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绪自个儿东西乱丢,课本上的笔记也做得毫无章法,但她喜欢整洁的男的,于是凭喜好细看了眼这张桌子上的语文书。
一班不愧是实验班,虽然这人扉页不写名,但里面的笔记写得还真不少。初绪翻了两眼,字写得很标志,笔锋和练笔漂亮又不做作,文言文的注释标得也很到位,“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省略句,(以)位卑者(为师)则足羞,(以)官盛者(为师)则近谀……
原来如此。
初绪默默点头。
……
贺远舟今天大课间没出操,数学老师差他去办公室帮忙分数学卷子,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带了两套要发的。
还没进门,他老远就看见一个女生鬼鬼祟祟地围在他桌边,一边翻他的语文书一边念念有词。
他的脚步一顿,眉心皱起,但没有第一时间发难,就跟猫捉老鼠似的,刻意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直到合适的距离才停下,冷不丁出声:“你在找什么?”
初绪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被人发现,谁知道一看起他的注释,久违的学习之魂上身,居然看入了迷。
眼下听见耳边冷飕飕的一句,跟刀子猝不及防架在她脖子上似的,吓得她后背猛地僵直,嗖一下放下语文书,拼命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翻东西……”
然而话说到这儿,实在太没底气,初绪转过身来,头也不敢抬,招供道:“对不起,我确实是看了……”
贺远舟垂下眼皮,才发现这是个不认识的女生,示意她:“让开。”
初绪听出他的心情不佳,大概率是因为她。偷偷抬眼瞄了一眼,才发现面前的人赫然是自己的情书创作对象。
没想到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往头顶上涌,之后又从脸颊往耳朵处涌,整张脸转眼就变得通红。
脑袋里仅剩的理智也乱成一锅粥,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夹着尾巴火速逃跑比较好,还是把情书给他之后再夹着尾巴逃跑比较好。
情急之下,她胡乱抬头又看了他两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个距离看他,这人的五官还真让人挑不出毛病。脸上的轮廓就跟她画画时先落下的那几笔一样,下颌流畅清晰,鼻梁高,鼻尖挺,鼻翼窄,唇线也分明,帅得非常之惊世骇俗。
初绪这辈子最大的死穴就是帅哥,脑袋一下子宕了机,蹦出一句:“你叫贺远舟对吧?”
贺远舟脸上的表情更不好看,告诉她:“这是我的桌子。”
“哦哦哦……”初绪稀里糊涂地应下,耳根依旧通红,但此时的内心已经涌现出一丝喜悦,主要是确认了这人不仅仅是靠氛围感支撑的帅哥,而是由远到近,从内到外都货真价实的帅哥,也不枉她一番苦心。
想到这儿,初绪终于记起自己的主线剧情,张嘴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偷你东西的,我是来送东西的,就是不知道你坐哪儿,才想看看你书上写没写名字……”
贺远舟没搭话,但大概猜到了她来者不善,要不然怎么会偷跑进他的班级送东西,还选在这种教室里没人的时间。
只不过这个女生看着确实不太正常,话说到这儿,像是忘了什么,突然从头到脚找起东西来,过了两秒才想起落在哪儿了,匆匆去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把一个纸袋子提溜回来,递给他。
纸袋子上边还开孔穿了一条丝带,打了个蝴蝶结。
初绪抬眼看他,带着一丝侥幸的期待:“这是送给你的,你会认真看的吧?”
