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老夫子的手稿?”姜菀瞧着那装帧与纸质,问道。
沈澹颔首:“正是。几日前我去拜见师父,听他说起陈年往事,一时间有些感慨。师父便把此手稿交给了我,说待我读完,或许能有全然不同的感受。”
“将军如今与顾老夫子的相处应当已经与从前并无二致了吧?”姜菀道。
沈澹低低叹息:“若是说与少年时期一样,自然是不能够的。多年过去,师父与我的心境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敢面对师父了。”他抬眸看过来:“还得多谢小娘子点醒了我,否则我还不知自己会躲藏到何时。”
他道:“我同师父说起此事,他直夸赞小娘子,还说我枉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却不如小娘子看得通透。”
姜菀笑了笑,说道:“将军读起顾老夫子的手稿,感受如何?”
“这些日子我在公务之余,尝试着静心读师父的作品,发现比之多年前更有了不一样的感慨。”沈澹摩挲着那泛黄的纸张。
“将军身为禁军统领,职责重大,应当也很劳心劳力。”姜菀提起那四个字的语气很轻柔,落在沈澹耳中却多了几分小心。
许久,她才笑道:“其实我早该猜到将军的气度和人品并非寻常人。”
沈澹说道:“小娘子,不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那不过是身外之物。因此,我只愿小娘子不要因我是禁军统领而对我谨慎小心。”
姜菀微怔。
他的目光看过来,声音柔和了一些:“小娘子,我与你皆是红尘中人,并无不同,只不过是走了不同的路罢了。”
“将军如此年轻便能担此重任,其中的艰辛定然是我想象不到的。”
沈澹低眉一笑:“不过是有一副尚可的身手罢了。”
话虽如此,但姜菀看着他的侧脸,思绪却总忍不住有些游移。以他的年纪,荣登禁军统领这样高的官职,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绝不是身手好便能够做到的。
她隐约记起曾听人说过沈澹的战功,那必然是浴血厮杀出来的成果,不知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沈澹将话题转到了那本书上:“师父说,他看自己年少时的游记文章,怀念之余总有些不忍细读。特别是曾与他并肩出游的故人如此已各奔东西,或是不在人世,曾经立下的誓言或是谈起的故事只停留在纸上的寥寥语句。他细想起来总会触动情肠,常觉感伤。”
“能与朋友相偕踏遍大江南北,该是人生之幸。”姜菀由衷感慨。
在条件有限的古代,能够以文字的形式留下曾经的记忆,已经很难得了。
沈澹翻着那本书说道:“还有十几日便是师父的寿辰,师父说他到了知天命之年,许多事难免就看淡了。但他依然记挂着从前的老友,因此特意嘱咐我为他设法寻找到一些还在人世的朋友,借这个契机邀他们小聚。”
姜菀想着顾元直满腹诗书,想来他所交好的朋友应当也是文人墨客吧。她便顺势道:“顾老夫子的莫逆之交是不是个个都是身份学识不凡之辈?唯有如此知音,才能常在一处谈诗论道吧?”
沈澹微微笑了笑:“并不尽然。师父交朋友从不会看那个人是否与他一样有学识,只看两人是否志趣相投。他交好的朋友中,既有风姿隽然的文人,也有行走江湖的侠客,还有不少只是寻常人,但各有各的性情,皆是值得相交之人。”
他说到此处,眼底浮起一丝黯然:“只可惜,根据师父给我的名册,我这几日稍加寻访了一番,已有不少人不在人世或是失去讯息了。只怕师父寿辰当日无法见到太多挚友了。”
“悲欢离合也是人之常情,任谁也无力改变,”姜菀宽慰,“我想顾老夫子应当能接受这个结果。”
沈澹默然点头。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姜菀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果然听见门外长梧扣了扣,说道:“阿郎,厨下备了碗苹果红枣水,最是养胃,您尝尝?”
