周染宁以为吓到了他,赶紧低下头。
齐蕴对徐福来道:“她的眼睛好漂亮,像淬了满天星子。”
周染宁一愣,抬睫看他,“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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