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忙把活计收到一旁,抓了把金瓜子,就要再猜,又有人起哄,“主子猜不猜?”
皇帝欣然颔首,说好啊,“朕拿两个金元宝代为作注。猜对了,你们喝酒,猜错了,朕喝酒,元宝你们一人一个。”
金元宝可比金瓜子值钱多了,就算猜错了,也不过喝一杯酒。皇帝本就不在乎这几个元宝,不过是变着法儿,给她们送吉庆,让她们高兴罢了。
皇帝亲自从腰间摘下荷包,将两颗金元宝倒在她掌中。她手腕上原本垂着一支油青色的玉镯,衬着金灿灿的颜色,反而别致。她没法子推脱,只好屈指,将双手背在身后,鼓捣了片刻,这才又握拳,放到皇帝眼前。
皇帝沉吟了会子,才道:“左边。”
大家伙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围在他二人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待皇帝说完,她张开左边的手掌,果然那两颗金元宝端端正正地,躺在她的手心。
有人长叹一口气,故意嘲笑她:“舒姐姐,你不能人如其名呀!”
摇光却不回嘴,默默取过杯盏,饮毕杯中酒。这酒初尝一般,没想到后劲这样大,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发晕。玉液琼浆顺着喉头热辣辣地灌下去,连嗓子都发沙。她囫囵说:“奴才输了。”
皇帝却说,“再来。”
而后几盘,皇帝都错了。
李长顺就是个发元宝的,在一众宫女的起哄里,老老实实地把金元宝递到她们的手上,主子爷这回真是下了大功夫了!这哪儿是来陪太皇太后守岁来了,这是千金来买姑娘开心!
怪道呢!怪道今儿散得这样早,从乾清宫出来原本不用经过慈宁宫,主子爷却偏要绕远道,一路绕到了慈宁宫前。站在隔断下头,笑盈盈地看着,也不则声。他隐约知道主子爷和摇姑娘仿佛是不好,两头都闷声不说话。主子爷心里苦,伤了心,还巴巴儿过来花了好多好多的金元宝。
就算再背时,人哪儿能一直都错啊。
自鸣钟敲过十一下,皇帝拍了拍宝爷,将它放下了。他拂膝起身,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养心殿还有开笔仪,孙儿得过去了。愿玛玛新岁新禧,福寿康宁,平安遂意。”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说去吧,一面唤摇光,“赢了你们主子爷这么多金元宝,快替我相送。”
皇帝却淡淡地说不必。
随行的宫人替他裹上大氅,他面容沉静,并没有再停留,举步就走。
太皇太后给苏塔使眼色,苏塔提了盏羊角灯,亲自把皇帝送出暖阁,一路送到慈宁门前。紫禁城的夜晚难得这么热闹,灯火辉煌。可是乍然从暖洋洋的暖阁出来,到底还是觉得北风呼啸,脸颊生疼。
李长顺弯起腰,笑着接过苏塔手上的羊角灯,道了声劳乏,“奴才来吧。”
苏塔便站在慈宁门下,看着皇帝的仪仗徐徐走远。御前当差的人规矩森严,除了靴子踏在雪地上飒飒的响声,再也分辨不出任何一种多余的声音。四野茫茫,天际寥廓,不知下了多久的雪。虽然有那样多的人簇拥着天子,却还是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孤独。
人人都仰望天子,觉得他富有四海,提笔便能定人生死。有美人无数,珍馐万种,仿佛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世上能逢着有个知心知意的人,难得。
老太太看透了一切又安排着一切,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可老太太看得真真儿的。阖家团圆的喜兴日子,她不忍心唱红脸。皇帝这些年很不容易,她也想给他个顺心遂意,给他个团团圆圆。
苏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番因缘际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养心殿东暖阁明窗下,早已放置好三样珍宝。赤金嵌宝点羽的金瓯永固杯,里头盛满屠苏酒,还有玉烛长调青玉烛台,并一枝万年青笔,明黄素笺。
往常乾清宫的团圆宴结束,皇帝照例是独自回养心殿更衣,等子时一到,便在明窗下执笔。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因为临时起意去慈宁宫耽搁了许久,故而比往常更着紧。皇帝回养心殿时,离子时也只差半个时辰了。
