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沈澹所说,当日之事很快就解决了。衙门特意召了姜菀前去问话,最后宣判那青年寻衅滋事,在坊内肆意惹出动乱,需得暂拘几日,并且要亲自上门向姜菀道歉。
姜菀也知晓了此人的来历。他名叫葛烁,家中经商,极其富裕。其父年过四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此后再无子嗣,因此家中长辈都极溺爱这个独苗,把他惯得无法无天,整日不务正业只知道到处吃喝玩乐,三天两头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喝酒打牌。
而那位买马蹄糕的女郎,正是葛烁未过门的妻子,王氏五娘。听闻两家一向交好,才定下了这门婚事。
俞家酒肆正是因与葛家有些微不足道的亲戚关系,才揽下了这桩好差事。葛家出手阔绰,这场婚宴若是成了,俞家酒肆便能恢复不少元气,一扫这些日子的颓势。
毕竟没有闹出人命,也只能这样惩处。自那日后,坊内巡逻的人手也较从前更多,听说是京兆府下了令,说现下各坊人员流动频繁,为了防止有心怀叵测之人闹事,各坊都要加紧巡视,尤其是各食肆酒楼这样人头攒动的地方。
这样一来,姜菀也安心了不少。
*
没过几日,葛烁在衙门的人押送下来了姜记食肆赔礼。
姜菀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过才几日,这葛烁活脱脱像变了一个人。他脸色发黑,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色,整个人如同孤魂野鬼一样。
他虽道了歉,说话也还算口齿清晰,但那神态看起来仿佛已经丢了半条命,魂已经离开了躯体。若不是衙门的两个人钳制着他,恐怕葛烁早已如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了。
姜菀愈发确信,他应该是服用了那“断魂散”,否则怎么会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但看衙门的人似乎见怪不怪了,对此毫无反应。
莫非他们已经查出了背后的真相?
等葛烁一走,宋鸢咋舌道:“这个人……是鬼上身了吗?怎么好像得了不治之症,马上就会断气一样?”
周尧亦道:“他和那日当真是判若两人。”
思菱撇嘴道:“这种显贵之家的子弟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恐怕在牢里吓得半死,才会这样吧。”
姜菀想起葛烁那样子不禁一阵恶寒:“罢了,不提他。”
这边姜记食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街道另一头,一身紫袍的京兆尹崔衡负手立在街角,同身旁沉默不语的郎君道:“怎么?人都来了,也不进去见见那位小娘子?”
他话中的戏谑显而易见,沈澹却眉目安如山,淡淡道:“何必惊动她?我只需见葛烁顺利向她道了歉便好。”
崔衡眯眼一笑:“泊言,我还没问过你,你与这位姜娘子究竟是何种交情?”
沈澹神情平淡:“食客与店家。”
“是吗?”崔衡笑得别有深意,“寻常店家能让你这般牵肠挂肚?还特意叮嘱我往后要命人加紧京城各坊的巡查。”
沈澹瞥他一眼:“那是京兆尹的职责所在,反倒需要我提醒。”
“好好好,是我失职了,”崔衡失笑,“不过你也知道,我原本就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在你的提醒之下,将这规定提前了而已。”
沈澹牵唇不语,目光只落向那热热闹闹的小食肆,看着那小娘子如往常一样笑吟吟地招呼客人。
他眉眼柔和了一瞬。
“泊言,莫非你真的对那小娘子起了心思?”崔衡看着他的神色,问道。
沈澹没说话,只轻抿了抿唇角。
“泊言,你莫要怪我说话直白,”崔衡见他的模样顿时不再调笑,“若你不过将之视为一段露水情缘,我自不会多说;若你发自真心,那我少不得劝你几句。这小娘子虽颇有姿貌,但她长于市井,又是商户女,出身怕是与你不太匹配。”
虽然景朝并不十分抑商,但商人始终还是处于社会底层,常被轻视。
他见沈澹不说话,又道:“以我们的身份,娶妻之事,门当户对是最要紧的。”
沈澹反问:“当年你也只看门第,不问真心?”
