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两派人就要骂开,嘉靖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厌倦,长叹了口气:
“不要吵了,这件事情继续交由内阁调查。朕相信内阁,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嘉靖似乎不想去管这些烦心事,接着对严世蕃摆了摆手道:
“杨慎一计不成,必已成了惊弓之鸟,断不会有太多动作,何况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杨慎已经死了父亲,自己也是个飘摇欲坠之人,朕不杀他。罢了,你也起来罢。”
“陛下真乃仁慈之主。”严世蕃说着站起身,心里却是一片鄙夷,他怎能不清楚嘉靖的心思。
皇上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众臣见此,也都不好再说什么,齐刷刷地施礼道:“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嘉靖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众臣,开口道:
“朕已决定,从今以后迁出大内,移居西苑万寿宫,专心修道。”
全殿哗然。
严嵩眼中却闪过一道光芒,却是首先伏下了身。
“皇上,不可!”
一阵艰难的沉默后,一个声音率先出来反对,只见徐阶几步从列中走出来,冲到嘉靖面前跪下。
“上天既降大任于皇上,皇上怎能轻易推脱,如今大明内忧外患,上上下下的国事都需要皇上处理,若是您移居西苑,谁人能担此重任?”
嘉靖却并没有理会他,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严嵩。”
“臣在。”
“你和李芳给朕准备一下吧,五天后朕就要迁居。”
严嵩弯下腰,隐藏了眼中的窃喜:“是。”
“皇上,不可呀……”
满殿中,只有徐阶的声音在颤抖,他急劝着,几乎要从前殿中追了出去,却仍然拦不住嘉靖飘然的身影。众臣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看着那个身穿道袍的男子走进了殿后的黑暗里。
朝会开过,嘉靖传达了迁居的命令,下午,严嵩便指挥内阁忙起来了。
嘉靖的内殿里,李芳正在给自家主子换道袍。殿里烧着寸长的银炭,现在明明是深秋初冬,一进殿中,却仿若走进了温暖的夏日。
李芳一边为嘉靖更衣,一边斟酌地说道:“今天/朝会上,大臣们又快吵起来了。自从严阁老当上首辅,便一直在清理朝中夏言的余党,奴才担心……”
上午上朝,李芳也是一直侍立在嘉靖身边,只不过始终一言未发。
“清理余党,也是该做的事嘛。”嘉靖笑道,“严嵩刚当上首辅,若不清理余党,这个首辅怎么当得踏实?怎么让人信服?”
“这……”
“放心,朕不杀杨慎,就是告诉严世蕃朕也不傻。”嘉靖哼了一声,淡淡道。
李芳躬身道:“奴才明白了。”
“李芳,还记得刚才朕说得那个梦吗?”
穿好袍服后,嘉靖又问。
“记得。”
李芳淡笑着答,“主子是受神仙保佑之人,神仙给主子赐的字,必定是上天之旨意,却不知主子是何认为。”
嘉靖摇摇头:“在朕看来,都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复杂。”
李芳道:“那主子的意思是……”
“那神仙是在告诉朕,该用真心了。”
明朗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带着些洒脱,又带着些忧愁。嘉靖穿好道袍,迎着阳光长袖飘飘走出了殿门。
第11章
自从嘉靖醒来,西苑的萧诗晴便开始提心吊胆,生怕皇上哪天兴起想去西苑转转,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会不保。谁知嘉靖那边不但没动静,反而在几天后传来了旨意——紫禁城中所有宫女,即刻停止手中一切工作,集体解送出宫。
嘉靖帝性格一向孤僻古怪,不知下达过多少于常人的指令,更何况他几天前差点被那群宫女置于死地,下达这样的命令倒也不怪。
萧诗晴这几日一直在西苑,也有耳闻嘉靖对夏言已经愈加疏远,如此一来,严世蕃交待自己的任务,差不多也已完成了。
萧诗晴跟着宫女庞大的队伍出了宫门。
这次,嘉靖特意派了礼监秉笔太监之一陈洪监督所有人出宫,众人耳边是陈洪催促的声音:
“快点!快点!”
宫女全都被遣散了,紫禁城里又少了许多潜在的对手,陈洪的声音里不免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得意。
萧诗晴是最后一批走出去的,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她回头望去。紫禁城上空的天是灰色的,连一只飞鸟也无,走过的道路已是空旷无人,路边立着光秃秃的树,宫中已变得冷清了许多。
她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与嘉靖见面,想起那个躺在榻上脆弱而神秘的男子,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伤好得怎样。
她摇了摇头,却发现无法赶走脑中这些思绪。
紫禁城里不知还要再走多少人,龙椅上的那个人,却永远是孤独的。
严世蕃今天没去顺天府,而是在家里歇息。
他靠着自己书房中间那把檀木椅子,舒舒服服地假寐,一个仆从正跪在地上替他剪指甲。
“少爷。”
严辛进来,躬身道,“萧姑娘回来了。”
“萧诗晴,她怎么来了?”
