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舟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转身环顾四周,他认出这是自己高中时期的寝室,他刚才睡的是窗边的下铺,那是他高一时的铺位。
可问题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又或者说,这应该是梦吧,他的意识却过于清晰了,以至于在进行怀疑和分析,在判断和确认。
“那同学,麻烦你帮我喊你们寝室的贺远舟吧,比赛要开始了,让他赶紧来篮球场。”电话催促起他来。
以他往常的经验来说,梦里的自我是不具有能动性的,或者说,是不受控的。好比你想拨打一长串电话号码,意识明明是清晰的,但输入的那只手却永远会出错;又或者是你焦急地想赶往某一个地方,却永远在路上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耗费很长的时间延宕;甚至是你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却永远有收不完的东西,以至于画面跳转,最后错过了梦里出门的情节……
贺远舟在努力思考,又在同时意识到梦对于理性所具有的的斥力,在梦里,他应该很难这样思考才对。
方修杰他的确认识,是高中时期校篮球队的成员,可他现在已经过了在高中打篮球赛的年纪。
他的话音顿了顿,为了实验性地确认自己能否在梦中做出决定,以个人意志改变事件,开口回答:“他不去了,你们上替补吧。”
“不是,你谁啊,你声音听起来不就是贺……”对面的话音最终被压在挂断的电话下面。
贺远舟咳嗽了声,喉咙并不舒服,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
他伸手去拿自己记忆里的茶杯,触感很真切,陶瓷外壁透着凉意,连冷水漫过口腔、滑入喉咙的感觉也很清晰,且具有连贯性。
那么痛觉呢?
他拉开抽屉,找到其中的一支笔,让笔尖在皮肤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尖锐的痛感很清晰,直到细小的伤口冒出一粒血点。
贺远舟的心跳漏了一拍。
以上的所有迹象都在试图表明,这不是梦,而是一种真实。
他存在于此,存在于当下这一时空。
可这里是哪里?
他的高中时期?
贺远舟深呼吸了两次,低头去看电话座机上显示的日期。
2013年10月26日,下午17:03分。
第7章 Insomnia
不仅是年份和季节,连睡醒前后的时间也对不上,他明明记得前一晚是他的生日,2023年7月21日,即便他一直熬到凌晨两点才睡着,也不可能一口气睡十五个小时。
贺远舟在这一刻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恐慌,而是想起一个经典的时空穿梭中的“外祖父悖论”和“蝴蝶效应”,他在2023年进行的时间跳跃会影响过去的时间线的发展,而改变后的过去使他无法在未来进行时间跳跃,即他永远无法回到他所经历过的那一支线性的过去。
而现在这一切似乎成立了。
他似乎成为了那个需要在现在就向科学印证时光穿梭存在可能性的那个人,只可惜他回到的并不是2009年,无法借助参加霍金的“时光晚宴”来证明这一切。
这个念头一产生,贺远舟随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逻辑存在谬误。
就在刚才,他已经改变了过去的一个环节,他没有参加篮球比赛,而他现在仍然在这里。
除非,他回到的并不是属于他的那个过去。
他并不是在线性的时间上向后进行跳跃,而是从这一条时间轴跳到了另一条,通俗来说,就是平行时空。
在这个时空里,他没有参加篮球比赛。
从这一刻开始,蝴蝶效应也开始了,这个不起眼的事件所造成的偏移将会被指数倍地放大。而他无法向这个时空的人们证明他属于未来,因为他的未来与这里的未来并不重叠,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并不一定能在今后得到印证。
除非他说出来的是当下未被印证的宇宙公理,但没人能证明这个宇宙和他曾经的宇宙共用同一套公理。
更何况他学的是计算机,物理方面并不精通。
……
梧林中学的作息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下课,六点半开始晚自习。照理来说,傍晚五点的寝室应该人满为患,男生从食堂吃完饭回来,都要挤着洗头洗澡洗衣服,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都看篮球赛去了。
贺远舟根据寝室浴室的地面确认自己还没洗过澡,打开淋浴器一边放水一边思考事情的始末。
毕竟是十年前,记忆中那场篮球赛有点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当时上了场,高一一班拿了第一,后续发生什么就记不清了。
可是今天,在他醒来之前,这条时间线上原来的那个贺远舟,为什么会躺在寝室床上睡着?
贺远舟猜测睡着的原因可能就是自己能够实现时空跳跃的契机,但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怎样才能回去。
至于其他的……贺远舟还可以确认的是,跳跃而来的仅仅是他的意识和过去的记忆,现在的这个身体,还是高中生的样子,体脂很低,但肌肉量很少,浑身上下都只有薄薄的线条,身高……才一米八出头的样子。
他跟初绪在一起之后,有刻意地管理身材,所以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所以现在的初绪,怎么样了?