“呈上来吧。”沈澹将书倒扣在桌案上,淡声道。
长梧端着木托盘上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饮子放在沈澹面前。他看了姜菀一眼,见她并没有要开口为自己邀功的意思,便道:“这是姜娘子事先准备的,嘱咐我们用小火煨着,待将军用罢点心后再过些时候,就可送上来。”
沈澹没料到姜菀还准备了额外的点心,一时间有些意外。对上他的目光,姜菀抿抿唇:“医书上说此种饮子对胃疾有好处,我便准备了。”
他莞尔一笑,那笑容被热气一熏染,连带着眉眼都显得绰约起来:“小娘子费心了。”沈澹用木匙舀起一口,感觉唇齿间都是那淡淡的清甜味。热乎乎的汤饮落进胃里,让他原本干涩而微疼的胃得到纾解。
他用罢汤饮,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姜菀忙推辞:“此处离食肆不远,不用劳烦将军。”
长梧亦道:“阿郎歇着吧,奴去送姜娘子。”
然而沈澹已经起身换上了外袍。姜菀无法,只好同他一道走出了沈府。
她在温暖的屋内待了许久,乍一出门,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沈澹眉眼微微一动,便稍稍向前走了几步,从侧前方替她挡着风。
姜菀没留神这个细节,只静静跟在他身后。
“说起来,小娘子是京城人士吗?”沈澹口吻闲适,随意问道。
姜菀略略想了想该如何回答,说道:“先父母都长在外地,直到后来才举家来到了京城谋生。”
她想到此处,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话:“云安居,大不易。”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似曾相识,当年与沈澹初相识时他也曾这样对自己说过。
两人同时看向了对方,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味,各自一笑。
沈澹道:“虽不易,但小娘子还是生存了下来。”
姜菀轻轻一笑,旋即想到自家的生意,眉眼又黯了黯,说道:“可即便我努力扎下了根,却依然只是一株柔弱的小树苗,经了一点风雨便摇摇欲坠。”
沈澹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他缓缓开口:“即使摇摇欲坠,但树根既然扎下,便不会被轻易掘断,只会等待有朝一日重新破土生长。”
“我想,小娘子不是会轻易被打倒的人。”
姜菀忍不住问道:“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沈澹转头看她,目光不带丝毫犹疑:“我相信你。”
那发烫的目光让姜菀心中乱了一瞬。她仓促转头,指了指前面道:“......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食肆外,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冷冷清清的场景。此次风波不同往日,即使沈澹出面为她作证,也无法改变许多人心中的芥蒂以及对狗的恐惧。唯有查清当日的真相,才能彻底还食肆一个清白。
“小娘子回去吧。”沈澹望着她。
“将军府上若是有需要,随时告诉我。”姜菀道。
他似乎笑了笑,点头:“我知道了。”
食肆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那暖色的灯火映在沈澹的脸上。他就那样专注地望着自己,眸光柔和如春水。
姜菀忽然觉得心好似漏跳了一拍。她忙低下头去,低声道:“多谢将军送我回来。”
她举步往食肆里走去,偶一转头,却见沈澹依然站在原地,与她的目光对上,才微微一笑,转身缓步离开。
“小娘子!”思菱的声音打断了姜菀的思绪,“沈府的人是否为难你了?”她上前拉着姜菀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姜菀失笑:“怎会?沈府是大户人家,自然有待客之道。我已与沈将军说好,这个月在他府上制作点心,以一月为期弥补错处。”
宋宣在一旁听了,忍了忍才道:“可如此一来,师父也太辛苦了。”
“所以店中就靠你们多看顾了,”姜菀环顾一圈,“今日来了几位客人?”
