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受了点伤,现在医院输液。”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林旭说:“你把出事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发给我。”
程云清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林旭笑了一声,“把东西给你找回来。”
挂了电话,程云清将他需要的信息编辑好,确认发送前还在乱七八糟地想,如果连警察都一筹莫展的事,到林旭那里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是不是代表他平时也会参与此类事件?可很快又回忆起医闹那次,他奋不顾身扑上来替她和秦医生挡住了那把铁锤……他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人的行为受思维支配,而思维和三观一脉相承,但是在林旭身上,怎么能如此极端割裂?
于情于理,都十分不合。
林旭之所以没来得及跟程云清打个照面就离开了她家,是因为一大早被乔三叫起来,让他到高尔夫球场陪着打球。
进任务前,最开始研究乔三的基础资料时,林旭就隐约有感觉,这个人的野心绝对不止于走走私,开几个夜场,卖卖软性毒品。深入下去,他发现乔三对于徐建东私自发展的近乎丧心病狂的毒品生意不仅装作视而不见,反而有些静观其变的意思。
这更坐实了林旭的猜想,乔三不安于只当大老板的棋子,他想洗白。
当然,这条路没那么容易行得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以乔三的远见,必定迫切需要培养另外一个人来替他承担非法生意的风险。徐建东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一旦暴雷,必将功亏一篑。那么剩下的这个人选,几乎呼之欲出。
想通这些关节,林旭索性将计就计,既然风流成性是他的人设,那就做得再逼真些。
得知程云清被徐建东的人盯上之后,林旭认真推演过许多可能性,如果按照正常的思路,刻意和她撇清关系,万一之后稍有不慎,只会让她更加引人注目,堵不如疏,最好的保护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人分不清楚。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有些闷热。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空旷寂静。
站在高处远眺,能看到平静如波光的湖面。
林旭接完电话回来,双手撑着球杆支在地面,恹恹地张嘴打了个哈欠。
乔三从球童手里接过球杆,一边调试着击球的姿势,一边调笑说:“悠着点儿,小心哪天死在女人床上。”
林旭笑容闲散不羁,轻嗤了声,“我没出息,就这点儿小爱好。不比东哥,一门心思做大做强,迟早自立门户。”
乔三斜睨他一眼,冷哼道:“他就是太有出息了。”
又说:“你也不差啊,这是同时勾tຊ搭了多少个女的?我就奇怪了,她们都没意见?”
林旭痞里痞气地往前走了两步,“三哥这话说得,什么年代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我又没逼她们。”
乔三笑骂了句,“臭不要脸。”
说着,又挥了一杆,转眼看到林旭鞍前马后整个上午,此刻东倒西歪恨不得把球杆当拐杖的颓样儿,乔三开恩道:“行了,你回去吧。”
林旭立刻如蒙大赦地将球杆丢给球童,拱手道:“三哥别见怪,我是个粗人,这种贵族运动死活学不会啊。”
事实上,林旭的腿一直在抽筋,痛得几乎站不住,但他忍习惯了,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不动声色,摆手把一旁等着的冯栋叫过来,和他勾肩搭背往电瓶摆渡车走去。
程母有几项指标异常,需要做更详细的检查排除,最终还是住了院。
程云清站在病床边,调了下输液管的速度,“妈,待会儿让爸回去休息,晚上我陪你。”
“不用你们陪床,我能走能动,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工作那么忙,不睡好觉可不行。你爸年纪大了,心脏还不好,万一要是倒下了,那不更麻烦?”双人间的病房,另外一个床空着,程母见没外人,重重地叹口气,“我就是看你一个女孩子忙前忙后的,想着万一哪天我和你爸都不在了,你身边也没个人……”
“妈——”程云清打断她,在床边的凳子坐下来,“你别胡思乱想,先好好休息。”
周仪去接热水回来,刚好听见个话头,劝慰道:“咱家清条件这么好,长得漂亮,还是个医生,怎么可能找不着?”
坐在一旁的程父笑呵呵地接话:“找不着就找不着,大不了不嫁人。”
程母伸手点他,“就你会当和事佬,哪次不是我唱白脸你拆台?”