贺远舟的嘴角动了动,“不会”两个字差一点就快蹦出来,又想到自己根本不会收下,连说“不会”两个字都没有必要。
只是下一秒注意到她抬起来的脸,瞥见她的眼神,又觉得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可能是他眼花了吧,第一感觉是亮晶晶的。
贺远舟后来回忆起这一秒,也不得不承认,初绪长了一双无害的、让人不忍心拒绝她的漂亮的眼睛。
眼睛大而圆,眼尾微微下垂,下眼睫毛黑而细密,用她自己厚颜无耻的形容,说这叫“超无辜闪亮狗狗眼”,听得人无言以对。
初绪没收到他的回答,手指紧张地攥了攥,站在原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对视了两秒,贺远舟的眼睫动了动,生硬地别开脸,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好在初绪是懂得怎么顺杆往上爬的,主动把纸袋子摞到他手里的两套卷子上面,叮嘱他:“里面有一封信,我写了很久的,求你看看吧,我先走了。”
话一说完,广播里已经放起退场的音乐,初绪双手合十,没骨气地对他拜了两下,便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绕过他匆匆离开。
贺远舟迟疑了片刻,低头去看她塞来的东西,莫名有种近距离看了一场滑稽戏的不真实感。
再坐回到位置上时,那个纸袋子依旧醒目地晾在那儿,像一面昭彰的锦旗。
他抿了一下唇,明明不是他刻意要收的,现在却莫名变成了那个奇怪女生的同谋,在藏着情书的礼物面前如坐针毡。
两秒后,贺远舟像烫手似的拎起纸袋,“哐当”一下把它塞进抽屉。
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塞了什么,石头?居然发出这种声音。
贺远舟疑心有诈,微微后仰,伸出手指挑开一条缝,远远瞄了一眼。
还好,是两罐零度可乐,不是别的什么利器。
贺远舟定了定神,让抽屉里的纸袋调转一个方向,背对着自己,才觉得压力稍轻。
顿了顿,又想起自己原先要做什么,起身去发数学试卷。
第10章 Insomnia
贺远舟不是没被人送过情书和礼物,从小学开始,就已经有女生对他示好,请他吃饼干喝牛奶,做操排队的时候非要跟他手拉手。
后来随着他年龄和身高的增长,他才逐渐认识到原来自己受欢迎是因为长相,他是个大众普遍认知中的帅哥。
但这些都是他每天日程中的小插曲,他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之后还有兴趣班,还有篮球、网球和游泳课。
所以他记不太清对那些女生的好意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了,大部分的情况是他都不认识对方,也说不出太多得体的话。只是有时候心情平和,语言大概会婉转一点;有时候课业压力太大,碰到他打完球回来还有两张奥数卷子和口语录音没录的时候,他的语气会不太好,或者干脆选择删除不回复。
但好像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不小心把正在塞情书的对象抓了个正着,对方通红着脸说了一些奇怪的话,随后落荒而逃,把烂摊子丢给他。
贺远舟上第二节 课的时候考虑过是不是应该直接把那袋东西丢掉,只是脑海里很快就浮现出她的眼睛,为这个念头产生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总之一整天,他都被这个插曲搞得心神不宁,像睡在十八层垫子上浑身淤青的豌豆公主。
就这样上完数学、生物、地理,吃过午饭,写完那两张新发的数学卷子,下午又开始上历史、体育、英语,去吃晚饭,洗澡,开始上晚自习,逐一写完作业,去给数学老师搬作业本,回来发掉,被数学老师占晚自习的时间讲题……一直到九点半的下课铃声打响。
数学老师也不好意思再耽误他们的时间,语速骤然加快,叽里呱啦把这道题讲完后便催他们回寝室。
全班顿时跟烧开了的水似的涌动起来,推桌拉椅的声音有些刺耳,不出两分钟,人就走了个精光。
贺远舟拎起校服外套披上,也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后门出去了。
只是前脚才迈出门,后脚又收了回去,像是渴了,到座位上拿出水杯,去走廊的饮水机那儿慢吞吞地洗着。
一直洗到二班五班三班四班教室里的灯逐一熄灭,最后是他们班。
他才和今天的值日生擦肩而过,也不重新打开日光灯,在黑暗中抽出两张纸巾垫在桌上,把还在淌水的杯子放到上面,鬼使神差地从抽屉里抽出那只袋子,快步离开教室。
路上顺便解开了那朵蝴蝶结,把丝带从袋子上抽出来,塞进去,不让它显得太过瞩目。
那两罐零度可乐在纸袋子里滚动,不时碰在一起,引得袋子和他的手都在微微晃动,他懊恼地皱了皱眉。
回到寝室时,里边那几个人都在忙着洗漱跟晾衣服,没人注意到他,贺远舟走近自己的下铺,把袋子塞进去,放下深色的遮光床帘,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他下午回来的时候洗过澡了,等其他人用完卫生间,进去冲了一下,洗漱完毕换上另一件T恤,回到床上。
高中一整天的作息时间都被安排得明确而紧凑,像一张质量上乘密不透风的网。
似乎也只有睡前安静等熄灯的这几分钟是属于他自己的,个人的而非集体的。
袋子里果然是两罐可乐,还有一盒费列罗巧克力,两条强劲提神薄荷糖。
贺远舟打开那封还印着火漆的信,有两张纸,一封信和一幅速写画。
画上画得大概是他吧,只有一个背影。贺远舟小学时期学过一段时间素描,后来转去学钢琴和小提琴,但都没有天赋,只考完了相应的等级就结束了,对画画只能算略懂。
这个女生的功底明显还不错,是专业学过的水平,起笔的人体结构让他隐隐约约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理论知识,但又有些不同。这幅速写明显是她随手挥成的,最多只用了十几分钟,画面的细节不算丰富,阴影也只是用简单的排线展现,但总给人一种潇洒写意的感觉。
