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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离——安那代【完结】

时间:2024-02-07 23:07:22  作者:安那代【完结】
  从我在福利院第一眼见到她起,她就一直是从容且甜蜜的。她双眸晶晶,眉毛弯弯,脸颊泛着淡玫瑰色的红晕,圆嘟嘟的嘴唇总是荡漾着一抹微笑。等待领养手续办下来的那段时间里,她常去福利院看我,每次都如仙女下凡般引起福利院里小小的骚动。其他的孩子们羡慕我将要拥有这么美丽的妈妈,就连教我弹钢琴的林老师都说,我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我未来的妈妈是一个外表和内心都温柔又美好的女人。
  李菲菲总是浅笑着站在阳光里,眼角眉梢流露出心满意足的淡然,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有恃无恐和养尊处优。我小时候嫉妒她,长大后便学她。我模仿她的表情和姿态,站在那些尚未开窍的傻乎乎的同学身旁,显得那么超凡脱俗,就连大人们都被蒙骗了去。他们都说,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还有些更直白的,说我们是见过的最美的一对母女。
  面前的这 个她我简直不敢认。
  我和福宝站在LAX机场的出口处等待着李菲菲。“澜澜。”如果不是她开口喊我,我根本都没有认出她。
  李菲菲拖着一个银色的日默瓦拉杆箱,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是那么吃力。她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梳成一个低马尾,这表明她已然放弃形象了。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和我强调过千万不要梳低马尾,因为低马尾是随手一扎就能成型的发型,是那些没有时间或者懒得打理自己的女人才会扎的。要做一个精致的贵太太,首先就要从形象上和那些为生计而奔波的女人区分开来。
  李菲菲的头发总是梳得干净而蓬松,有时还会编发,那更是精致俏皮得如同刚从少女杂志内页上撕下来般。此时此刻,她用一根深棕色的皮筋松松地把头发束在后脑勺处,因为和脖颈的摩擦,有好多发丝脱离了皮筋,乱糟糟地在耳后蓬成一团。这种情形放在李菲菲身上简直可以称作是一种呼救了。
  我捏捏福宝的小手指,他立马会意,上前去把李菲菲的箱子接了过来。李菲菲的眼神从未如此空洞暗淡过,她甚至没有问问这位刚刚站在我身边、现在又上去帮她拿箱子的男人是谁。她嘴唇干枯,连润唇膏都没有涂。她没化妆,甚至没有化底妆,眼底纹和黑眼圈都十分明显。我这才意识到她的法令纹其实蛮有存在感的,之前她可是要将其遮得完美无瑕才肯出门,亦或是她已经没有心情去赴常规的肉毒素注射之约了。
  不仅如此,她竟然穿着白色瑜伽裤,上面搭一件宽大的黑色短袖。毫不夸张地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李菲菲穿黑色,就算是去海边度假她也不曾穿过黑色的比基尼。她的衣柜一打开,是一水的米白或纯白,之中点缀着几抹浅紫、浅粉、淡蓝。黑色这种沉闷的色调与她毫不相关,我一度因此认为人不会喜欢自己生命底色中不存在的色彩。仔细一看,那应该是一件夏浚译的旧短袖。
  我感到庆幸——幸亏让她来找我了。她这副模样如果自己一个人在家,指不定会出什么大事。
  发现自己竟然在真情实感地为她担心,我有些诧异。
  “阿姨,我叫何宛华,是秧……是知澜的同学。”
  来之前我和福宝商量好,要向李菲菲隐瞒我们曾在福利院是伙伴的那些往事。我不想让李菲菲知道那么多,那样我会没有安全感。再说了,如果有一天李菲菲和夏浚译联系,将此事告诉了他,不定夏浚译会发什么疯。夏浚译从来就很忌讳我拿他的钱给别的男人花,如果知道福宝的存在,他肯定会想到我给福宝花起钱来是绝不会手软的。
  福宝毕恭毕敬地打着招呼,但李菲菲没有理他。李菲菲走到我面前,往我怀里一靠,放声哭了起来。
  李菲菲身高只有一米六,比我矮整整一个头。加之她四肢纤细,挡住脸,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姑娘。过往的人被她的哭声吸引,投来动容的神色,定是将我们当成久别重逢的好友了。我抬起手,轻轻拍拍李菲菲的肩膀,她瘦了不少,突出的肩胛骨有些硌手。
  她将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浑身颤抖地哭着,我一动也不敢动,就站在那里等待她发泄完。李菲菲经常哭,看一部感人的电影会哭,被小时候的我顶撞了会哭,夏浚译在忙电话打不通会哭,偶尔想起过世的父母也会哭。但哭了那么多次,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惊天动地,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喘不上气的悲鸣更是让路人频频侧目。
  我没有催促她,也没有让她回家再哭。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也酸了,这让我十分不解——从答应李菲菲来洛杉矶找我之后,我便开始摸不清心里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了。我本以为自己会对她的遭遇装装同情的样子,但心里是无动于衷的。
  但现在,我好像是在认真地心疼她?
