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初绪躺在床上换了个姿势,轻弯了一下嘴角。
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拥有一场很特别的婚礼。在晴天举办婚礼的人多了去了,但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那么一场神奇的太阳雨,明媚又湿润,尝起来咸咸的。
婚礼结束后,她收到牧晴发来的短片,才发现她和贺远舟手牵着手跑去避雨的样子就像《时空恋旅人》里的镜头,相比英国刮起的风雨,她拥有的天气还要好得多。
他还一把把她抱起来了,明明就很浪漫吧,一点也不遗憾。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初绪就知道完蛋了。
她好像又要开始原谅他了。
尽管最初做出结婚这个决定时,她的确没有想太多。一时脑热,加上妈妈爸爸都支持,就这样全身心地扑上去,像筹备一个热闹的派对似的举办了他们的婚礼。
但是后悔吗?好像又不。
虽然不知道贺远舟后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但只要他明天出现在她面前,她好像还是会爱他的。
第57章 Insomnia
贺远舟梦见了自己和初绪的婚礼, 日光在雨幕中折射出一道道眩目的虹色幻光,鲜花和白纱在视野中虚焦地闪着光,潮汐翻涌的声响叠在密密的落雨声中, 绿意浓重的草地随着脚步飞溅开水花。她吸饱了雨水的婚纱抱起来沉甸甸的, 耳边夹杂着惊叫和她的笑声。
他也浑身湿透,黑色西装紧贴在身上, 雨水顺着额前的黑发一串串落下来, 眼前雾蒙蒙的。
初绪的手还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他却在一瞬间看不清她的脸, 耳边的声音渐渐抽离, 下一秒便被失重的恐惧攫住,从床上惊醒过来。
心跳得很快, 几乎冲破他的胸骨,引发一阵让人反胃的晕眩。耳边随后响起尖锐的啸叫, 像是脑海里的某根神经又开始接触不良。
贺远舟抬手撑起自己,过了一会儿才成功坐起来, 找回身体的平衡。
放缓呼吸后, 他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 抬手擦了一下, 才发现是眼泪。
已经冷透了,难怪在梦里错认为是婚礼上的太阳雨。
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确切的概念。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三年, 理论上,婚礼已经是三年前发生的事,在他的记忆中却被雨水冲洗得崭新, 像是昨夜才发生过。
那一晚和初绪的争吵也像是昨夜才发生过的事, 或许是因为她提到了婚礼吧,他来到这里之后, 反反复复地回忆他们争吵中说的每一句话,所以也反反复复地梦见他们的婚礼。
她指责他在婚礼上帮不到一点忙,说他对这些充满仪式感的事情总是敷衍、潦草,还经常习惯性反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呢?”
但在他的印象中,不是这样的,是她那段时间对婚礼的一切抱有过度的热情,甚至到了专断的地步。隔几天就会把她已经确认好的内容展示给他看,并没有要和他商量的意思,他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嗯嗯”地附和她,结果又因为反馈不够到位招来她的白眼。
在他的角度看来,初绪那段时间每天都有花不完的精力,并不觉得累,而是乐在其中。
谁知道吵架的时候她又一改供词,表示她很累,并且他漠不关心。
初绪经常在吵架的时候推翻她之前的说法,大多数时间只是因为冲动又好强,这一点贺远舟是知道的。
至于她后来提到的要离婚的话……倒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她之前就问过他这个问题,在他们领证的当天、第二天和第三天,每天都要问他一次有没有后悔跟她结婚。
答案当然是不后悔。
尽管他在此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但在初绪提出想要和他结婚的那一刻,这件事就成立了。
婚姻制度的确粗苯、陈腐又毫无意义,但既然她想要,他愿意参与其中,就算毫无目的,也无实际利好。
初绪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贺远舟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没有信仰,从来不祈求什么,也不会为做过的事情后悔,这在他看来太低姿态了。
可是来到这里越久,他就越觉得后悔,会每天思考“如果”,祈求宇宙的法则或是任何力量,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初绪,如果他们没有争吵,他没有离开家,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尽管脑海里的另一个念头在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这些念头是无用的。
