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娘说她不是好人,可好与坏又要如何定义?
温眠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鬼面一把拉住,埋头便朝着海岸走去。
“等等,我还没说完!”温眠试图挣脱,却见鬼面抬手朝她安静地摆摆手。
温眠怔住,再次回头,却见叶大娘已经匆匆往回走去,一次都未曾回头,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
“可是她说,她喜欢我。”温眠遗憾地想道,“这还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鬼面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只脚步不停带着她走至船边,悉心扶着她踏入船内。
[你不是说想去西域么?我这里有份海图,你按照方向走,很快便能抵达西域。]
鬼面说完,从怀中掏出海图与指南针给她。
温眠蓦地抬眸:“那你呢?”
这次鬼面沉默许久,才定定回道:[之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他像是突然间有些焦躁,比划了个[我不能],又泄气放下,别过头去踱步许久,才正视温眠道:
[我说过,我们不是同类。你也看到了,我是妖族,我修行的也是妖族的心脉功法,迟早有一天我会失去所有理智,变为暴虐杀戮的傀儡。]
[所以——]鬼面像是在呜呜风鸣中发出声叹息,[忘记我吧。]
他在说完后伸手用力一推,将小船直接推进海面,朝前漂去。
温眠摘下脸上的青面面具,静静地看着沙滩上的鬼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明明一直说着拒绝的人是他,可当他被落在岸边,看上去又是那么孤独。
温眠蓦地便反应过来,鬼面帮她这般多,恩情重得她一辈子都还不完,却也是个字不提“还恩”一事。
“他还站在那里,不像叶大娘,转身就走了。”温眠暗想,“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福至心灵般,温眠忽然就回想起她刚重塑肉身的雨后,鬼面也是这般默默待在门外,等着她将门打开。
那时还刚下过雨,鬼面的头发都湿透了,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思及此处,温眠心中一动,急急扶在船沿喊道:“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鬼面似在走神,闻言一怔,犹豫着回复道:[什么?]
“我说——”温眠下定决心,更大声喊道,“跟我一起去西域吧!”
这次鬼面彻底听到了。
他像是被温眠吓到般,又木然立了半晌,随后才突然清醒过来,迈开步伐飞快朝她涉水奔跑而来。
他在最后像是迫切想要抓住一束光般,用尽全力朝她伸出手。
而温眠同样伸出右手握住了他。
在两人手指交错的瞬间,温眠听到自己发出声短促的声音,她眨眨眼反应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抬起左手朝嘴角摸去,触到了陌生的,上扬的弧度。
她笑了。
第13章 西行无故(六)
叶大娘在准备船的时候仅打算逃命北上——毕竟正常人都不会考虑直接一个跨海西渡,因此等到离东陆越来越远,温眠很明显感觉到小船的行驶变得艰难起来。
如今天际灰白,初阳未升,黓海平静得像块铁灰色的冰,而他们的船是在冰面上缓缓游动的唯一活物。
鬼面已经很努力在滑动船桨时放轻动作,可是那丁点水波晃荡,在这晨时深海中都显得格外刺耳。
不过多时,他手中船桨微顿,而后他安安分分地将木浆放置在自己双膝上,伸出右手食指朝下点点,脸却是别向船舱内侧的,只示意温眠去瞧水面。
温眠尚不解其意,刚凑过去,便就着昏昏光线看到……巨大鱼尾从船艄底下无声滑过,像游荡在冰封之下的幽灵。
……那条鱼光是看半片鱼鳍,都比他们的船大。
“这小船不会说翻就翻吧?”温眠心中戚戚,拿不准道。
鬼面亦是缓慢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但在瞧见船底下的鱼尾渐渐密集后,他便坐不住了,伸手聚集灵力,化作道防御屏障覆在船舱两侧。
屏障隐隐散发出妖族才有的猩红光芒,原本在东陆是不祥的颜色,如今瞧见却令两人都松了口气。
不料比起硕大鱼尾,更令人坐立不安的喀哒声响从屏障下边传来。
温眠与鬼面不约而同地靠近彼此,俱是做了半天思想准备,才小心翼翼探头去瞧,发现竟是密密麻麻的漆黑骨指在水面下反复敲击那道暗红屏障!