  我疑惑地站着,福宝将一只手抚在我的肩上,耐心地陪着我们这对奇怪的“母女”。不知过了多久,李菲菲终于稍稍平静了些。她抬起头,满脸的泪痕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万分狼狈。
  “澜澜,我好累。”
  “妈妈,咱们回家,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回家你冲个热水澡,就可以睡觉了。我还买了你最喜欢的薰衣草香薰蜡烛,可以点着睡。”
  听到这句话,李菲菲又有要大哭起来的趋势。她流着眼泪说,你还记得我喜欢薰衣草香。
  我说,你是我妈妈呀,你喜欢什么我当然记得。
  福宝在驾驶位上开车,我陪着李菲菲坐在后面。她嫌冷,用后座上福宝为我备在那里的毯子裹紧自己,倚在我怀里。我一路上给她指着窗外,说那边是市中心,那个方向是华人区,我们正在往西北边走……她鲜少回应,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便噤了声。
  福宝有些担心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们,我对他勾勾嘴角笑笑,表示没事。
  今天的洛杉矶特别堵,足足走了两个小半时才到家。此时的李菲菲已经睡熟了,我不忍叫醒她,让福宝将她抱进屋里。福宝很高,动作轻柔,李菲菲娇小的一团被他抱在怀里的样子竟让我想起了夏浚译。我赶紧甩甩脑袋,把这个令我恐惧的联想摇出脑海。
  等到了家中,可能是开门的声音吵醒了她,李菲菲醒了过来,从福宝的怀里挣脱着下了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啊,宛华同学,谢谢你今天帮我和澜澜。
  她竟然听进去了他的名字,我心里有些受用,偷偷冲福宝眨了眨眼。福宝很周到,怕她睡太久腿麻了,体贴地搀扶着她的手臂让她进屋。
  他对我的“家人”真好。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把李菲菲当成家人,此情此景却让我有些浮想联翩——也许以后和福宝办婚礼的时候,李菲菲确实可以作为我的母亲出席呢?这些年她待我不薄,被宠爱得天真烂漫也不是什么错误。我嫉妒她被全世界爱着,那是我的阴暗,而不是她的问题。
  她虽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会照顾人的母亲,更像是喜欢带着小女孩玩的另一个小女孩;但她已经比许多控制子女、谩骂孩子的妈妈好得多得多了。夏浚译的下贱是他一个人的毛病,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离婚了,那李菲菲未必不能成为我真正的母亲。
  我的心变得十分柔软,轻声细语地招呼她去洗澡,为她在门口放好新买的毛绒绒的粉色毛巾和浴袍浴帽。我把房间让给了她睡,为她在床头点上薰衣草味安神蜡烛,把窗帘拉紧,开一盏鹅黄色的床头灯,灯光调暗,空调调到她喜欢的二十七度。福宝帮着我把沙发上我的床铺收拾好,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我。
  “我照顾她,没问题的。”我亲了亲福宝的脸。他今天还有拍摄任务,不能一直在这里陪我。
  “你养母……她看上去状况不大好,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福宝犹豫道,“要不我请假在这里陪你们吧。万一有什么事呢?”
  “没事的,她倒时差、又累,洗完澡应该就睡了,这一觉估计要睡很久。我就在客厅写作业,她有什么事都能马上叫我。”
  在我再三坚持福宝不要因此而耽误学业后,他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去片场。我和他在门口亲吻道别,他说片场不能开手机铃声,但是他会时刻注意手机振动,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联系他。
  在窗口看着他的车消失于街角,我对他的爱意更加浓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如此这般的细腻和温柔是不可多得的。
  以前追求过我或者和我交往过的那些男人,他们对女人的方式都是简单粗暴的。我偶尔会假装学校发生了令我不愉快的事情,假装郁郁寡欢,以提醒他们我清纯天真女大学生的身份,激起他们的保护欲,让他们有怜惜我疼爱我的机会。男人总是会爱上那个需要他帮助和照顾的女人,那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英勇雄伟的。
  男人是一种很容易操纵的生物。只要你将他们的掌控欲、保护欲和性欲拿捏在手心,他们便什么要求都会满足你。但是这种要求不能是精神上的,他们还没有进化出这种高级的情感功能。他们宛如一个个脾气暴躁且思想浅薄的野人,只能听得懂简单的指令,只会用最粗暴的方式向你示好:买礼物、砸钱,说两句甜言蜜语业已是极限。
  如果你想要和他聊聊理想和灵魂,聊聊情感与爱意,那么不好意思,一半的男人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只会控诉你“敏感”“矫情”“妇人之见”;另一半虽然听得懂,但他们不相信本该 作为他们所有的“物品”的你竟然会有“人”的思想和精神。
  男人实在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女人随随便便说一句认真的话就能把他们吓跑。要成为一个让他们感到安全、安心的女人,就要做一只美丽而虚空的花瓶;最好还有一丁点无伤大雅的裂纹,能让他去修补、在你的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以便确信你是为他所有的。
  但福宝不一样,他是一个成功地进化出了细腻的感情且能看得见我的灵魂的男人。在他眼中,我值得被当做一个人去对待。他爱屋及乌,连我的养母也能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给伊维塔发去一条信息,告诉她我已经顺利地接到了妈妈,并说:“你那天讲得没错,现在的幸福太美好了,我不会再让对未来的恐惧蒙蔽双眼了。”
  她回我:“爱令人想唱歌,有时也让人痛苦。我很高兴你经历的是前者。”
  我不由得哼起了歌,满脸甜蜜地去给李菲菲泡柠檬水,还给她准备了爱吃的草莓、蓝莓、覆盆子拼盘。她喜欢这些莓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抗老。我将果盘和装了柠檬水的玻璃壶都用托盘装好,放在她的床头,以便她伸手就能够到。
