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彻底陷入混乱。
开门声先后两次响起,第一次是方玫出门。
第二次的动静拉回周遇的思绪,她下意识抬头,看见父亲正要出门的身影。
周遇眼皮突突地跳。
盯着父亲弯腰在门口换鞋的背影时,某个念头突然闯入她脑袋里——
十年前的这一天,父亲身上的确发生过说不通的事。
比方说,平时他大概在六点半,或是再晚一些回家。
谢家和她家同住一个小区,只是方位不同,意味着6月19号这天,他下班后到谢家讨薪的时间,大约是在六点半,前后最多也就几分钟误差。
可是那些工友却说,父亲当天四点钟就请假提前离开工地,他请假是为了讨薪的话,到谢家的时间应该在四点半左右,甚至因为着急,会更早一点。
下午五点半左右,有人看见他从谢家出来。
也就是说,父亲从进入谢家再到离开,中间至少相隔了一个小时。
如果他是上门讨薪无果,只见到独自在家的谢云,为什么要在谢家停留一个小时这么久?
在这一个小时里头,父亲跟谢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十年前,周遇没机会知道答案,但是今天,她终于有了揭开谜底的机会。
然后……
如果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只是梦,而她真的再次回到了十年前,就等于,她能改变未来。
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闪过却不切实际的念头,刹那间,在周遇心里逐渐清晰成形。
万一这真的是老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父亲就不会死了,母亲也不会因为此后十年的遭遇积劳成疾。
她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4章 第二次轮回
周遇站起身,喊住正要出门的周家富,“爸,你今天还去工地吗?”
“去啊,怎么了?”周家富说话间,已经推门要走,今天虽是礼拜六,工地却没有双休日这个说法。
“你们工头不是一直欠薪没给吗?”周遇说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她清楚记得,当初父亲的几个工友口径一致,说案发那天他会出现在谢家,是向谢志强追讨欠薪去了,这才撞上了独自在家的谢云。
或许是真的,又或许,这里头另有隐情?
周家富听了女儿的话,脸上有瞬间的窘迫,随即以干笑掩盖过去,“只是晚两天给,我们跟老谢那人干活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不自觉扬起笑意,“等老爸今天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周遇并不在意父亲口中的惊喜是什么,只想知道他今天跟谢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决定偷偷跟着父亲出门。
跟在父亲身后走出楼道时,周遇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
早上7:23分。
上次回到这一天,父亲也是在这个时间出门的。
周遇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抬头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二楼阳台上,依旧是那家人晾的衣服,随风飘荡。
客厅里,女人恼怒的声音响起:“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还看闲书?!”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上班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从初一到现在,你考试成绩从班里前十名掉到四十多名,家长会我都抬不起头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紧接着,是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你这么不想要我,跟我爸离婚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我爸?”
“啪”的一声,似乎是女人气急了,打了女儿一巴掌:“你再给我说一遍?!”
余光瞥见父亲走远,周遇匆匆追了上去。
她忍不住去想上一次“循环”,也是在这个时间父亲走出楼道,当时他停留许久,看的就是二楼那一户。
女户主姓杨,一年前离异,独自带着十四岁的女儿慧慧生活。
周遇第一次见到慧慧,大约四五年前,那一家人刚搬来不久。
那是个雨天,周遇刚放学回家,就看见慧慧蹲在绿化带旁边,小小的她明明举着伞,半个肩膀却都淋湿了。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周遇停在楼道口,下意识做了个手势提醒道:“你的伞。”
小女孩肩头的水渍越来越深,可她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在给蜗牛打伞。”
“姐姐你看,它们走得好慢啊,如果没有人给它们打伞,会淋很多雨的。”
再后来,慧慧逐渐长大,楼上楼下经常打照面,两个人也逐渐熟悉起来。
曾经在雨中给蜗牛打伞的女孩长到了十三岁,开始有了课业负担。
再打照面时,说的都是她练习册上不会的题目。
有时候是数学的一元二次方程,有时候是地理的太阳高度角,但让周遇记忆最深的,还是她那些课本之外,奇奇怪怪的问题。
“周遇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啊——芝加哥没有海,但是牡蛎带来了海。”
这也是周遇跟慧慧最后一次独处的记忆。
在那之后,父母离异的她不再找周遇问书上的习题,不再缠着周遇说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十四岁的慧慧,成了一只闭口的牡蛎。
周遇从未想过,再次和慧慧产生交集,居然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十四岁的慧慧。
十五岁的谢云。
那些不堪回首的流言……
周遇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把精力集中于眼前的跟踪计划。
她一路走走停停,保持适当距离悄然跟在父亲身后直至公交站,怕跟得太近被发现,周遇索性躲在了公交站亭后头。
2010年6月,南非世界杯如火如荼,公交站点旁边的书报亭最显眼位置摆的不再是娱乐杂志,而是最近一期的《足球周刊》。
杂志白色的封面上是5个漫画版的球星,那一年,梅西和C罗只是分居两侧,封面正中间的是巴西当家球星卡卡。
他穿着黄色的球衣、蓝色的球裤,胸口印着大大的数字10,是他的球衣号码,让周遇想起了穿着同款球衣的陈磊。
她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失约产生抱歉的情绪,陈磊和王嘉对她而言,是生命里过于久远的回忆,久到已经泛黄褪色。
可一想到自己失约,周遇忽然有些不安。
她这一次没去赴约看电影,而是做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像蝴蝶效应那样,由细微的差别,最终引发一场巨变?