如果他十五岁这一年仍然在梧林读书,仍然住611寝室的六号床,就意味着两个时空过去的一切都是重叠的,那么初绪也应该在梧林。
意识到这一点,贺远舟才稍感安心。
即使他对现在的情况一头雾水,像掉进孩童为了恶作剧挖出的迷宫陷阱里的蚂蚁,但至少这个时空里还有她。
快速冲洗过后,贺远舟吹干头发,意识到自己迫切地需要见到十五岁的初绪。
……
出门正是日暮时分,寝室楼前的路面两侧种着整齐的榆树,但树叶已经泛黄,在夕阳的余晖中簌簌地闪着光。
贺远舟有一瞬间因为季节感到错乱,随后再次意识到现在是十月末,杭城已经入秋。
学校的路面也映着柔和的微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教学楼在西面,一路上,夕阳把人的脸照得热热的,湖蓝的天也被烘得微微泛黄,远方有薄薄的云托在山头。
然而临近高一年段的教室,贺远舟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他只记得初绪高二高三在十五班,高一分班之前具体在哪个班,他记不大清了。
当然也是因为高一的时候他们还不算很熟,都是她跑到一班来找他,他从来没去过她的班级,也没问过她。
这么一想,也难怪初绪说他一开始不喜欢她,他当时确实表现得满不在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记得初绪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他去教学楼的这一路,有不少学生成群结队地朝他的反方向走,应该都是去篮球场的。
贺远舟的脚步微顿,转身折返。
梧林的学生很多,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二十四个班,三千六百多名学生,还不算上梧林的国际部。
所以只是一个小小的高一段篮球比赛,场地上都热闹非凡,六个标准的篮球场同时开打,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贺远舟记得初绪当初给他写的那封情书里,有提到关于篮球赛的这部分细节,她应该离高一一班的场地不远。
贺远舟往篮球场深处走,越过人群的头顶,辨认出他十年前的篮球队服,随后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
这种感觉很怪异,像记忆深处的某支脉络被连根拔起,随后牵涉出无数的碎片。
赖景浩,江瑞,李逢泽,戴文彦……还有电话里的那个方修杰。
都是他很多年前认识,算得上熟悉,但在高中毕业后就渐渐断了联系的朋友。
但怪异的感觉更多地来自于旁观者的走马灯,记忆不断浮现,但他又在同一时间感受到割裂:这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并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贺远舟,他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入侵者。
他们传球的习惯和之前一样,进攻、拦截、跨步上篮,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贺远舟有一瞬间毛骨悚然,仿佛他是时空裂缝里一双窥伺的眼睛,并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存在实体,却在这一刻惊悚地站立于此。
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忙移开视线,飞快地扫过周围的一张张脸,尝试寻找初绪的身影。
他只想看她一眼,看完就离开。
可在同一时间,他又感到恐惧,万一他看到的初绪和记忆里的相去甚远,又该怎么办?
贺远舟犹豫自己还有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然而一转眼,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将他的目光猛地扯走,他突然看清了人群里的她。
初绪穿着校服,个子在高一就已经定型了,和十年后没什么区别,脖子上挂着一台迷你数码相机,但并没有在认真拍照,正转过头去跟她身边的女生说话。
眼前的这一切像是一个缓慢的定焦镜头,贺远舟甚至看不清她身边的女生的样子,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她是唯一的焦点。
甚至连她发顶上滑动的光晕都清晰可见。
心脏的震动逐渐变得剧烈,不知道过了多久,贺远舟终于呼出了第一口气。从他被电话铃吵醒的那一刻起,被压在水下的窒息感就一直如影随形,直到此刻看见她,才浮上了岸,得以喘息。
初绪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完全重叠,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
又或者可以说,初绪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论是她的高中时期,亦或是读本科和研究生的时候,她说话时的神态,习惯性的歪脑袋的动作,都没有变过。
贺远舟忍不住分开人群,往她的方向走去。
场地上实在嘈杂,裁判的口哨,观众的欢呼和窃窃私语,每一阵都把他往人潮的最外围挤,始终靠近不了她。
直到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计分的老师被吵得受不了,赶鸭子似的张开手臂,示意围观的学生都往后站,闭上嘴安静。
贺远舟趁人群都后退的档口往里挤了两步,隔着一两个人的距离,总算隐隐约约听清了初绪的话音:
“……不行,怎么高一的男生一个都不帅啊,白来了……”
她身边的朋友回答:“啊?可是16号不是挺帅的吗,衣服掀起来有腹肌诶……”
初绪摇摇头,只看她的后脑勺都能想象出她的神情:“nono……黑皮不是我的菜,我喜欢白高瘦的……”
贺远舟听到这句话,唇角轻动了一下,还真不愧是她,对男人的审美也十年如一日。
“不是……我刚刚听一班的女生说最帅的那个今天没来,上了替补……”另一个女生解释。
“……但就现在这个颜值水平,我已经怀疑……的审美了,没来的那个还能帅出花来啊?”初绪中间压低了声音,只让人听清了末尾的那句反问。
“那你刚才还一直拍……”对方指指她手里的相机。
“……我那是为了画《黑篮》同人的人体才拍的……”初绪给自己找补,东张西望地准备离开,“……果然魔幻热血番只存在于漫画……咱们眼光能高点么,别什么男的都喊帅哥……”
“那怎么办,你不跟我一起写情书了吗?”和她同行的女生跟上她。
“没事,我跟你一起写呗,高一男生这么多,我再找找有没有帅的,没准也有帅哥不打篮球……”初绪说着,护着相机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贺远舟听清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一怔。
的确是这样的……初绪当初就是因为这场篮球赛才看上了他,他今天没有上场,就意味着,她这次没有喜欢上他。
虽然贺远舟知道,这不是他的世界,可现在他造成了这样的后果,等他离开这里,这条时间上原本的他该怎么办?