可随着这具身体每况愈下,耳鸣和头痛的症状每一天都在加剧,他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在夜里发高烧,吃不下东西,所有吃下去的都吐到只剩胆汁为止,短短一周就掉了十斤体重。
可能是灵魂和身体的排斥反应直到现在才凸显出来,他快死了吧。
所以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后悔。
婚礼誓词中他说过“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临死前居然不在她身边,居然看不到她最后一眼。
他身体的变化太大,几乎瘦得形销骨立,到后来连出差回来的贺蓉都察觉到了,硬是带着他去了医院。
他烧到四十度,病毒检测显示阴性,什么也查不出来,医生只能给他开退烧药。半瓶灌下去,勉强退了烧,但还是吃不下饭,住在医院一瓶一瓶往身体里打营养液,像一株因为移栽不当快要枯死的植物。
六月眨眼便至,直到高考前一天,贺蓉似乎才想起他还有这样一件人生大事没有完成,在病床旁看着他,踌躇良久后才开口:“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不能参加高考了。学校那边的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完了,按因病缺考算,等你身体好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补考。”
她说完这番话,也意识到自己未免残忍,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跟他提什么高考。
贺远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话,过了好久,眼睫轻振了振,转头看向她:“那要是我好不了怎么办?”
太久没说话,他的声音哑着,轻得像一团棉纱。
贺蓉语塞,脸上少见地露出忧虑的神情。
贺远舟发现自己把她吓到了,很浅地弯了一下唇:“别担心,说不定是件好事呢……我明明病了,医院却查不出来,就像我明明换了一个人,现在的医学也无法证明一样……我可能有机会回去了。”
“那太……”贺蓉下意识想说“太好了”,然而看见他苍白的脸上,后半句话生生卡在喉间,片刻后问,“你觉得你走之后,原来的远舟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回来,可能不会……”贺远舟摇摇头,只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又引发一阵尖锐的耳鸣,不得不闭上眼睛。直到挨过去,才又开口:“但如果我能平安回去的话……他也会回来的吧。”
“好。”贺蓉开口应,才说出一个字,眼睛就红了。
她最近好像变得越来越情绪化,有几次甚至没控制住,在他面前流了眼泪。贺远舟微微避开她的视线,道:“还有高考,我还是去一下吧。不管后面发生什么,至少不要让我在这里的三年白费。”
“可是你……”贺蓉犹豫了,“就算你考上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意义也不大……没必要硬撑着去考试。”
“不是为我考的,是为另一个我。”贺远舟回答,目光停留在头顶的点滴上,左手因为注射而冰凉,“最理想的情况是我们换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会好起来,只是缺失了这段时间的记忆……我要是不替他完成这件事的话,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当然,最坏的情况他也能想到:他因为这种异常的排斥反应死掉,另一个他也死掉。所有他经历过的一切,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都消失了,像是一只被格式化了的电脑硬盘,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能做的,只是祈祷不要发生最坏的情况。
想到这儿,贺远舟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看初绪最后一眼。
哪怕只是陌生的她也好,只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至少也证明了他和她曾经存在过。
他的鼻尖微微一酸,轻声道:“今天晚上让我回学校吧,我想再看看她。”
贺蓉定定地望着他,先是为他的理由所打动,随后又因为自己产生的那丝庆幸而感到羞愧。
她居然会觉得让他以这种身体状况上考场是件好事,以他的能力,即使是这种状况,考出来的结果应该也不会太差,毕竟他经历了两次高中,在这之前就参加过高考了。
反过来说,如果原来的他回来,缺失了整整三年,今后的路会很不好走,留给复读生的机会并不多,让他代考,确实是最能托底的办法……
她的亲生儿子都快没命了,她居然还在担忧他的“前途”。
贺蓉不禁怀疑他能提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受她的影响。
她太冷血了,才会把儿子养成这样。
病房里沉默了许久,贺蓉闭了闭眼,擦掉眼角的泪光,问他:“远舟,你有没有怨过妈妈?”
