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恬正在护士站对着微波炉热盒饭,看到程云清过来,招呼道:“云清姐,这饭凉了,我刚热了一份,先给你吃。”
程云清走过去,抬手摸了下那一摞盒饭,还有温度。
“谢谢。不用了,你先吃吧,我再热一份。”
江恬没再坚持,笑道:“那也行。”
微波炉里转了一圈,程云清拿出盒饭,刚打开扒拉了几口——
“程医生,有个颅脑损伤的预报,在路上了。”护士握着电话听筒冲程云清喊道:“急诊那边让去接一下。”
“好的,这就来。”程云清立刻放下筷子,迅速起身一路小跑着去按电梯,还不忘回头吩咐了句,“麻烦帮我收了。”
到了抢救室才知道,是个嗑了药的年轻人,刚满十八岁,从夜店出来精神极度亢奋,未佩戴头盔就骑摩托车直接冲上了大马路,超速驾驶一头栽进了花池子里,救护车赶到时他整个人已经肿得面目全非。
“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他的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光鲜的衣着不复体面,只是喃喃重复问:“我儿子他没事吧?”
程云清垂眸看了眼刚出来的CT单子,没答话。
“没事”这两个字太沉重,执业以来她见过很多惨绝人寰的案例,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缓解家属情绪用诸如此类的词语来安慰人。
正因为如此,程云清在同事眼里看起来总是有些不近人情,尤其是去年医院号召微笑服务,绩效指标直接和奖金挂钩,很多医生为了评比得优,还专门对着镜子练习怎么笑。
程云清就不行,她学不来那套。
机器传来滴滴滴的紧急报警声,护士走过来推走那位焦灼的母亲,“家属先出去等。”
“不太好啊。”骨科的蒋主任拿着片子对着光招呼程云清过来,“小程,你看看,够呛了啊,颈三严重脱位,侥幸救回来也是个高位截瘫。”
程云清的会诊意见基本一致,颅内大量出血,即便现在勉强推进手术室,大概率是下不来手术台的。但毕竟患者实在太年轻了,各科都想再尽力抢一下,看能不能拉回来。
在家属的坚持下,最终决定先做开腹手术处理脾脏破裂出血,但很可惜,不到二十分钟,患者便没了生命体征。做完术前准备,一直在待命的程云清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得换了衣服出来,回到了九楼神经外科值班室。
夜深了,病房楼走廊里连声控灯都是暗的,四下皆静。
程云清躺在下铺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无奈,她摸出手机刷了会儿新闻,大概是失眠让人无端空虚,她忽然很想跟人聊聊天。但这个时间点,无论打给谁都是打扰——旋即蓦地想起,她竟然还是没有留下林旭一星半点儿的联系方式。
—
江州水系发达,滨江路沿线毗邻河道有两条老街,路两旁满满当当都是茶馆。
包间里,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摆在正中。
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窗户只开了一条缝,烟雾沉在半空,缭绕着散不出去,席间连脸都看不清。
林旭把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摸牌,蹙眉看了一眼,是张八万,挪了挪插进牌墙里,又丢出去一张三条。
“操,他妈的倒是给我来个自摸啊……”下家罗斌摸了牌,一看是张没用的五万,气急败坏地拍出去。
“哎,我碰!上听!”
“等等,胡了。”林旭垂着眼,把烟从唇边拿开,双手推倒自己面前的牌。
一把万字清一色。
“我靠,罗斌你他妈今天点了旭哥多少个炮了,傻逼啊?”冯栋见牌这么大,翻着白眼骂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纸钞。
“上一把是谁放的八筒啊?还他妈好意思说我。”
“没你放的多。”
“你什么都放得不多就他妈屁放得多!”
冯栋嬉皮笑脸地感慨道:“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搁旭哥身上,这也不准呐!”
林旭接过钱,任他们七嘴八舌地争吵,没说话,只是随手把钱推到一边,然后单手把牌推进机麻桌中间洗牌的圆盘里,懒懒地靠着椅背,吸了口烟。
其他人见他赢了钱好像也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揣摩了下,冯栋率先开口道:“旭哥,场子最近那么热,分下来的钱却越来越少,徐建东那帮王八蛋分明就是在搞事!”
罗斌立刻接话,告状说:“操,老子那天差点就跟李六干起来,我要去上个厕所他妈的还让我走另一边,路是他们修的啊。”
冯栋插嘴:“修个鸟的路?就该狠tຊ狠干他一顿,前两天他还找我打听旭哥的事儿,问那夜喝酒的靓妞儿到底是谁?”
“谁?”
“还能有谁,就那34B啊。”
罗斌好奇追问:“那你跟他说了吗?”
“我疯了啊?”