严世蕃似乎都已经忘了玉佩的事,微蹙了蹙眉,半晌道,
“叫她进来。”
严世蕃自然也听说了嘉靖宫中的指令,心里想对萧诗晴还是要先稳住她为好,因此,面对回来索要玉佩的萧诗晴,也不含糊地道:“严辛,去把那边抽屉里的玉佩拿出来。”
想着萧诗晴为要这块玉佩不择手段心急如焚地模样,还不忘轻嗤一声:“哼,一块破玉佩,倒宝贝上了天。”
是是是,严家珍宝无数,这么一块小小的玉佩,自然入不了严大公子的法眼。萧诗晴腹诽了一句,却也没工夫搭理他,眼里心里牵挂的都是她的玉佩。
严辛一边应着,一边去抽屉里找。
严世蕃又把眼睛闭上,享受着仆人的伺候,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严辛疑惑的声音:“大少爷,里面没有玉佩。”
“不可能。”
接到严世蕃命令的严辛只得又找了一遍,再次确认道:“少爷,真的没有。”
严世蕃只当是他不仔细,蹙了蹙眉,便站起来往柜子那边走去,身下那仆人慌忙拿了修建指甲的小刀跪下。
走到抽屉前一看,果然,里面放着各式金银珠宝,就是没有玉佩。
严世蕃看了萧诗晴一眼,想到平时能动他房间东西的也就只有严嵩,便走出了房间:
“我去找爹。”
严嵩的书房内,正有台戏班子绘声绘色的表演着,严嵩躺在躺椅上,悠闲地听着戏。
“爹,我放抽屉里那个玉佩呢?”
一进房,严世蕃便问道。
见严大公子进来了,那台戏班子立即停止了表演,躬身向严世蕃问好。
里间的严嵩从躺椅上悠悠起身,双眼里还带着一丝被骤然从戏中惊醒的迷惑:“什么?”
“我书房抽屉里那个玉佩,鄢懋卿给的。”严世蕃道。
“哦,”严嵩这才想起来儿子说的是什么,淡淡道,“我昨天在西苑值班,顺便献给皇上了。”
“献给皇上?”严世蕃愣住了。
“是啊,你是没注意,那玉佩上面可刻着道教的阴阳五行八卦阵呢。”严嵩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就好这个吗?我就顺带给他了。”
见严世蕃怔住的表情,严嵩奇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答应了萧诗晴,她帮咱作证,我就给她玉佩。”严世蕃道,“如此,我便给她点其他什么吧。”
严世蕃说罢转要身走,严嵩却叫住了他:“世蕃,”
“剩下的事,你知道该如何做。”
半晌,严嵩淡淡道。
严世蕃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我爹说你玉佩被他献给皇上了。”
严世蕃走进书房,方才褪下那副阴冷的面庞,换上了先前平静得若无其事的神情。
萧诗晴的心仿若被猛然重击:“你说什么?”
玉佩关系着自己穿越的秘密,又很可能是自己能够穿越回去的保障,玉佩没了,她又谈何回到现代?
她似不肯相信这个结局,上前几步再一次追问严世蕃:“你说什么?”
严世蕃无奈:“玉佩被我爹给皇上了。他不知道那是我准备还给你的玉佩,还以为是我的,就自己拿去了。你若是不信,自己问我爹去。”
萧诗晴想到自己为了严世蕃忙活半天,冒险帮他做假证,最后怎么也没想到落下了这样的结果,不禁心里猛地一沉,忽然向屋外走去。
严世蕃一把拦下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去问严阁老。”萧诗晴甩开他。
严世蕃笑得冷然而不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能闯进当朝阁老的书房,去要一块小小的玉佩?萧诗晴,我现在已经对你足够容忍,否则你以为你能进得了严府的大门?”
萧诗晴怔怔瞧着她,心中刹那间涌上浓浓的酸涩,竟不知如何接口。严世蕃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会对这玉佩如此重视,便道:“这样吧,你在我府里随便挑一样首饰,要什么我都给你,就当作赔你的玉佩了。”
没想到少女却仍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眶湿湿的,再一眨眼,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是了。玉佩既然给了嘉靖,可就不是轻易能要回来的了。已经进献给皇上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至于严世蕃一伙儿人,他们只想着怎么巴结皇上,得罪嘉靖的事,那是万万不会做的。
她没有背景,进不了皇宫,唯一能混进宫的机会也就是前几天在严世蕃的安排下去当了个宫女,然而今天嘉靖在心灰意冷之下也把宫女们都遣散了。
萧诗晴只觉得万念俱灰。玉佩既已献给嘉靖,就意味着或许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她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大明朝。
“你做甚?”
