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树多,又高, 树梢上的虫鸣微弱地响着, 偶尔能看见飞蛾从廊外扑落进来,绕着灯光一圈一圈轻撞, 发出细碎的声音。
秋季校服不算厚, 身后墙砖上的凉意一点一点渗进来,初绪动了动肩膀, 挪得离他近了一点。
贺远舟的呼吸声很轻,也很匀, 身上的校服带着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初绪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有点问题,居然会觉得一个人的呼吸声很好听, 身上的气味也好闻……心跳在意识到这一点时, 突然变得很快, 只好偷偷侧过脸, 把耳朵贴到墙上降一降温。
两个人就这样在暗处静静地站着,中间隔了两级台阶的距离。初绪只要稍一抬头, 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因为在暗处,只有深深的轮廓, 远处的暖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滑开一道弧光, 再往下是脖子的线条,他喉结的突出很明显。
初绪咽了咽口水, 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
按照少女漫的剧情,她不应该真的傻乎乎地在这儿抓小偷,应该要一把摁住他,把他扑在墙上强吻才对吧。
刚好她站在台阶上面,挺直上半身之后比他还要高一点,很适合这么干。
贺远舟不像她一样好动,站定后连眼睛都不怎么眨,但耳朵没聋,听她在身侧窸窸窣窣作响,让人想转头看一眼,又努力忍住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偶尔会暧昧地重叠,偶尔又错落开。初绪动了动脑袋,想说是不是他们猜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偷信,下一秒,就看到一班的灯突然亮了。
初绪和贺远舟对视了一眼,下一秒就看他跟鬼似的,三步并作一步迈下了楼梯,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教室的后门。
初绪嘴边的“等等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看他站在后门的样子,不得不说,深得他们班主任的真传,里面要是真有人,看到他还不得吓死。
贺远舟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谁知道还真钓上了一条大鱼,看不远处的人正弯腰翻他的抽屉,语气很冷:“你在找什么?”
初绪刚走到他身后就听见这句话,总觉得有点耳熟。
对了,她去年第一次给他送信就是这么被抓包的。
想到这儿,不远处的那个小偷应该也没想到会被抓住,条件反射地把信封丢回抽屉,准备从前门逃走。
但初绪的眼尖,一下子认出了他:“林洋展??!”
他是个很瘦的男生,个子不太高,头有点大,声音和气质都偏阴柔,平时喜欢跟她们女生聊天,初绪一直觉得他的性取向跟她一样来着。
对方被识破,被迫打消逃走的念头,局促地站在原地,不敢转过身来。
“你认识他?”贺远舟的脸上不太好看,低头问她。
“他是我同班同学,高一就跟我一个班。”初绪打死也想不到居然会是他,一怒之下,直接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校服问,“你为什么要偷我的信?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方不回答,被她拽得后退,眼神无措地乱晃,不敢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别问了,他不会说的。”贺远舟过去,把初绪拉回来。
“那我之前的信呢?你还给我!”初绪也算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站在贺远舟身边,气得声音都有点抖,“你偷我的信,不会还打开看了吧?谁让你这么干的?我跟你拼了!”
“我……”林洋展的表情看起来快要被她骂哭了,对贺远舟投来求救的眼神。
“信在哪里?”贺远舟问。
“在寝室……”他的声音很微弱。
“我跟你去拿,”贺远舟说着,再次把要冲去跟人干架的初绪拉回来,示意她,“你先回寝室。”
“不行,我也去!”初绪下意识反驳。
“你是女生,怎么进男寝?”贺远舟提醒她。
“……哦。”初绪讪讪。
“太晚了,快回去吧。”贺远舟说着,伸手关掉班级的灯,示意他们都下楼。
……
2013级的男生寝室在同一栋,贺远舟跟这个陌生的男生一路上都沉默着,就跟押送犯人似的,在身后跟着他走到他的寝室。
他不是一个喜欢声张的人,从头到尾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挖苦或是指责,即使是他人的错误对他造成了困扰。
直到对方把装在一个纸盒里的信拿出来,递交给他,才神色冷漠地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喜欢她?”