贺远舟抬眼,感到一丝诧异。
在这个世界里,贺蓉的变化大概是最大的。记忆里,他认识的那个妈妈从来不会问这种话。
他们之间维持着礼貌而陌生的母子关系,贺蓉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太多时间在意。
只要他能成长为世俗意义的“优秀”,精神世界破破烂烂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要造成麻烦就可以。
她所想的那些麻烦,青春叛逆期、抑郁症、闹自杀……他来到这里之后,好像都做了一遍,现在还轮到了“不治之症”这一出。
好奇怪,明明快要死了,他现在却平静得出奇,甚至在给自己讲冷笑话。
贺蓉在一旁啜泣:“……你小的时候,妈妈把你逼得太紧,现在你长大了,我觉得你够独立了,又没有给你足够的关心,你出这么大的事,我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你会不会怨我?”
“怨你什么,把我生下来吗?”贺远舟反问,不等她答,又道,“小时候是这么想过……长大之后就不觉得了,反而很庆幸。”
贺蓉闻言,觉得有些安慰,止住眼泪,努力向上提起嘴角:“是因为那个叫初绪的女孩子吗?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见见她。”
“在这儿就算了吧,不要打扰她了……”贺远舟垂下眼睫,在眼睑聚成灰蒙蒙的一团,过了好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轻笑了一下,“我想到你们第一次见面……你很不想见她,我跟你提了好多次你才答应。”
“是吗……”贺蓉意识到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后来你们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吧,至少没有什么矛盾……我跟你说我想和她结婚,你也很快答应了,还帮了我很多……婚礼、婚房装修,还有钱方面的问题。”贺远舟又道。
“这样啊……”贺蓉想了想,这的确是她该尽到的义务。
难不成孩子结婚,她还要反对么。
尤其是那个女孩子,一听就知道对他很好,给了他很多的爱。
……
当天晚上,贺远舟暂时办了出院手续,换上校服,回了学校。
到的时候正值晚自习时间,教学楼灯火通明,他背着书包下了车,抬头望着十五班教室的窗户。
“远舟,晚自习就不去了,我把你送到寝室再走。”贺蓉在车里招呼他回来。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自己可以。”贺远舟回过头,摇头拒绝。
车里车外的两个人僵持了两秒,贺蓉深深叹了口气,发动车子掉头。
即将迈入盛夏,六月初的夜晚是闷热的,但他站了一会儿,觉得很冷,风一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吸一口气,忍着晕眩感一步一步上楼。
好在初绪的班级在二楼,他透过后门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班上坐得满满的,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初绪的身影。
于是按顺序一组一组地寻找,最后只看见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
第二天就要高考,虽然考场在高一高二段教室,但学校通知他们考前务必清空教室,免得这群高三学生考完一下子解放了,把书丢在学校不管。
所以那个位置是全空的,连一本书也没留下。
但初绪的位置上总会花花绿绿地摆一大堆东西,桌面神器、日历、笔筒、饮料瓶,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放零食的盒子。
她是走读生,这个点大概已经离开了。
贺远舟垂下眼帘,身上的疼痛在这一刻被放大,几乎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久,才赶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之前离开。
他有一段时间没回寝室,原先的五个人今晚只剩两个,临近高考,所有人都想回家住。
十点整,所有的寝室楼在同一时刻断电熄灯。
过了一会儿,楼外便响起喊声。
“高考——我终于要解放啦——”
“呜呼——”
“我要上江大!”
“赵子明——高考加油!”
贺远舟听见窗外的声音,披上外套,推开阳台的门出来。
有人大着胆子打开了平时偷藏在枕头底下的手电筒,正在阳台上打着光乱照,宿舍楼下的树林晃着一团一团的白光,但仍然模糊。
高考的前一晚在宿舍楼喊楼是梧林的老传统,高一高二的学生都放假回家了,不会影响到他们。所有压抑了一整年的高三学生就趁这个机会,抓住高中生涯的尾巴,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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