他更衣浣手毕,索性直接坐在了明窗下。果酒后劲大,纵然他酒量好,到底有些作烧。他慢慢静下心神,抬眼望向窗外。万寿灯比寻常宫灯更明亮辉煌,与五色八角圆灯相互映衬,如同众星捧月,照出雪影重叠。火树星桥之章隐隐传来,伴着急促的脚步。爆竹声声,瑞雪纷纷,空气中混杂着龙涎香气、雪气、硝烟气、烛火气、新开的素笺气、还有屠苏酒的芬芳与果酒的醇香。
年节大抵就是如此吧。爆竹、欢笑与无休止的宴戏。他从前只觉得乏味,冗杂,如今渐渐也品味出了一些旁的东西。比如在高朋满座里,见到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他没法子狠下心强求她,这样对谁都不好,可是明明是早已狠下心要斩断的事,看见她一脸满足地悄悄吃着松瓤荔枝,心里却没来由地也跟着欢喜,甚至鬼使神差让李长顺再送一盘去。看见她与旁人眉目传情仍不死心,知道她就在不远,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一眼。
那个荷包又是绣给谁的?
他眉目间满是散淡的寂寥,如同鱼肚白时的晨星,风扑面酒气消了不少,清醒的时候回忆起往事,往事却又要剜他骨,刺他心。
她都已经那样决绝,他又在做些什么?
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他伸手去揉,在急剧的疼痛里得到片刻舒缓,那痛却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反倒越揉越多,越揉越疼,蔓延至四肢百骸。
自鸣钟“当”地一声,交子时了。
东暖阁中侍奉的宫人皆跪下身去,袍料与地毯摩擦出细密如同蚁啮的响声,口中齐道:“奴才恭贺万岁爷新禧。”
外头的爆竹噼啪作响,硝烟味更甚。皇帝执起“万年青”笔,蘸朱墨,略一思忖,伴着众人高声诵唱赞颂的词句,在明黄的笺纸上款款落笔。
十七年元旦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安,她太平。
第57章 东风有信
元旦上午, 皇帝在太和殿赐筵群臣,贵妃领着妃嫔在畅音阁看戏。宫里四处都有戏,有时渺渺茫茫, 也不知是哪一头传来,随着爆竹燃尽生出浓浓的硝烟,反倒有种奇异的感觉。
摇光今儿起得早。太皇太后在正殿端坐,慈宁宫的宫人们分拨在老太太跟前恭贺新禧,老太太身边站着苏塔与芳春,跟两大护法似的,一人捧着一个大漆盘, 里头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荷包, 一排人行礼毕,老太太便含笑叫起,亲自赏荷包, 赐福橘。
宗亲们昨儿早回家了, 等这边东西颁赐完,将场子收一收,一众太福金便该入宫祝太皇太后的新禧。新年头一天,大家都高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摇光就站在正殿门前,一身簇新的衣裳,头上比往常多簪了一支累丝多宝点翠的蝴蝶簪子, 并一朵绒花玉兰海棠,有玉堂富贵的好兆头。
打头来的是老荣亲王太福金与她媳妇儿, 这老太太慈眉善目, 见她礼行了一半, 忙伸手要搀她,嘴里说“姑娘也新禧如意”,小荣太福金便接过女使手上的荷包,笑吟吟地递给了她。
她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是个美差!不光是接引诸位宗室福金,还有金元宝金稞子拿!她笑得愈发卖力,就差笑出一朵花来了。等到人来得差不多,她身上早已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攒下多少荷包了。
最后一个来的是端亲王太福金,她携着摇光的手,一道儿进暖阁去,太皇太后正与旁人闲话呢,见她二人来了,着急得直捶炕,“你怎么把她领进来了?后头还要来人呢!我就指望她给我捞些油水,你倒好,直接把人给我带进来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发笑,端亲王太福金笑得下不来气,抚着心口平复了好一会,才拉着她道:“甭说是几个荷包金疙瘩,就是更多的我也愿意给呢!老祖宗您看看,这模样,这品格,哎哟,我看了真是欢喜,顾不上那许多了。您瞧瞧,与我们家成明,配不配?”