对方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才小幅度地点了一下,似乎耻于展露。
“别再这么做了,这种行为很低劣。就算你把信拿走,她也不会喜欢你。”贺远舟道。
林洋展的后背轻轻僵了一下,他明白在这之后,初绪再也不会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他,他们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了。
兴许是最后的一点不甘心作祟,他问出今晚的第一句话:“我知道她喜欢你,但你又不喜欢她,为什么一直吊着她?”
“谁说我不喜欢她?”贺远舟打断他的话,偏过头来,“你要跟我抢吗?”
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身形又挺拔,语气微微上扬,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现在看起来盛气凌人。
林洋展显然很意外他的答案,语塞了两秒,只能挫败地低下头。
也对,他们连着通了一年的信,如果不是相互喜欢,怎么可能坚持这么久。
长出了一口气后,他问他:“你能不能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贺远舟闻言,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杀人还要诛心:“太迟了,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不重要,初绪已经看见了。”
……
还有五分钟就要熄灯,贺远舟拿到了信,并不拖延,回寝室打了个电话。
高中的固定电话是连号的,只要知道对方的寝室号,稍微排算一下就能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他的手指在塑料按钮上跳动,嘟声过后,那头有女生接起来,但不是她。
“我找初绪。”贺远舟道。
牧晴没想到对方一开口是个男的,岁数应该不大,声音也挺好听,下意识“我草”了声,反问他:“你哪位啊?”
“贺远舟。”
“我草!”牧晴这下真被这名字唬到了,转头大喊,“初绪!有人给你打电话!”
平时这个点能给她来电话的也只有她妈,初绪正十万火急地刷牙,听到后匆匆忙忙地握着牙杯过去,含着牙膏沫张口就来:“妈妈,你有什么事快点说,寝室要断电了!”
“我不是你妈,”贺远舟今晚的心情不算太好,突然被她这么一喊,倒是有点破功,脸上的表情缓和许多,几乎是笑着的,“信我拿到了。”
“哦哦哦……”初绪这才反应过来对面的人是谁,努力撇清楚自己的口齿,“太好了,那你明天找个时间给我吧!”
“给你?”贺远舟轻轻挑眉,停顿过后,反问她,“为什么要给你,这不是我的东西吗?”
初绪还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电话筒贴着耳朵,声音很近地掠上来,像是在调戏她似的。
她莫名其妙有点脸热,连嘴里辛辣的薄荷味都快感觉不出来,只能含糊应声:“哦……那你留着吧……”
“嗯。”
初绪想了想,问他:“那你会给我回信吗?”
“嗯。”贺远舟应下。
熄灯铃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整栋楼都回荡着,有点吵人。
初绪捂住另一只耳朵,对他们没能好好通完这个电话有点怨念,一边不忘跟他斤斤计较:“唉!被那个男的莫名其妙偷了这么多,本来你至少应该给我回三封的。”
她现在的声音很可爱,贺远舟轻轻抿唇,末了回答:“知道了。”
“嗯?”初绪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好说话,第一时间追问,“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你真的给我回三封吗?”