  我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任何人。
  曾经在家中,李菲菲或者夏浚译如果生病了,都是有家政阿姨照顾的,我只要时不时去问候一句便可。长大之后谈恋爱,我更是没有照顾过男人,因为我坚信照顾男人是他们的妈妈才会做的事情,那样会让他们在心中混淆我和母亲的形象,从而生出真的要和我过日子的想法。
  我才不想当他们的老婆,我只想要他们的钱。
  和赵存晖在一起时我虽然还是一片真心,但他根本用不着我照顾,每次出现都是爽朗且健康的,他的妻子将他照顾得很好。和福宝在一起的这一周,除了带他去买菜那次之外,也都是他照顾我。在一起时,我一睁眼便有爱喝的杏仁奶咖啡,进出都是他接送,洗完头也不用自己吹头发或涂护发精油。此时此刻,当我成为了照顾人的角色时,心下却意外地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好似找到了一块缺失已久的拼图。
  李菲菲洗完澡出来,看上去清爽了不少,但仍然是憔悴的。我上前去扶她进卧室,她软软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直到我将她裹进被子里,要给她关上灯时,她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澜澜,”她从被子里拿出手机,递给我,“你看看,这个女孩,她比我漂亮吗?”
  我疑惑地接过手机一看,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编着垂到胸前的双马尾麻花辫,大大的眼睛亮闪闪,圆圆的嘴唇红嘟嘟,皮肤光洁,笑容明媚,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那简直是个年轻一些的翻版李菲菲。
  我心下猜到那会是谁的照片,揣度了一下,说:“挺普通的,和妈妈你肯定没法比。怎么了,这是谁?”
  “他说,他必须娶她。”李菲菲拿回手机,眼神暗下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就要大学毕业了,该进入社会了却一点心眼也没有,他得负责任,保护她。他说的那话……好像没有他,这个女孩就没法在世界上活下去一样。”
  真是年轻版的李菲菲啊……我不露声色,说:“那你呢?妈妈你就不需要他吗?他没有想过?”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李菲菲说着竟然冷笑了一声,我还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色,“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人保护,丢不丢脸。”
  我的心沉到了胃里。
  我说过,夏浚译之所以会被我的威胁牵制,就是因为他在乎李菲菲的看法,爱李菲菲。他现在竟然能对李菲菲说出这种话——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句话没什么,但相信我,比起他曾经对李菲菲的宠爱程度,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问候她的十八辈祖宗。他能如此对待她,那我之后的学费——
  我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万分担忧地开口:“那……之后,爸爸他……和你就不再来往了吗?”
  “他说以后有事还可以找他帮忙,会每个月给赡养费。也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补偿。”听到这里,我的心略略放了下来,他对她不是完全绝情的。
  在确认我的学费还安全之后,我才有心情去劝慰李菲菲。我捏了捏她的手,说:“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就在我这里,我没课就多陪陪你,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这话我是真心说的,不是为了讨她欢心——毕竟夏浚译现在应该已经不甚在意李菲菲开不开心了。我终于弄明白自己对李菲菲的心疼是从何而来,我将她视作了夏浚译的另一个受害者,她和我是一边的。
  “澜澜,”她带着哭腔,“幸亏还有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论妈妈你需要什么,都和我说。如果想要聊聊,我也随时都等着听。”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提他,好不好?我想过了,聊一万遍也不能改变他爱上了别人的事实,最好的办法只有等时间久了,慢慢习惯和忘记。”
  她这点倒是很拎得清,我点头答应。
  “妈妈,安心睡吧。我就在外面写作业,你醒了需要什么就喊我。晚点如果饿了,不想出去的话,我给咱们点外卖。”我用手试了一下她的额头,还好没有生病的迹象,“明天如果你愿意,我就带你出去逛逛。洛杉矶好玩的地方可多啦,出去转转,包你什么都忘了。好不好?”
  李菲菲又流下眼泪:“你对我真好。”
  “你是我妈妈呀,我当然要对你好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
  她眼中的神色略有凝滞,轻轻松开我的手,转身过去,用被子裹紧了自己。我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带上门的时候,听到她很轻地说了一句:“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对我好了。”
  关上门后,我的心骤然缩紧——这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后来被丈夫放在心尖,一辈子没有受过委屈没有缺过爱的女人,此刻她信仰的大厦已经崩塌了。我无法想象她有多痛苦。赵存晖短短八个月的宠爱已让我在失去时神志恍惚,李菲菲可是足足被溺爱了四十多年,她此时一定觉得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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