大家都知道端亲王太福金有这个想头,自从那日太皇太后要给她添妆,宗室福金们就都明白了。只是老太太眼界高,几位铁帽子亲王除了今年刚袭爵的端亲王没有正室,其余的孩子都快下地跑了。她们原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想头,只是看老太太的意思,怎么高兴,她们也就随着高兴罢了。
荣老太福金是个精明的人,她不则声,只笑盈盈地远远看着,底下也有人说配的,也有人不说话的,都是小小声儿,倒让端亲王太福金尴尴尬尬地站在那里,闹了个没脸。
这姑娘是个烫手的山芋,取也好,不取也好。舒宜里氏的事情谁人不知道,万岁爷震怒非常,一家子大好前程全交代在宁古塔了。好在有太皇太后撑腰,做个侧室,都要仔细想一想,何况是为嫡为正,丝毫没有助益,也就只有端亲王家,锲而不舍地追着要。
太皇太后看了半日,才笑着低下头,抚了抚袍子,“瞧着是般配,这事儿找日子再仔细议吧。”
能有这么一句,就已经成功了大半了。端亲王太福金心里暗暗擦了擦汗,忙喜兴地应承下了。人都来齐,无非是等着下午晌的大宴。端亲王太福金估了估时候,趁太皇太后与旁人聊得欢,拉着摇光的袖子,小声说:“成明过会子就来了,姑娘劳神,帮我去看看,要是见着他,把这个荷包给他,里头装了金瓜子,让他拿着赏人用。”
摇光反倒笑了,这事她是知道的,成明就是个马大哈,得亏他有个名号在外头,赊账赊得有资本。不然就他这马马虎虎不带钱的性子,早被人追着打了!
她应下,接过荷包,悄悄儿转到廊下去。昨天下了一场大雪,今儿四更时候才停。她被炮仗声搅扰,后半夜都没睡着觉。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的雪色,外头混混沌沌的,天空都是极深的蓝灰色,隐约可以看见一点橙黄色的光晕,炮仗声倒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北风卷了几片雪在窗棂上,却让醉意消弭了好些,人也霎时清醒。这样安静的时光难得,她静下心来,慢慢地听,在一片阒寂里,却没来由地,想起那澹泊的沉水香气。
昏暗的室内,烛火摇摇欲坠。只能听见风声奔腾呼啸而过,她仰起脸,忽然想起前人的诗句。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仿佛也是这样一个雪夜,有人在窗外,静默地站着。天地间一片苍茫,屋子里也是暗暗的,反倒让人觉得沉甸甸地安心。
一个石青色的身影闯进视野,他隔着老远就朝她招手,亲亲热热喊了一声“错――”喊到一半才察觉到旁边有人,立马机灵地改口,仍是笑眯眯地模样,“摇姑娘!妹妹新禧!”
可不是成明。摇光给他蹲福,倒让他感慨不已。自己伸出手将她搀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道:“妹妹气色好极了!”
“您气色也好!新禧如意!”大年初一头一天,任谁都爱听吉祥话。小端亲王的嘴巴都咧到耳背上去了。摇光这才想起来先前太福金对她有交待,忙说:“您额捏让我送东西给您呢,我原先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可巧才出来您就来了!”