话音落到最后,耳边滋滋的电流的杂音突然消失不见,整个寝室都陷入黑暗。
熄灯了。
“可恶……话还没说完呢。”初绪遗憾地放下电话。
话虽然这么说,嘴角却已经高高地咧起来了。
怎么说也认识这么久了,她知道贺远舟的“知道了”就是那个意思,不然他才不会用这种勉为其难的语气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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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经过那次抢救,贺远舟暂时休了学。
其实只是贺蓉的心理暗示,看到他躺在床上叫不醒,床头又放着褪黑素,第一反应是认为他受不住压力自杀了。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他只是睡不着而已。
后面莫名其妙为了两粒褪黑素被拉去医院洗胃,上救护车的时候他已经被折腾醒了,看着眼前的闹剧,很难不笑出声来。
贺蓉看他居然在笑,也不知道是虚惊一场还是恼羞成怒更占上风,冷着脸把他带回了家。
剩下那几天里,贺蓉抽出时间,带他去了心理咨询诊所。
贺远舟知道自己没病,更不想浪费对方的时间,坐进去之后就告诉他:“我没有心理问题,你帮不了我。”
即便他有,那也是十年前甚至十五年前的事,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已经结婚了,过得很幸福。
对方是接触问题青少年的专家,显然也不止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当然不可能立马放弃,后续又陆陆续续跟他聊了大半个小时,才微笑着把他送出去。
随后对贺蓉表示,没有做好准备敞开心扉的人是没办法接受心理咨询的,但是凭他的经验来说,更建议这个孩子去精神科看一看,虽然不排除抑郁的可能,但他可能有比较严重的妄想症。
于是贺远舟被送去医院,医生的诊断结果是:“虽然没有较为明显的器质性病变,但不排除精神分裂的可能,可以初步接受保守治疗。”
就这样莫名其妙折腾了一通,贺远舟有两个星期没去学校。
相比起朝六晚十的作息,待在医院无所事事显然是更舒服的方式,他没什么好拒绝的。
即使是他已经学过一次的东西,再次填鸭式地把它们装进脑子,也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
直到那天傍晚,贺蓉带着水果来医院看他,突然崩溃了。
贺远舟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幅样子,坐在病床旁边流眼泪,不由侧目。
安静了一会儿,他没什么能做的,慢吞吞地剥了个橘子,递给她。
贺蓉一把拂开他的手,好像总算能找到机会发泄,问他:“贺远舟,你看妈妈每天请假陪你在这里,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为了你请了多少次假?一个正常的高中生,能像你这么心安理得地躺在这里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有一点点愧疚,是你之前在网上认识的那些人教你这么装疯卖傻的吗?”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哽咽起来,放下手里的纸巾,连眼泪也不擦了:“你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有什么理由变成这样?”
“你从小到大,什么东西我不是给你最好的?吃的,穿的,用的,请的老师,连你的育儿嫂都是最好的……你也很争气,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你的成绩、品德、修养,各方面都没有问题,甚至你的外形条件,我也给了你最好的。只要再努力两年,你就能去读大学,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在大学你也会很出色,只要高考一结束,我就再也不需要每天操心你的事了……”
“你跟妈妈说实话,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我不相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
“你觉得你自己有病吗?”
贺蓉的话音到最后,已经变成一种哀求,希望他能变回之前的样子,这样她就能解脱了。
贺远舟知道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现在流的眼泪,只是为她的困境而流,而不是为他。
可能因为她是一个情感极其贫瘠的人,所以很难意识到,身边的人也有作为人的情感的需要。
他以前看科幻小说的时候,看到过一种设定,即地球上的七十亿人口当中,能够思考存在的意义的人是被上传到地球世界的外星玩家,剩下的只不过是数据生成的npc,只能够模仿人,但不是真正的人。
他小时候偷偷想过,他妈妈很可能就是npc,后来找到机会在饭桌上问她,“你觉得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当时的反应也很微妙,先是对他已经开始思考哲学问题而感到喜出望外,随后告诉他:“这些问题对你来说还太深奥,我先把柏拉图的《理想国》借给你看,你看不懂也没关系,长大之后你慢慢会明白的。”
贺远舟当时听到这句话,很想问“那你现在看懂了吗”,只是转念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在她的程序设定里,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他的妈妈是npc。
后来遇到了初绪。
初绪是像他一样的真人,这是他的第一感受。
第25章 Insomnia
等贺蓉重新调整好情绪, 她平复下呼吸,给贺远舟剥了个橘子。
贺远舟接过橘子,抬眼告诉她:“我没有病。”
贺蓉恹恹地低着头, 把他刚才剥开的橘子吃完。
“你想让我回学校吗?”贺远舟又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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