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也好,苦尽甘来也好,追求刺激也好,热烈也好,不舍也好,遗憾也好,都浓缩在十点以后熄了灯却热闹非凡的寝室楼里。
有人在高喊梦想的大学,有人在借机给玩得好的朋友泼脏水,有人在祝福,直到有人开口唱了第一句: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为了把声音扯得足够响,每一个字的调子都七零八落的,但很快就有另一个人接上: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贺远舟听见熟悉的歌词,有一瞬间恍惚。
尽管他已经体会不到自己十八岁这一年站在这里的真正感受了,当时的心潮澎湃、心动,还有那种恨时间不能再快一些流逝的迫切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他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过客。
加入这首歌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了《七里香》的大合唱,调子也逐渐被捡回来,成了正确的节奏:
“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
那天晚上唱的也是这首《七里香》,只不过当时初绪还在学校,在别人都光伟正地喊着“万事顺意”“高考加油”的时候,她石破天惊地来了句:
“贺远舟,我喜欢你!”
仗着月黑风高,没人能看见她,居然凭一己之力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噢噢——”
“牛逼——”
她是第一个打头阵表白的人,对象还是全年级有名的帅哥,另外几栋楼传来起哄的声音,看热闹不嫌事大。
贺远舟的寝室楼里也有人拖长了音,打开阳台窗户,把头探进来,揶揄他:“诶诶诶,是那个女生吧,你怎么不出去看看?”
贺远舟在床上闭了闭眼,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下床到阳台上去。
宿舍楼都是朝南的,在他们这幢的阳台上,只能看见女生寝室楼外的走廊,看不见初绪到底在哪。
但贺远舟知道初绪寝室大概的位置。有一次傍晚,她洗完头发出来,准备去吹干,刚巧看见他在阳台上洗衣服,便贴着走廊的栏杆探出头,大声喊他:“舟——远——贺。”
怕直接喊他的名字太明显,还故意倒过来。
贺远舟认出她的声音,转过头,就看见她正冲自己招手,手里扬着粉色的吹风机,即使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也能看出正龇着牙傻笑。
初绪见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便又拖长音调侃他:“你在洗衣服吗?好贤惠呀——”
贺远舟闻言,无语地歪了一下头,便转回身继续洗衣服。
只是眼下,走廊的灯都关了,初绪的寝室在月光下只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门框,另一侧是浴室的通风窗。
不知道是谁,一个男生,居然接着初绪的话大喊:“我也喜欢你!”
贺远舟倏地蹙起了眉,探出阳台,去找声音的来源。
好在下一秒,就听见初绪没好气的回应:“你是哪位啊大哥,能别冒充人吗?害我白高兴一场!”
贺远舟扑哧一声笑了,眼睛在月色下亮莹莹的,好久才止住。
她太可爱了,他怎么会不喜欢。
学生们的动静闹得很大,又是唱歌又是告白,考前一晚向来是米老鼠和一波高层领导在校园内巡逻,忍无可忍地打开手里的大功率手电筒,沿着寝室楼的阳台一个个扫过去。
就跟打地鼠似的,被手电筒捉包的学生们会“嗖”一下缩到墙下,一边发出吃吃的笑声。
都快考试了,什么处分对这群学生来说都没用,米老鼠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骂人,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只是扬声警告他们:“都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要高考,有什么话等考完了再说!”
话一说完,大概有一半的学生真的乖乖回寝室了,毕竟高考为重。
但还是有个男生不怕死,大声回应他:“米老师,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首歌双关了他的绰号,整栋楼紧接着响起绷不住的笑声,就这样持续到一扇扇阳台门都关上,校园里最终归于静谧。
第58章 Insomnia
他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 六月七号和八号一天要考两门,他又吃不了什么东西,只能强忍着不适, 在答卷纸上写下一串又一串答案, 笔尖快得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着跑。
神经处于过度紧绷的状态,他甚至没有时间分出神接收身体各处传来的痛觉, 等考试结束从考场出来, 整件校服都快被冷汗浸透,必须要贺蓉搀扶着才能站立。
他只在学校住了一晚, 贺蓉不放心, 寸步不离地在考场门口等着,还特意确认了学校外配备的急救车和急救人员, 急救通道是畅通的,一旦发生意外, 她可以第一时间把贺远舟接出来。
好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坚持到第三天上午, 贺远舟提前交了自选模块的试卷, 在公告栏上一个一个地找初绪的名字, 一直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最后找到了她的考场。
离他并不远,居然就在楼下, 他们却一直没有碰到面。
教学楼之间种着几棵高大的棕榈树,阳光正烈,他走到树影下的花岗岩围栏旁, 慢慢坐下来, 抬头望着她的考场。
直到铃声响起,几分钟后, 监考老师把卷子收齐,2016年高考的最后一门便彻底宣告结束,学生们从教室里一涌而出,校园眨眼就热闹起来。
贺远舟又开始熟悉的耳鸣,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只能抬手撑着温热的岩砖,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抹鲜亮的明黄色,他终于一眼就找到了人群中的初绪。
因为是高考,不强制穿校服,她套着明黄色的T恤和一件满印花的紫色短裤,斜挎着一个大帆布包,正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拿出顶鸭舌帽扣在头上,顺手整理了一下头发。
她穿得很像是他认识的初绪会穿的衣服,色彩很活泼,貌似是22或者23年流行的风格,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大概是没有跟朋友在同一个考场考试吧,她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脚下的步子便迈得很大,没有在等什么人,只是匆匆地经过他眼前,往校门口走。
贺远舟看到她,尽管耳朵还是充斥着尖锐的鸣响,什么也听不清,但本能地站起身来,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努力地锁定她明黄色的衣服,想离她更近一点。
初绪……
下一秒,他突然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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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昏迷和麻醉的时候,居然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几乎是一场小型的死亡。
至少贺远舟在醒来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睁开眼时,他的眼球疼得厉害,看见的一切都叠着红色和蓝色的重影,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催着视野中的红蓝噪点不断闪烁。
直到初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诶……你是醒了吗?”