他无法想象高中时期的自己要是没有初绪的喜欢,该怎么办。
随后他又意识到,初绪最开始的喜欢,其实也很肤浅。只是因为同龄的女生都在写情书,她也一定要赶时髦,加上他刚好是她口中的“白高瘦”类型的男生。初绪才会像摸彩似的,把情书送到他的抽屉里。
相比她后来的喜欢,还真是让人有落差。
贺远舟自嘲地笑了一下,抬腿跟上不远处手挽着手的那两个人,尽量不惹人注意。
但初绪就像故意耍他玩似的,先是绕去小卖部买了关东煮,又到学校的书吧点了奶茶,挑了好久的明信片。
直到六点半铃声响起的前一秒,才总算慢吞吞地往教学楼走。
贺远舟这下想起来了,她是高一十九班的。
第8章 Insomnia
二零一三年十月末
那天在篮球场上看到的一班帅哥确实很帅,初绪怕自己那天看走眼,趁课间接水的空档,又跟李沛榆跑上四楼,去高一一班后门瞄了好几眼。
她看上的都是个子高的男生,贺远舟坐教室最后一排,很好认。只可惜他们班人称“聪明绝顶”的数学老师经常拖堂,会从数学课一直拖到英语课,把英语老师拦在门外,他们一班的班主任老马又爱在课间去教室巡逻,后门常年紧闭,所以初绪能看到他的机会不多。
但俗话说,美人如花隔云端,犹抱琵琶半遮面。越是不常见到,初绪的心越是被勾得痒痒,偶尔能看到一次,确认他确实鼻梁长得高,或是下颌线漂亮,就会跟中了彩票似的,和李沛榆美滋滋地一块儿下楼。
而在这样见缝插针地单方面跟贺远舟相了一阵眼缘,初绪发现他不光是脸和身段长得好,性格看着也是她的菜,平时话很少,除了倒水上厕所就在位置上坐着,或是靠窗透气。
相比那些跟猴子似的在班里乱蹿,嘴里飚脏话,聊游戏,跟女生打打闹闹的男生,他看起来就更出挑,每天只会挂一张性冷淡脸,身边的人打翻了水杯,或是铲倒了椅子,发出大动静,他只会转头瞥一眼,再面无表情地转回去。
于是乎,初绪发现他耷拉着眼皮的神情尤其帅,浓黑的睫毛和眼尾连成一线,有种没睡醒但平等看不起全世界的感觉。
很好,初绪作为看片无数的东亚女,当然也不能落俗,动漫里的一贯取向就是高岭之花,最好挂着一张厌世脸,最好还是白毛的,这是仙品中的仙品。
当然,贺远舟这个黑毛的也不错。
就这样,经过大约一周的细致观察,初绪和李沛榆分赃似的决定了她们的情窦初开对象,初绪给贺远舟写,李沛榆给16号黑皮男嘉宾写。
对于十五岁的女生来说,写情书更像是姐妹之间的一场集体活动,送出去之后成不成功另说,相互拜读对方的文章,并提出馊主意若干,再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有趣。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初绪,小楼归燕又黄昏。寂寞锁高门……画堂无绪,初燃绛蜡,罗帐掩余薰……多情不解怨王孙,任薄幸、一从君。呕——我要吐了……你从哪抄的啊,还是藏头诗呢?”李沛榆被这首诗酸得咳嗽起来。
“我昨天用电脑搜的,你知道能搜到一首又有‘初’又有‘绪’,两个字还挨这么近的诗词有多难吗?”初绪也知道怪矫情的,从她手里抽走自己的情书,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还不是都怪我妈,给我起名也不知道引经据典一下,害我这么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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