崔衡笑道:“我与娘子那是青梅竹马,门第固然是相配的,情意也是作不了假的。”他佯怒道:“好你个沈泊言,我是在为你的婚事操心,你反倒编排起我了。”
沈澹眸色沉沉,说道:“我从不屑于什么露水情缘。若非真心,我断不会涉足其中。”
他说完,便率先举步离开。崔衡跟在身后,笑着摇头:“罢了罢了,你沈泊言一向说一不二,从不会把旁人的非议放在心上。今日之事,权当我没提过。”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道路尽头。
*
这日午食,姜菀将一大碗热腾腾的水煮肉片端上了桌。那麻辣鲜香的气味顿时让余下几人吞起了口水。
水煮肉片选的是最鲜嫩的猪里脊,切成薄片用盐、酱油和胡椒腌制,再用蛋清和芡粉抓匀至细滑而不干的状态。
下锅时先煮铺底的蔬菜,再下肉片,把煮熟的肉片均匀卧在蔬菜上方,淋上汤汁,放葱姜蒜和辣椒、花椒,最后浇上热油。这样的肉片滑嫩入味,丝毫不柴,最是下饭。
就着这麻辣的水煮肉片,众人不由得比平日多吃了几碗饭。
姜菀舔了舔唇,放下饭碗,满足地眯了眯眼睛,觉得这几日的风波与心中烦闷都被这顿香气扑鼻的饭抚慰了。
饭后,她与思菱一道出门散步,顺便遛一遛蛋黄,却听见左邻右舍都在暗自议论着什么。
她凝神听了半晌,捕捉到几句关键信息——
“那葛家大郎进监牢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听说啊,那王家的小娘子闹着要退亲了!”
第62章 粉蒸肉和胡辣汤
退亲?姜菀想起那个爱吃马蹄糕的王家五娘。当日听她话里话外便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女郎, 更何况谁能忍受自己的郎君是这样的人呢。
只是在这个朝代,女子退亲可以说是世所罕见,她却毅然做出此举,想来是忍无可忍了。
然而其中内情, 姜菀却没能从周围人的议论中听出什么有效信息。只听他们啧啧感慨, 说这王五娘真是泼辣得很, 眼看着婚事在即竟然义无反顾闹着要退亲。
也有人觉得她矫情胡闹:“葛大郎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 略胡闹了一番,又不曾铸成什么大错, 她身为娘子,多担待些又怎样?这往后成了亲, 磕磕碰碰的事儿还多着呢。”
众人眼中的葛烁只是醉酒误事,却绝口不提他平日浪荡的作风与花天酒地的脾性。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坊内人尽皆知。姜菀留神听了几耳朵, 并未听到什么有关“断肠散”的事情。
想来即便调查此事,也会暗中进行, 不会大张旗鼓,否则会打草惊蛇。
几日后,荀遐和秦姝娴来访。
秦姝娴一进门便直接冲向了后厨去找姜菀, 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上上下下地看了半晌, 才叹气道:“姜娘子, 我昨日从县学回家, 听说了前几日的事情。”
姜菀抿唇,问道:“此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吗?”
秦姝娴面色是少见的严肃:“原本我只是听说那葛大郎喝醉了在坊内闹事,谁知听沈将军说, 当日他竟是在姜记食肆!”
她凑近了去看姜菀的脖子,隐约还能看到些印子, 不由得皱紧眉头:“他下手可真狠,姜娘子,你一定很疼吧。”
姜菀见秦姝娴面露不忍,只好安慰她道:“我没什么大事。那日沈将军来得及时,救下了我。”
荀遐长叹一声:“万幸的是,将军恰好来寻你,否则......”他没有再说下去。
会怎样呢?姜菀没有去想。她敛容,故作轻松地笑道:“事情都过去了,两位先坐,看看今日想吃些什么吧。”
秦姝娴显然心思不在食物上,草草点了一道粉蒸肉,又添了碗热腾腾的胡辣汤,待菜单递到后厨,她才拉着姜菀在里间坐下道:“不,姜娘子,此事并没完全了结。”
“秦娘子知晓什么内幕?”姜菀问道。
“你知道那葛烁有个未过门的娘子吧?两人的婚事原本就定在这个月。”秦姝娴喝了口茶,俨然一副说书人的姿态。
姜菀点头:“那日,这位王娘子还曾来食肆买过糕点。当时我听她话里话外都是对葛烁的不满与不屑。”
秦姝娴道:“我与她有几分交情,因此对此事略知一二。五娘一向泼辣强硬,是个极有主意的。这门婚事原本就非她所愿,是她阿爹一意孤行定下的。 ”
“她眼光极高,最是看不上葛烁这样不学无术、品行低劣的人,因此对这亲事一直都是抗拒的。”
“葛烁被抓进监牢一事,葛家人原本是瞒着王家的。后来没想到此事还是传了出去,王家自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便出言质问。葛家人便辩解说,葛烁只是不小心吃醉了酒,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反倒怪王家小题大做。”
秦姝娴说到这里,轻嗤了一声道:“若按葛家人的道理,难道等着他闹出人命才算是大事吗?”