宋鸢一窒,小声道:“总共不到十人。”
“好在不是空无一人,”姜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明日即便只比今日多一人,也算是安慰了。”
“蛋黄今日的状况如何?”姜菀问思菱道。
思菱道:“一切正常。”
她复又开始想沈澹的话,千头万绪捋不分明,还是明日等那位医者来了后再说吧。
*
第二日,沈澹下了值,果然领着一人来了姜记。
那位医者看起来年岁也不大,模样有些玩世不恭,但一旦进入角色便立刻换了副面孔。据沈澹介绍,此人姓古名融,自小便爱与形形色色的动物打交道。他家祖上虽通晓医术,但都是医人的,唯独他另辟蹊径当起了兽医。
两人来时,姜菀正好刚做了一份糖渍的金橘蜜饯,酸酸甜甜极其可口,当作小食一口一个。古融也不客气,便接过姜菀端过来的蜜饯吃了几个。
他舔了舔唇,赞了句“不错”,这才走到后院去办正事。
虽然古融第一次见蛋黄,但他却颇有些手法,不过几个动作与口令便让蛋黄放下了敌意,乖乖趴在了面前。他在蛋黄身上摸索着,捏了捏它的四肢与皮肉,又检查了它的鼻头与眼睛、口耳,全身检查下来,他道:“小娘子家的犬很健康,并无任何疾病。”
“既然如此,什么原因会让它突然性情大变?”姜菀把那日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古融思索了一阵,说道:“那便只会是受了外部的刺激。”他的说法与沈澹的猜测大致相同,于是现在的线索就是那两个玩具球和姜菀的衣裳。
沈澹道:“此中秘辛今日便可以知晓。”又对古融道:“多谢了。”
“客气什么。”古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又简单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姜菀与沈澹送他出来,古融笑道:“小娘子留步,我与泊言还有几句话要说。”
待姜菀离开,古融才笑眯眯道:“怎么,你这棵铁树开花了?”
沈澹面色不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咱们相识多年,在我面前你还遮遮掩掩什么?”古融拍了拍他的肩,“方才你那眼睛就差长在人家身上了,还嘴硬?”
“......你话太多了。”沈澹转过脸,抿唇道。
“不过这小娘子确实生了副好容貌,你眼光不错。”古融道。
沈澹没有否认,只淡淡道:“可她并不只有这一点好处。这只是无数好处中最表层的一点罢了。”
“我还不了解你?你沈泊言从不是这般肤浅的人,她必然是有更多过人之处,你才会如此动心,对吧?”
沈澹的目光恍惚了一瞬。那是自然,无论是古灵精怪的她,还是温婉静默的她,都是那样的美好。
他轻咳一声:“好了,你该走了。”
古融笑着道:“不必送了,等来日你成亲,记得给我留一杯酒。”说罢,他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与此同时,沈府的人也送来了一样密报。沈澹返身回了食肆,边走边拆开信封。
看清纸上的内容,沈澹眉心一紧,看向正迎过来的姜菀。
“小娘子,那两样东西果然有问题。”
他沉声道。
第75章 香卤猪肚和柚子茶
姜菀微微睁大眼睛:“什么?”
沈澹道:“小娘子交给我两个一模一样的布球, 其中蛋黄接触过的那个球的表面布料被人撒上了一种极细小的粉末,由于色泽与布料相近因此肉眼几乎无法发觉,且那粉末的气味,人无法闻出, 但动物的鼻子却可以嗅到。而另一个则无异样。”
撒了药粉?
姜菀霍然一惊, 思绪甚至都凝滞了片刻。许久, 她紧紧皱眉道:“是谁做的手脚?若是那商贩, 为何另一个没有?”
“小娘子识得那商贩吗?”
姜菀摇头:“不识得,更不曾有过冲突或是结下仇怨。若是他, 他有何目的呢?”
沈澹沉吟未语。姜菀冷静了片刻,问道:“那粉末是何物?”
“小娘子是否还记得昔日县学公厨陈让在饭菜中加的药粉?还有葛烁所服用的断肠散?”沈澹道, “三物也算是同源,只是用处不同。”
“说起断肠散,不知调查得如何了?”姜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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