在教室窗边站着的男生,五十人的教室毕竟拥挤,身侧是一排排课桌和一摞摞书,只有他面前的蓝天是广阔的,她还给他画了两朵云。
贺远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一刹那的感受,皮肤上的温度骤然褪去,有种汗毛倒立的感觉。
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更像是……被一个奇怪的陌生人看穿后萌生的警戒。
只是后来结合初绪告诉他的真相——“害,我就是从三幅画里挑了一幅画的时间最短的啦”,贺远舟才意识到自己第一眼看到她画的感觉,不完全是因为心有灵犀,更多的要归功于初绪的绘画天赋。
就像她自己经常吹牛时说的那样:“其实英姐(初绪的高一班主任)经常说我很聪明,要是我好好学习,文化课分数也最起码能上个挺好的一本吧。只可惜我画画天赋太过于突出,她都不好意思让我多花时间在学习上,必须鼓励我考国内最好的美院。”
所以高一才入学,初绪就已经靠着她的笔杆子和热闹的性格成了班里的名人,甚至开拓出一项业务——给他们的校服画□□人涂鸦,名额宝贵,得排号,还得跟她先打好关系才能排。
只可惜她的这项业务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教导主任看他们班的人一个个走出来,校服上总有不干净的东西,几经盘问后最终拿下了她这个罪魁祸首,勒令她不准再在同学的校服上作画,破坏仪容仪表,初绪也只能点头应好。
但过不了几天,她就又开拓出了一项业务——在课外书的扉页给人画小漫画。
总之她的歪门邪道层出不穷,怎么也不让自己闲下来。
贺远舟靠在墙边端详了好一会儿那幅速写,最后才鼓起勇气展开那封情书。
只是这份隆重的肃穆感很快就被初绪的前言不搭后语所破坏: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我叫初绪,取自谢灵运的这首《登池上楼》,寓意冬去春来,革旧迎新,生机勃勃……[笑容灿烂□□人]
“……我在高一(19)班,在耕学楼一楼最左边的教室,你们班的正正正下方,也是高一年级段的最底层,是“平民”。你要是走左边的楼梯下楼,就可以看到我们班的后门。我目前坐在第二组第三排,我们班每两周换一次位置,这周五就要换了,之后我会坐在第一组第三排,希望你可以记住……[班级座位图,第二组第三排,神采奕奕□□人]”
“以下是我的课桌平面图……[涂鸦一小片]”
“我平时中午喜欢去三楼吃自选,但我好像从来没在三楼看见过你,你平时都去哪里吃饭?
A.一楼(跳转第2题)B.二楼(跳转第3题)C.三楼(跳转第4题)D.小卖部/超市(跳转最后一题))
第二题:你最常吃一楼的哪个窗口?
A.一楼自选菜 B.一楼牛肉拉面 C.一楼盖浇饭 D.一楼黄焖鸡米饭
……
最后一题:请写出三样你在超市里最常买的东西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测试结果*
第一类:恭喜你!你是个爱吃一楼自选菜的人!
第二类:恭喜你!你是个爱吃牛肉拉面的人!请完成右侧附加题(A.加辣 B.加香菜 C.加醋)
……
第十一类:恭喜你!你跟我一样有品位!是爱吃三楼小碗菜的人!
……
总之,看初绪的这封情书,就像是一个奇怪的寻宝游戏,她总要在一段过后给他附上些卡通人或者简笔画,像是通关时获得的关卡奖励。
贺远舟看着看着,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被逗笑了好几次,甚至忍不住在思考:写这样结构复杂的情书,到底花了她多长时间?
这封信里的画初绪虽然坦言是“最不值钱”的,但她的这封情书,用初绪后来的话说:“你知道我为了给你写这个花了多少心血吗?光是草稿我就推翻了两版,挖空心思想博你一笑,星期四一整个晚自习都在写这个,我当时跟你告白可是诚意满满的!”
只不过她前面杂七杂八讲了一大堆自我介绍,足足用了三张信纸,貌似已经忘了正题,直到第三张结尾,信纸快写不下了,估计又没有买第四张,只好匆匆点题:
“写这封信主要是想告诉你,我也喜欢你。为什么说也呢,因为我事先听说了你很受欢迎,喜欢你的人肯定不会太少的,你收过的情书应该也很多吧,我有心理准备……(字逐渐变小)但你先别急着拒绝,先把这封信收好……(实在写不下了)我们下次聊,拜拜。2013.11.1.”
贺远舟看完后,恍惚了一阵,甚至有点戛然而止后的意犹未尽。
但他怕自己做出看第二遍的傻事来,飞快把这几张纸和画一起叠好,塞回信封里,塞到枕头下。
才做完这一切,床帘外突然熄了灯,十点了。
贺远舟心绪不宁地躺下,枕在那封情书上面,阖上眼睛尝试入睡。
但怎么也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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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绪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贺远舟的手指动了动,下一秒,从同样一张床上惊醒。
他还在这里,还在这间宿舍的这张床上。
残存的画面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只有一场空。
梦里看到她那封情书的感觉仍然真切地反映在他的身体上,胸口的位置暖洋洋的,只可惜在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后,就迅速地降温熄灭了。
还是没有用,他还在这里,还在不属于他的那个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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