林旭像是根本不在意,没听见一般,甚至完全没动声色,只是有些倦怠地垂下眼皮,将头向后搭在椅背。冯栋见他不肯搭腔,也觉得没劲起来,转回之前的话题,轻嗤一声,说:“不就是和一帮客人在包间里溜冰,谁他妈不知道啊,整天搞得神神秘秘的。”
坐上家的吴智杰一边摆牌,一边觑了林旭一眼,不平道:“旭哥,依我看,份子钱里面肯定没包含徐建东卖毒品的那部分,客人和货都在他们手里,他们卖了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账还不是随他们说?”
林旭从鼻间呼出一口雾白的烟,手里整着牌,指间捏住一张象牙色的麻将块翻来覆去地把玩,依旧沉默不语。
吴智杰小心翼翼瞄了眼林旭,低下声音道:“旭哥,要不我们也自己干?我认识个人,摇头丸麻古冰毒什么的他都有货……”
闻言,林旭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住,顿了下,眼角一抬扫过去。
吴智杰一下子哑了声,林旭眼神里的狠厉寒光无端让他胆颤,霎时,他觉得额角冷汗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静了几息,林旭转过视线,挨个扫过他们三个人,冷下脸沉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不碰那玩意儿,我手底下的人也不准碰,谁他妈要是敢沾毒品,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很少跟下面的人发脾气,重话也几乎没说过,遑论这样突如其来的无名之火。一时之间,几人惊愕地愣在原地,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刚才出去给他们买酒的两个人扛着四箱啤酒走进来。
“等了半天不给送货上门,还他妈要自己扛上来,累都累死了。”
“怎么样了?谁输得最多赶快滚下来!”
这俩人迟钝,没觉察屋里气氛的凝滞,大大咧咧地走到桌边,其中一个弯腰瞧了下罗斌的牌,推着他的肩说:“你这把烂牌输得连裤衩子都没了吧?起开让我玩儿两把!”
罗斌回过神,他输了不少,又跟着挨了顿训,也没了玩牌的心情,刚作势起身,就看到林旭在烟灰缸摁灭了烟卷,一推牌墙,“你们玩儿,我走了。”
冯栋嚷嚷:“啊?旭哥,还早啊,这么快就走啦?酒都还没喝呢。”
“少喝点儿,中午才刚喝完几斤白的,当心喝进医院……”不知想到了什么,林旭止住话头,神色懒散地拿起椅背上的短袖衬衫往肩上一搭,瞥了眼桌角刚赢的一沓钱,示意冯栋:“请兄弟们吃宵夜。”
从打牌的地方出来,楼下停着几辆出租车,林旭走向距离他最近的一辆,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他一上车,司机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酒混杂的味道,不由得皱眉从后视镜打量一眼。林旭报过地址,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把衣服盖在身前,闭目养神。
这几天天气不好,他腿上旧伤复发,疼得厉害,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昨天弄得他几乎一夜没睡,又打了整天的牌,一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
之前,他跟乔三要皇冠娱乐会所三成的份子钱,是考虑那里鱼龙混杂,这个犯罪团伙的许多消息都会从中散播出来。可是徐建东防他防得很紧,所以一直没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上次他在永宁街城中村被徐建东的手下发现后,他们立刻就换了窝点,他跟了几次都没找到,心下难免有些焦灼。
乔三那头明着给他面子,以便达到掣肘徐建东的目的,却也只让他带人销了两次货,涉及的黄金数额微不足道,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
虽然进来之前早有准备,这帮人还是比预计的要难办许多。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林旭的思绪,他睁开眼睛,摸到手机接起来,是林灏的爷爷打来的,老人家是明事理的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原来下周四幼儿园有个活动,林灏闹脾气不肯吃饭,非要让他出席参加才行。
林旭没立刻答应,迟疑了下才说过两天给他答复,便挂断了电话。
隔着灰蒙蒙的车窗,外面是连成一片散发着橙黄色光晕的路灯。
来往的车辆喧嚣交错,诡谲朦胧。
说不清是为什么,林旭突然觉得胸口沉闷,整个人仿佛被一种莫须有的东西吞噬了。
出租车遇到红灯,在路口前缓缓驻停。
视线因此得以定格——
车窗外一杆路灯上,挂着个黑色的塑料袋。有风吹过来,袋子鼓着风,拽着路灯晃动了一会儿,终于抵不过风力,飘向更远更黑的上空,很快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金色的尘埃,茫茫地漂浮着。
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
那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孤独。
第21章 二十一、活动
礼拜天,周仪约程云清一起去逛街。
商场女装店里,周仪在导购的推销下,选了好几条当季新款连衣裙,走进试衣间。程云清则百无聊赖地坐在等待区,拿着手机低头查看消息。
隔了一会儿,周仪走出来,探头过去扫了眼屏幕,看清楚发信人的名字,狐疑道:“你怎么又跟赵治平扯上了?”