他本能地转过头,眯起眼睛,就看见她熟悉的身影,正伸手在他眼前晃着:“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贺远舟太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眼眶一热,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开口喊她的名字:“初绪……”
“啊?”面前的人愣了两秒,直起身和他拉开距离,不太确定地问,“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按护士铃?”
真的是她,是初绪。
贺远舟有一瞬间恍惚,随之而来的是让人震颤的欣喜,努力抬起手,只够到她T恤的一角,甚至没有力气抓紧,嗓音沙哑:“我好想你……”
“什么?”他这句话一冒出来,实在把人听懵了,初绪往后退了一步,衣服顺势从他手里滑出。
她今天本来只是见义勇为,好不容易考完了试,恨不得马上飞出考场,谁知道身后突然传来“咚”一声,她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帅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过去一摸,他在六月的烈日下居然是冰凉的。
当然,就算不是帅哥,她也会帮忙叫救护车的。
只是因为觉得这张脸过于眼熟,把他送到医院之后才没着急走,而是留在这里等他的检查报告出来。
谁知道报告还没出来,他倒是先醒了,不光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还在这里说胡话,什么“好想你”,这是不是有点太吓人了……
贺远舟注意到她退后的动作,眼神微微失焦,良久后才意识到什么,抬起泛红的眼睛问她:“现在是几几年?”
“啊……你是穿越了吗?居然问这种问题。”初绪觉得更荒唐了,但还是拿起手机看了眼,告诉他,“今天是2016年6月9日,你早上才参加完高考,你不记得吗?”
贺远舟脸上的神情倏地一黯,垂下眼帘,遮住他湿润的眼睛。
他前后的反应太奇怪了,如果不是精神失常的话,初绪简直想不出别的可能。
可看他的表情和长相……不像有什么智力问题,反而一看就像成绩很好的学霸。
初绪试探地问:“……不会被我猜对了吧,你真是穿越来的?”
贺远舟不答,微微侧过脸,用枕头挡住自己,不想和人交流。
这种希望破碎的感觉太可怕了,他不敢仔细感受,怕自己细想之后会做出极端的事情。
在这里的大多数时间,只有保持麻木才能勉强活下去。
他突然不吭声,对初绪来说反而松了口气,开口追问:“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喊了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我们见过吗?”
床上的人没回答。
“我也觉得你很眼熟,我们绝对见过……”初绪说着,点开手机里的照片,努力从五万多张照片里翻找跟他相似的人,最后翻到一年以前的云盘,点开一张拍立得照片,递到他面前,“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吧?上次签售会的那个人,就是你。”
贺远舟紧了紧喉咙,看她露出熟悉又陌生的神情,用熟悉又陌生的语气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下子觉得很孤单。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宁愿让奇怪的病症结束自己,不管后面是什么,他都不想留在这里继续不明不白地活着了。
初绪看眼前的人因为自己的话慢慢红了眼眶,也意识到自己在病床前逼问一个刚醒来的人貌似不太好。
她抿了抿唇,放缓语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看他黑长的睫毛脆弱地颤了颤,又自觉收回自己的话:“算了算了,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不用回答我,我可以猜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他:“你穿着梧林的校服,今天还在考场,跟我同届……你叫贺远舟吗?”
眼前的人错愕地抬眸,估计是没料到她真能猜对。
那种明明记得但说不出来的感觉实在抓心挠肺,初绪刚才在他昏迷的时候简直要把手机翻烂了,点开微信联系人列表,问:“这个微信是你的吧?”
他还是没说话。
初绪当他默认了,一边上滑手机,对他展示里面的内容:“我们甚至还有聊天记录,真的很奇怪,你居然在2013年的时候问我相不相信平行时空……”
多亏她从来不删聊天记录,手机内存从64G换到128G再换到265G,这些内容都保留得很好。
“应该不会有人提前三年问这个问题,就为了三年后来整蛊我吧……你不会真的是穿越来的吧?”初绪也觉得自己挺神神叨叨的,不光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甚至莫名地觉得这就是事实,“所以你认识另一个世界的我吗?”
还有后半句话她不好意思问。
他不会还是她平行时空的男朋友之类的吧……毕竟光看脸的话,确实是她喜欢的款。
初绪看的无限流言情不少,玩过的橙光游戏更是一箩筐,她相信自己即使活一万个平行时空,也永远吃黑发冷酷男这一款,这可是国女的x取向top1,没错,她就是这么庸俗的一个人。
床上的人听她说到这儿,终于抬起脸,用那双漂亮又憔悴的眼睛看着她。
良久,才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没人能告诉我,这是回溯还是穿越。”
初绪语塞。
啊?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贺远舟觉得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努力维持着嗓音,对她陈述,“也不知道她现在还存不存在……可能消失了,只剩下你。”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死,但从来没想过初绪会消失。
这太让人绝望了。
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讨论过死亡这个话题。
面对死亡,在他们看来,最大的恐惧并不是未知,因为未知意味着还存在可以感知的空间,而是彻底的空无。
记忆消失了,过往的一切经历和喜怒哀乐都不复存在,思维、理智、情感乃至意识全部消散,完全的寂灭,纯粹的空无。
初绪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最后都会落寞地告诉他:“贺远舟,我真的很怕死诶……”
一边说一边抱紧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所以还是有信仰比较好,才能够在活着的时候转移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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