临近中午的日头烈得厉害,工地上,周家富跟工友正一前一后弯着腰,口中熟练得喊着“一、二……”随即两人一个用力,将一捆钢筋扛在肩上。
“嘶……”周家富身后的工友一声轻呼,“这给太阳晒的,钢筋都烫手!”
周家富呵呵一笑,安慰道:“铺完这一层,就能吃饭了。”
工友哪里不知道周家富最近心情大好的原因:“老周 ,以你闺女平时的成绩,这次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吧。”
周家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他,提到女儿时难得打开了话匣子,“这孩子自己争气,我跟她妈都没管过她学习,都是孩子自己刻苦,月考啊回回都是全班前几名,这次说是正常发挥,正常发挥也够了。”
工友见周家富得意的模样,揶揄道:“那可不,正常发挥就够了,这要万一超常发挥考个清华北大,你还舍不得闺女跑那么远上大学呐!”
两人一路扛着钢筋,闲聊打发时间,没多久,干完了最后那点活。
吃过午饭,周家富顶着烈日,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工地不远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周遇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父亲?
工作再辛苦却从不在家里抱怨的人是他、紧巴巴过日子只为省钱给要上大学的她买一部好手机的人是他、偷偷张望二楼邻居家的人是他。
那么,杀死谢云的人,也会是他吗?
父亲是因为自己快上大学了,急着用钱,所以没讨到被谢志强拖欠的工资,一时冲动杀了谢云吗?
不,不会是这样。
父亲不会因为一时之气,就杀掉一个无辜的女孩。
可如果不是这样,真相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现场会有那么多证据指向他?还有谢云身上那些奇怪的伤痕……也是他留下的吗?
第5章 第二次轮回
持续了大半天的“跟踪计划”,还是以失败告终。
周遇在这事上缺乏经验,行动相当生疏,被发现并不意外,只是被撞见的那一幕,着实有点尴尬。
“老周,那是你闺女吧!”与周家富相熟的工友嗓门大,且中气十足,“中午那会儿我看着就有点像,以为是看错了没当回事,还真是嘿!”