程云清的性子淡,尤其不喜欢参与讨论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每次都是能避则免,但日渐年迈的父母,日常偶发的意外,都不断在她耳边敲响着警钟,很多现实问题不是她不解决就不存在的,她必须面对。
赵治平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大晚上的拎了个精品果篮和一束鲜花过来。
程父程母虽然很不待见他,可中国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宽容传统——来都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客客气气来探病,总不好立时三刻赶出去。
何况,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两家亲朋好友都沾亲带故的,即便是看在程云清姑妈的面子上,不免要留他坐一会儿。
林旭站在病房外的走廊,手里拎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程母被抢的那个包。抢劫的是俩惯犯,这些人都有固定的活动划片儿,要查的话很好查,但阿栋做事不够精细,总是大而化之,打听消息时走漏了风声,没能堵住人,不小心让他们跑了。这包是还是按照道儿上的惯例,在其中一人住处附近的垃圾站里翻出来的,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林旭打开检查过,除了钱,证件和银行卡都在。
钱包的夹层放了张祖孙三人的合照,很有年代感。照片里小时候的程云清梳着两条麻花辫,眉眼之间的轮廓能看出现在的样子,应该很有纪念意义。
起风了。
三天前,各大新闻媒体就开始在电视广播上预警渲染台风的到来,果然如期而至。
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病房楼走廊里的灯光暗下来,林旭站在这里已经好一阵儿了,程云清始终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着,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纤修窈窕的背影,靠窗坐着的男人他还记得,那天在商场里遇到过,程云清避而不谈的人。
病房里水果鲜花,一派其乐融融,他也不好贸然进去打扰。
程云清的手机有消息提示音,是林旭发来的。
「你出来下」
程云清心中蓦地一紧,一个小时前,林旭问她在哪里,她照实说了,没想到这人竟然直接过来了。
她抬眸,看赵治平正跟程父聊老年人牙齿保养和更换假牙的话题,周仪手里剥着个丑橘,一边说很甜,一边撕掉白色的丝络,递给程母吃,没人注意自己,她便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程云清半掩上病房门,和林旭一同往走廊尽头走了两步。
林旭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些发白,他轻扯了下唇角,“给。”
“什么?”程云清面露迷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袋子,垂眸一看,才发现是程母被抢的包,那还是自己买来送给她的,是个挺大众的奢牌,难怪会被劫匪盯上,她心中愈加自责。
程云清正想说话,周仪突然从病房探出头,叫了句,“清——”看到她身边的人,下意识走过来问:“这位是?”
程云清连忙侧了下身,把那个袋子稍稍提高寸许,遮掩着藏到了后面,她不想让周仪发觉,因为暂时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包的来源。
这个细微的动作程云清做的相当自然,却没能逃过林旭的眼睛,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周仪完全没想到会冷场,诧异地耸耸肩,征询得看向程云清。
“他……是我一个病人。”程云清随意敷衍道,接着问:“姐,你怎么出来了?”
“姨妈说天气不好,让我们赶紧都回家去,赵治平非要跟你打声招呼才肯走,看你不在,我就出来找找。”周仪总觉得两个人的氛围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哪里怪。
“哦。”程云清催促她,“姐,我们……还有点儿事。你早点回去吧,跟我妈说,我今天晚上肯定要留下的。”
“那行,你忙吧,但也别太晚。”周仪没再多想,应和着嘱咐完,转身离开。
两人来到楼梯间的落地窗前,林旭像是有些累,直接倚靠在了栏杆前,外面城市连绵的灯火映进来,照得他侧脸晦暗不明。
他们都沉默着没作声,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程云清突然开口道:“我后悔了。”
她吁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将双手抱在胸前,眼睛却始终不敢看他,“林旭,我们……到此为止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像是不死心,林旭低声问:“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一意孤行下去,但我不行,我爸妈……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人的社会属性赋予她的枷锁太重,她曾经尝试冲破桎梏,才与林旭纠缠不清。但他们之间几乎算是死局,就好比他找回来的这个包,她甚至无法拿到明面上来,因为必然会被问及,谁给她的,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能做到这件事,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她统统回答不了。
林旭突然翻转了下身体,将她禁锢在栏杆上,两只手分别撑在她身侧,他的身高摆在这里,很容易就呈现一种压迫感十足的半包围姿势。
程云清不断后撤上半身,睁大眼睛盯着他,“你……你想干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她脱口而出:“坏人。”
像是没忍住,林旭挑着唇角用气音笑了下。
话一出口,程云清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脾气,她偏过头,调整情绪,尽量多出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正不是好人。”
林旭冷嗤一声,“坏人能忍得了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有多大的胆子,敢让坏人上你的床?又凭什么认为能在坏人手里全身而退?”
程云清无言以对,半晌才说:“你……你就当我是得了失心疯吧。”
“你第一天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她提高了点声音,语速也加快,“所以我说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行吗?”