她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道:“然而五娘不知从何处听到了些流言,说葛烁不仅仅是醉酒生事,还——”
秦姝娴欲言又止,压低声音道:“还落下了一身的病。”
姜菀回想那日葛烁的样子,说道:“那日衙役押他来上门道歉,我瞧他那样子便不大正常。他是得了什么病?”
秦姝娴酝酿了一会,这才娓娓道来:“听说,那日参与审讯葛烁的除了几个衙役,还有位郎中。”
“郎中也会参与审讯犯人?”姜菀很是意外。
“寻常犯人自然用不上,但这葛烁在监牢中出现了一些不同常人的状况,因此衙门便请来了郎中。”
原来那葛烁被拘期间莫名其妙地神志失常,在监牢内又是以头抢地,又是抓挠墙面,还发出种种奇怪的嚎叫,闹得天昏地暗,着实把狱卒给惊着了。
起初衙门众人以为他是在装疯卖傻,想要借此逃避刑罚,然而又观察了些时候,发觉葛烁之态不似作伪。他们便请了郎中为葛烁把脉问诊。
“郎中怎么说?”姜菀蹙眉。
秦姝娴道:“郎中具体说了什么,只有衙门中的人知道,外人不得而知。但自葛烁出狱,不少人都悄悄议论,说他那模样实在古怪。”
她压低声音道:“有人说,他那模样活脱脱便是......纵欲过度。我看啊,他那败絮般的身子和凸起的颧骨,可不就是贪图声色,身子虚透了。”
一旁的荀遐轻咳一声,引得秦姝娴不满地看他一眼:“做什么?”
荀遐面上有些尴尬,以手挡着脸低声道:“有些话,你须得说委婉些......”
秦姝娴摆摆手:“罢了罢了,点到为止,姜娘子应当明白。”
“此事有确切证据吗?”姜菀轻轻皱眉。
秦姝娴摩挲着茶盏外壁:“怕是没有。葛烁不是傻子,去这种地方必然知道避着人。知晓内情的恐怕只有他那一帮朋友,他们是一丘之貉,自然会帮着隐瞒。”
“五娘借着探望的由头设法见到了葛烁一面,发觉他果然不似正常人,活像个鬼,一看便是得了重病,大有命不久矣的意思。她立刻同她阿爹阿娘说了此事,执意要退亲。”
“葛家那边自然是百般遮掩,坚决不承认有此事,只说葛烁是养尊处优惯了,骤然在阴暗潮湿的牢房待了几日,冻着了又受了惊吓才会如此,将养几日便好了。”
“葛家还特意请了郎中来,当着五娘的面给葛烁把了脉。”
姜菀道:“郎中既然是葛家请来的,那自然不会说葛烁有问题。”
秦姝娴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那郎中说葛烁并无大碍,五娘无可奈何,只得悻悻而归。因此事,她阿爹还狠狠训斥了她,说她一个女儿家这般不顾体面,还未成婚便擅进旁人家中,为的还是这种私密之事。”
姜菀默默听着,许久才问道:“那这门婚事是退不成了吧?”
秦姝娴叹了口气:“是啊。葛家那边一口咬定葛烁一切安好,五娘也没办法。”
她沉吟道:“我虽与五娘没有特别深的交情,但就我所知,她一定不会就此屈服。”
荀遐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道:“可是父母之命,她又该如何反抗呢?”
秦姝娴无奈叹气:“是啊,她阿爹非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旁人再生气也没法干涉家中私事。”
此事让三人都有些沉默,恰好此时饭菜端了上来,荀遐便道:“先吃吧,当心凉了。”
秦姝娴拿起筷子,又对姜菀道:“姜娘子,过些日子顾老夫子会开始四处游学。若是你想去听一听他的传道授业,可以去看看。”
“游学?”姜菀重复了一遍,“是指老先生会在京城内的许多地方设坛讲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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