这一下子喊出来,不止周家富,就连旁边一众工友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齐刷刷看过来。
躲在角落的周遇猝不及防,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一时间,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脑子倒是转得飞快,准备编个理由出来,把跟踪父亲的事遮掩过去。
谁知父亲看见她,竟一脸喜出望外,他这会儿还没到收工的时候,先跟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好声好气说了两句,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朝着周遇走过来。
“这大热天的,怎么跑这儿来了,晒不晒啊?”周家富说着,把周遇往树荫里头拉。
从父亲的神色和动作里看出几分意外和惊喜,周遇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对于已经二十八岁的周遇而言,她经历了两次“循环”,每一次,都是从6月19号这天开始,所以这一天之前的记忆,大多遥远又模糊,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
可是周家富不同。
他前些天刚经历了一场父女争执,那是在周遇的高中毕业典礼上,他跟方玫带着一捧花去了学校,谁知却惹得周遇不高兴,最后还冷脸丢了那束花。
零碎的画面拼凑起来,周遇终于读懂父亲的欣喜源自哪里——
父亲一定以为,她是因为那天毕业典礼上的事过意不去,想道歉却又抹不开面子,才会偷偷跑到工地上来。
这代表,她在主动示好,在关心父亲。
他甚至没去细想,这个解读里,有多少不合逻辑的地方。
暂时想不到更好的解释,周遇索性默认了父亲的误解,“我今天反正没什么事,就过来逛逛。”
可这是工地,根本没什么可逛的。
随口一句解释,恰恰佐证了周家富的猜想。
看着父亲扬起却努力克制的嘴角,周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高三下学期一开学,父亲几年前讨薪伤人的旧事在学校传开,周遇便遭遇了好些流言蜚语。
起初,周遇厌恶的是散播传言的始作俑者——跟她同年级的一个转校生,周遇从来没招惹过对方,不懂那个女生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和父亲。
再后来,周遇怨恨的对象,就成了父亲。
如果父亲不曾因为讨薪打人,她就不会在学校遭受那种异样的眼光,不会在女生厕所、班级角落听那些曾经跟自己交好的同学和另一群人在一起,旁若无人说着谣言和风凉话。
“你们听说了吗,周遇她爸爸以前打人坐过牢!”
“不是吧,她爸看着脾气挺好的呀?”
“肯定是装的啊,都坐过牢了还能是好人吗?说不定她爸有暴力倾向呢。”
“那……周遇会不会随了她爸,平时也是装的啊?”
“要我说啊,你以后还是离她远点吧。”
那一年的周遇十八岁,已经过了可以辨别是非的年纪,面对这种情形,她数次想要替父亲辩解,可每当她想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人都会形成一股无形的默契和气场,将她屏蔽在外,扼杀她争辩的勇气和欲望。
后来她逐渐明白,其实,没人想知道真相。
他们议论自己和父亲,仅仅是把这个当成消遣,又或者是枯燥高三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娱乐活动。
于是,周遇不再跟人解释,她开始变得沉默,但内心太憋屈了,总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个出口,最后成了父亲。
人好像总喜欢在有意无意间伤害至亲的人,或许是出于内心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安全感——
你无法伤害别人,所以就只好伤害亲人,因为这能轻而易举做到;因为不论多大的伤害,也无需承担后果。
这件事之后,父女之间开始了一种怪异的相处方式,周家富从没辩解过什么,默默承受着周遇的冷待。
一晃四个月时间过去了,周家富原以为女儿上大学之前都没机会解开隔阂,谁知今天竟然能见到周遇主动跑来工地。
眼见女儿迈出了第一步,周家富很想说点什么,可是表达一向是他最大的弱点,想了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一句,“过来多长时间了?晒得难受吧,脸都晒红了。”
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给周遇,“你往前直走有个小超市,你去买根冰棍吃,别在这儿待着,太热了,别中暑了。”
周遇没有伸手去接,周家富干脆把那张纸币塞到她手里。
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注意到父亲的手原来很难看,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也很粗糙。
周遇想起来,2019年年底,她看过一部叫《寄生虫》的韩国电影,看的盗版,字幕被盗版网站的广告挡住了一小半,导致她经常得猜角色到底在说什么,所以电影还没看完,就兴致缺缺关了。
但里头有一句台词,她记得却很清楚——
“有钱人家的孩子连衣服都没有褶皱,钱就是熨斗,把一切都熨平了。”
那对父亲而言,工地就像一把锤子,凿弯了他的腰,还有他的指节。
可她从前,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者是看到了,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周遇用力攥着手里的纸币,垂眸避开父亲的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那你呢,什么时候下班?”
周家富将这句话理解成女儿要等到自己下班,马上说,“快了,老爸马上就干完了,最多十分钟就好!”
“那我在小卖店等你,不用着急,安全第一。
难得见女儿主动关心自己,周家富心头一热,忙不迭道,“老爸知道,老爸一会儿就去找你。”
看着父亲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周遇余光一扫,下意识看表。
十分钟之后是四点整,这跟十年前这一天的时间对上了。
这天父亲请了假,离开工地的时间大约是四点钟,之后他直奔谢家打算跟谢志强讨要工资,却碰上了独自在家的谢云。
按理说,他见谢志强不在家应该直接离开,却莫名其妙跟谢云独处了一个小时之久,而那个女孩儿,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被人杀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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