程云清语气难得带了点儿不耐烦,“他说有个亲戚得了垂体微腺瘤,想来我们医院做手术,问我能不能帮安排。”
“你欠了他的啊,居然还有脸来找你帮忙?”周仪嫌恶地吐槽完,叮嘱道:“你可千万别跟他旧情复燃!”
“怎么可能?”程云清把手机放回包里,连话都懒得说。
周仪边对镜自揽,边催促她,“清,你也去试两件啊,我怎么好像都没见你穿过裙子。”
“平时穿裙子上班不方便……”程云清坐着没动。
“可以相亲的时候穿啊,就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家里办电子厂那小开,你姐夫可追着问过我好多回了。”
程云清随口找借口道:“我不一定什么时候才有空。”
周仪立刻说:“人家都表过态了,只要你说个具体时间,他随时恭候。”
程云清没再接话,轻笑着转移话题,赞她的裙子,“好看。”
周仪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恨铁不成钢地轻啧了下,却也没再坚持,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等会儿给你姐夫拿了衬衣,你还得陪我去儿童服装城看看。
“下周萱萱幼儿园要搞活动,演童话剧,让自己准备衣服。”周仪抱怨道:“你说他们幼儿园整天弄这些烦不烦?最累的还是家长,到时候我又得请假去给萱萱拍照。”
程云清顿了下,偏过头看她:“什么时候?”
“就下周四。”
程云清低下眼睛,沉默了片刻,说:“我那天休息。你要是忙的话,我可以替你去。”
“真的啊?”周仪顿时喜出望外,想了想又拧起眉毛:“你能帮我去当然好,但我总是不去吧,怕萱萱对我有意见。要不然这样,他们活动是晚上六点开始,要弄到八九点呢,到时候你先过去,我下班了就赶过去。”
一旁的导购主动凑上来,笑眯眯道:“我给这位小姐也挑了一件,别家店都还没上的新款。”
程云清瞟了眼她手里的裙子,看得出来料子的质感很好,没有太多的装饰,更注重剪裁,下摆收进来,虽然是窄的,却很飘逸,颜色也合适,很衬人的皮肤。
周仪趁机又推程云清去试试,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这次她居然接了过去,径直走进试衣间。不多时,周仪在外面,刚随手翻了翻店里摆放的画册,就听到店员由衷的赞叹,“您的气质太好了,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周仪抬头看过去,程云清平时的衣服多是衬衫T恤长裤,乍一下穿起裙子,感觉很不一样,毫不夸张地说,她觉得画册上那位穿同款的明星代言人都有些相形见绌。
裙子腰身的地方收得很细,长度刚好到脚踝之上,程云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来由地感觉有些陌生。
周仪极尽溢美之词,“清,这也太适合你了,简直就是量身定制,我给你买!”
说着,根本不给程云清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把选好的衣服一股脑全部拿给负责的导购开单。
周仪的丈夫是山东人,长得人高马大,是做销售经理的,早几年就喝出了啤酒肚。换季时,周仪都会提前给他在常买的牌子店里预定大码数的衬衣。
等待周仪去里面取货的间隙,程云清站在货架旁,兀自朝着玻璃橱窗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门口两个体型标准的塑料模特身上正在展示秋季新品,白衬衣黑西裤,宽肩窄腰的背影竟让人无端觉得眼熟。直到店员走过来,介绍说这套很多公司专门给员tຊ工定制当工装,并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时,她才回过神,连忙摆摆手说不用。
林旭正坐在绕城高速上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里,前面是一辆看起来濒临报废的皮卡。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得不远不近,始终保持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林旭胸前系着安全带,靠在副驾驶位,一路不言不语。与之惫懒状态对比鲜明的是兴奋的阿栋,他一边开车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一边自顾自说:“要真是制毒工厂的位置,我就去向三哥告密,让徐建东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六手底下有个小弟,打牌欠了冯栋一大笔钱还不上,只得拿这个消息抵债,阿栋自然转头就告诉了林旭。他正一筹莫展,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线索,但事发突然,又不能单独行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好一起来了。
“先看看情况再说……”林旭应声,嗤笑道:“三哥身边有不少徐建东的人,到别时候你没告成密,还把自己搭进去。”顿了顿,半真半假吓唬他:“再说了,三哥这个人念旧,万一一时心软放他一马,等徐建东东山再起,第一个拿你开刀。”
“那我就去举报给条子,让他挨枪子儿!”阿栋沉不住气,立刻激动地嚷嚷起来。
林旭低声笑了,“你还知道干这事儿要挨枪子儿啊?那天跟着阿杰瞎起什么哄?”
阿栋不服气,却也没再辩驳,一味闷头开车。下高速后,远远地看到那辆货卡拐进了临港的一条偏僻小路,再跟肯定会被察觉,林旭让阿栋把车子停在比较远的路口拐角处,吩咐他在车里等着,自己则打算步行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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