见此,不明所以的严世蕃后退了一步,觉得好气又好笑:“不就是个玉佩吗?”
见少女仍是哭,严世蕃心里也涌上了一丝无措的歉意,口中却冷笑道:
“我严家珍宝无数,随便拿出去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我还用得着骗你,特意私藏一个小小的玉佩?”
萧诗晴眼泪朦胧,耳边是严世蕃已逐渐失去耐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萧诗晴,你别哭了行不行?”
她这才慢慢抬起头,望着严世蕃半晌,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严府。
“少爷,要不要追?”严辛问道。他还是第一次见严世蕃被个女子弄得手足无措,想笑又不敢笑。
“让她走!”严世蕃白了一眼她远去的背影,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严辛离开后,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罗龙文已出现在了严世蕃身边。
“小阁老,何时开始行动?”
“越快越好。”严世蕃沉吟片刻,道,“这次不要用我们的人,万一行动暴露,毕竟不好解释。你现在就去北镇抚司,以我的名义管他们借两个人,然后找机会做掉萧诗晴。”
罗龙文沉默了一会:“……这事,是不是要过问陆炳大人?”
严世蕃斜他一眼:“不必,锦衣卫里高手如云,管他借两个人算什么?”
“是。”
罗龙文不敢再辩,躬身离去。
回客栈的路上似乎有点不太平,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长衫的年轻读书人,聚在一起似乎在游/行抗议。这几日萧诗晴一直在西苑中,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她也没心思管这些,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和张居正住的客栈,自己一声不吭就消失,怎么也得和他报个平安。
当萧诗晴踏进和张居正原先住的客栈,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熟悉的年轻书生正坐在原先那张桌子上,神色有些沉重。
见到张居正,萧诗晴想到先前严世蕃叫自己假扮宫女的事,不禁有点心虚。
她先把一锭银子拿出来,放在张居正面前:“这是还你的钱。”
这几日她在严府和紫禁城跟在严世蕃身边,后者念在她冒险帮忙的份儿上,也给了她一些银子作为报酬。
见了萧诗晴,张居正沉默很久,却没有伸手接,道:“你去见鄢懋卿罗龙文了?”
萧诗晴知道眼前的书生外号张神童,她如今神秘失踪又平安归来,就不能不让他起疑。
张居正目光如炬:“你是不是还见到了严世蕃?”
萧诗晴知道隐瞒不住,她只是沉默,一个字也未说出口。
张居正放在桌上的手握了起来,用力到青筋都凸起:“萧姑娘,你我本是萍水相逢,你去哪里,我也无权干涉。”
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只是张某从小誓与奸臣势不两立,唯愿除尽严党这类贪官污吏。”
萧诗晴心里涌起了愧疚,然而她偏偏不能说出实情,她与严世蕃干的那些事情是天大机密,张居正又是帮住过她的人,万一事情败露,他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有些事情,还是越少知道的越好。
张居正上下看了看萧诗晴,眼神有一丝意外:“你这一路上,就没有遇到什么人可疑之人?”
其实,张居正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可萧诗晴没意识出第二层,还以为他是指的是街上的事。
张居正又道:“据我老师说,严党在朝中无恶不作,且做事谨慎,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你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萧诗晴心想,张居正或许还以为她是被严党拖下水了,但她畏惧的却是夏言,毕竟她与严世蕃合伙诬陷了夏言,若是那赵广发现了端倪,告到夏言那里去,说不定哪天还真就能查到萧诗晴头上。
然而,她敏锐地从张居正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紧急的弦外之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居正轻叹一声:“在你失踪的这几天,我的同窗夏涛被人诬陷科考作弊,现在已经被判入狱三年,罚终身禁考了。”
“夏涛?”
“一定是严党做的。”张居正握紧了双拳,“夏涛是夏言大人的儿子,夏大人和首辅严嵩向来不合,这次的事情,一定是严嵩父子指使。”
萧诗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眉毛微微抖动了下。
夏言的儿子……
这也太巧了,怎么自己无论到了哪里,都能碰上严嵩和夏言的事……
话又说回来,严世蕃和严嵩连让她假扮宫女欺君罔上的事都敢干,诬陷政敌的儿子作弊这种小事,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啊。
“夏涛是考生们公认的诚信君子,我与他同窗数年,最清楚他的为人。他绝不可能作弊,这一定是诬陷。”张居正抬头望着萧诗晴,“最近朝政斗争极为激烈,他多半是被陷进去了。”
萧诗晴想起自己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些书生:“原来街上那些考生都是在为夏涛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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