彼此对视着,沉默几息,林旭重新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上唇与下唇轻轻碰了下,却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落地窗外,轰得一声惊雷——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第30章 三十、触底
望着窗外的雨幕,程云清鼻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潮湿,她不想再煎熬下去了,狠狠心,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林旭下巴绷得很紧,却始终没再发一言,只是转身迈下楼梯台阶时,忽然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大概是腿不受力,但他迅速抬手扶栏杆,勉强稳住了身形。
心脏不受控制地揪成一团,程云清清晰感知到胸腔内的收缩,她眸底酸胀,眼腺刺痛,不由得回想起林旭满身的伤疤来,他究竟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林旭很快到了一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段路的距离,他出来后,径直朝医院正门口的方向走去,没有伞,但和步履匆匆的行人相比,步伐却不算快。
过往,她看过许多次他离开的背影,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喻的颓败。
程云清胳膊撑在栏杆,脑袋tຊ垂下抵在身前交握的手上,恼恨自己被激情和刺激冲昏了头,仅剩的理智在脑海中尖叫,别再找借口继续沉沦下去了,你要知道,不管他有多少无可奈何,你和他这两条平行线都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到此为止。
这是目前你能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程母出院后几天,程云清把那只包拿出来还给她,含糊找借口说是派出所的民警让去认领了失物,但没抓到嫌疑人。
幸好程母没多问细节,打开钱包看到照片还在,念了好几句,钱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程云清没再发现有人尾随跟踪她的迹象,林旭消失地更加彻底,她的生活仿佛真的一下子从异常的变调中恢复平静。
台风过境后,一连多日都是晴天,程云清却觉得所有情绪都被抽离了,整个人好似陷入了永远不停歇的阴雨季,沉闷,潮湿,泥泞……沉浸在繁重忙碌的工作中时并不明显,可只要一闲下来,她就会不由自主盯着一个地方发怔。
想想又觉得可笑,一开始,她明明只是想寻求刺激,满足肉体的欲望的,落入一段胶片的女主角在电影落幕后不是都能回归原本生活的角色中吗,为什么现在她做不到?
太阳完全落下山去,城市灯火日复一日璀璨旖旎。
林旭正躺在皇冠三楼走廊尽头处的一间办公室的沙发上,这里空间不大,室内没有开灯,四下漆黑一片。
阿欣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推开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旭像是睡得很沉,平时总是很警觉的人竟然没被动静吵醒。阿欣不免意外,略带探究地在沙发前蹲下来,见他一手搭在额上遮住了眼睛,右腿在沙发上摊直抻平,看上去有些僵硬。
梦里时间和空间都变得虚空起来,林旭仿佛来到了雨季的热带森林,为了赶在嫌犯越过边境线前将情报追回,长时间的快速移动追缉让大腿的伤口持续恶化,发炎带来的高烧无休无止没有穷尽,他觉得自己快要烧死了,从内而外都是热的。
又好像见到了死去的战友,暴露之后,他被关在脏臭不堪的水牢里,血在水中根本止不住,满身伤口泡得发白,他无声笑着说,“阿续,回家吧。”
紧接着就是程云清的脸,她的性子沉静,像是天然具备舒缓他不安情绪的能力。
她没说话,伸出手温柔地拥抱了他。
他自觉是对欲望很克制的人。常年身处充满各种诱惑的环境,对人的忠诚度是极大的考验,放纵是人性的本能,也是毁灭的开始。无论是对金钱、权利还是性,他都始终保持高度警戒,甚至是划清界限,倒不是自我标榜多么清高,只是,有了欲念,便有了弱点。
但第一次见到程云清,他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想靠近她,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她。那个潮热的雨夜,就像是一盏酒精被点燃,轰得一声将他的克制燃烧殆尽。
她是欲望之源,让他弥足深陷。
她又像是千里之外一盏不灭的灯火,是让他哪怕跋山涉水,也要尽快抵达的乌托邦。
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畹町检查站,那时他刚大学毕业,到云南边防没多久,从特勤大队出来后在口岸执勤,主要还是为了磨性子。那里每天至少经过上千辆车,他的工作就是在那些拉满了货物的大车中,找出极少数夹带毒品的。但很多都是热带水果,不经放,味道又重,有时候连警犬的鼻子都会失灵。
要顾着不让人民的合法财产受损,又要顾着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一旁等待的司机察觉不对劲,要么想着不要命地逃跑,要么负隅顽抗到底,私带枪支的也不在少数,他每天精神都是绷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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