瞧瞧,这话都说到他心窝子里去了!小端亲王笑得那叫一个明媚,连声说不碍事,“正好我有话对姑娘说,这儿风口,咱们到那廊子下头去,不碍事。”
那地儿选的好,四面八方的人都看得见,大家心胸宽广,举止坦坦荡荡,越大方越不怕别人说闲话。何况你妈担心你没钱了让我给你送钱来,这话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说多少有点丢人。虽然他俩自小没脸没皮一起混到大,在外人面前该有的面子还是要有的。
摇光欣然应允,小端亲王乐颠颠地在前头走,边走边说:“得啦!我觉着你自打进宫来对我客气了好些,从前你叫我什么?小兔崽子小王八蛋老无赖,啧啧啧,看不出来你还人模人样的,多庄重文静一姑娘。”
摇光给他一个白眼子,将荷包递给他,他拿在手心里掂了掂,挺沉,“你妈让我给你送钱来了,知道你马马虎虎又好面子,你和你兄弟走一起,别人赏金瓜子,你赏个屁,还是有点跌份子。”
“这宫里干净齐整姑娘得记头功!”他嘟囔着阴阳怪气,还是很诚实地抠出一把金稞子放到她手上,“给,替我妈跑腿辛苦了,再多也没有了。”
摇光反倒笑了,“省省吧您,一半儿都给我了,你赏别人什么?我不缺,今儿站了大半日,不知道拿了多少荷包。要不是你妈把我拉进去,我收得更多呢!”
“得了吧你,给点面子就往脸上贴金!”小端亲王“嘿”一声笑了,还有些扭捏,“其实我妈的意思…你都知道。意思意思,你对我,有没有意思?”
怎么没意思?一起从屎尿屁孩子玩到大的交情,可是也就到这里了。再有旁的,她仔细想了想,却觉得空空荡荡的,于是道:“当然有意思啊!打小我把你当哥们,就是这个意思。”
小端亲王贼心不死,这没有关系,毕竟眼前这姑娘和旁的姑娘不一样,她大大咧咧的,想得还没有他细。嗨!真害臊,害臊里竟然还生出几分甜蜜来,倒让他有些醉醺醺地。他羞涩地伸出手比了比,“除了这个呢?舒错错,你想不想,就是说,以后和我一起过日子?”
其实和他过日子很不错,何况虽然太皇太后现在还没有松口,看端亲王太福金的模样,也许八九不离十了吧。虽然总感觉差了一点点,不过天底下又有谁家的夫妇是十全十美的呢?她没有别的想头,和他搭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她没有家了,父母之命受不到,老太太就是唯一能够决定她因缘的人。何况他们自小就相熟,差那么一点半点,其实也没什么。
她脑海中忽然思绪翻涌,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勉强张了张嘴,总觉得有股劲儿在与她纠缠,脑海里乱糟糟的。便在此时,正殿外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去,甩袖子扫出一片飒飒的响声,皇帝就站在廊下,偏过头来,隔着半条空空的游廊,在“主子万安”的唱礼声中,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小端亲王就等着她点头呢,人还没点头,又给他哥子逮了。这可不能叫私会宫女,他们正大光明熟人见面!看来改天得找一个好时机和他哥子谈谈心,不能老是就这个事儿骂他,如果他真有一些恐怖的念头,还是早早打消了为好。
皇帝原本没有看清她身旁的人是谁,不过看那游手好闲的气质,有七八分是成明无疑了,再仔细瞧瞧,手上拿着的,不是荷包是什么?纵然皇帝素来克制,看见那一张脸还是觉得气血上涌,一股无名火噼里啪啦地从心肺炸起来,神色已然很不好了。
小端亲王遥遥打了个千,又觉得话说一半很没有意思,在这个要紧关头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有为自己未来的幸福争取一把!毕竟气坏了身体是他哥子的,把姑娘娶回家之后的美好生活是他的。他咬咬牙,扭过头又对摇光无比郑重地说:“我不着急,你慢慢想。我虽然不是最好的――当然比那些杂七嘎巴的好多了,但是我绝对是最合适的。过几日我和我妈就难进宫了,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就算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这个人向来很大度。在宫里小心谨慎为好,实在忍不了横冲直撞也行,当然最好别。反正你什么样我都要,万事有我呢!”
他就这么阴魂不散?怎么找这个空当就要和她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上半天?三天两头就要说一长篇话,偏偏选在三面透风的廊子拐角。看见他来了还不肯撒手,还要说,怎么,当他是摆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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