鬼面身形未动,但温眠清晰听到他在面具底下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妖族都是住在东陆极北的。”温眠记起来,“想必他流落南下后,也从未见过深海。”
而且在印象中,书里讲过的妖族大多是走兽化形,陆地走兽自然怕水。
温眠还记得小时候看过秋凤弦养小狗。光是淋水给小狗洗澡,凄厉可怜的吱吱惨叫,都大得连偏院都听得见。
话说回来,身边这人的很多举动也挺像小狗。
察觉到鬼面在紧张后,温眠反而镇定下来,试探着将手覆在鬼面的屏障上。
只听腾然声响,明亮灵火瞬间蔓延开来,宛若红莲盛放于海面之上,在这黎明前的晦暗夜中照亮若灯塔。
黓海中骤然传来吱吱呀呀的嘈杂声响,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翻滚如沸腾,那些骨指痛苦地在灵火灼烤中挣扎片刻,最后仓皇地四散逃去。
就连原本聚集的鱼尾都缓缓下沉,渐渐消失不见。
温眠见状侧头,对鬼面笑道:“你瞧,若是没有你在,我可到不了西域去。”
鬼面脸上的面具被摇曳火焰映亮,他默了片刻,才抬手回道:
[没有你,我也永远去不了西域。]
温眠只当他在跟自己客套,摆摆手便不再提及此事。
这场风波过后,天际渐渐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原本灰白一线的海平线缓缓染上金粉,光线透入的瞬间像是给密不透风的海天破出缝隙,带着咸味的风徐徐吹来。
原本未知可怖的黓海被朝霞映得五光十色,温眠舒服得微微眯起眼睛,忽而听见悠长鸣叫,一尾深蓝大鱼从远处的海面缓缓跃出,海水从它山丘似的鱼肚上坠落,像一线线白色的瀑布。
“刚才在水中看到的是它?”温眠新奇不已。
话音刚落,她还见大鱼伏于水天之间,若有灵智般朝他们温和眨眼。
鬼面微微仰头,快速比划道:[先前它们在水中聚集,应该是在保护我们。]
温眠明白过来,鱼尾挡在船底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见着那奇怪骨指的,反而是升起屏障之后,骨指才攻击上来。
“人们常常恐惧的只是未知。”温眠明悟道,“等到对彼此了解之后,才知晓对方是好是坏。”
她侧目过来,意有所指:“所以人族害怕妖族,应是同样的道理吧。”
不料这次鬼面果断地摇摇头:
[妖族的结局只有一个,必定是丧失理智陷入疯狂。无任何例外。]
“你见过?”
鬼面点了点头。
温眠忽然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开口,滞涩道:“那你……真的也会变成那样吗?”
鬼面犹豫许久,只道:[我会在那之前,离开你身边。]
温眠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有一种很是无能为力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在前世对上庄明音和受重伤的殷玄烛时,也曾体会过。
上一世的殷玄烛,最后也丧失心智了吗?
这一世的殷玄烛,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变成如此吗?
温眠心想,至少在她认知的小小世界中,遇见的妖族都是很好的,不该拥有这样的结局。
“我的灵髓还在。”她最后道,“我很快就会筑基。我还记得很多很多心法。”
鬼面不解其意,歪歪头做了个询问的动作。
温眠却直接站起身来,以双手笼在他的手背上,像是在起誓:
“我会想办法。你不必离开,我会变得很强,强到根本不怕你发疯发狂。我会去寻找让妖族恢复心智的法子,我一定会找到。”
在她说话的同时,一轮红日从天际腾空升起,灼灼阳光覆在她面上,衬得她容颜圣洁如神祇,嘴唇开合即是笃定的天启。
她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起来,鬼面在绚烂辉煌的阳光中注视她许久,终于以微不可见的弧度点了头。
·
旅程漫长,船上的食物渐渐告罄。
鬼面会在暴风雨来临时攀上防御屏障,以瓷盆接入天水。这种时候温眠就很庆幸自己在灌湘岭习得灵火,令两人还有热水可用。
而关于食物……
温眠看着鬼面手里活蹦乱跳的银鱼,强忍着往后退的冲动:“非得吃这个不可吗?”
鬼面煞有介事地点头。
好在叶大娘在船上留的调料挺多,温眠木着脸烤出的鱼竟然颇有几分滋味。
再过三日。
她对鱼脱敏了。
“你不是会说话么?为何坚持要用哑语?”温眠在星辰密布的夜晚问道。
鬼面则是睡在船篷之上,以双手作枕,仰头去瞧天幕中的繁星。
面具终于被他取下放在脸旁,从侧面瞧去,便可看见高挺鼻梁和深邃眉骨。月色为他的轮廓镀上银霜,天际滑过的流星似坠入右眸,化作湛蓝剔透的一片小小海洋,而左眼又全然漆黑如暗夜。
他在听到温眠的问话后抿抿唇,嘴角与生俱来的弧度似自带三分笑。
这张面容明显有着成熟英挺的风姿,但若温眠单单瞧上一眼,就能辨出许久未见的漂亮少年的影子。
温眠久久未得到回答,又开口:“我们隔着船篷呢,你不开口的话,我也不会知晓你在说什么。”
她按捺不住,猛地起身从船艄探出头去。鬼面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面具“啪”地盖在脸上。
那响亮声音,听着就让温眠都替他脸疼。
“不是已经摘面具了么?给我看看。”温眠将手撑在船篷旁,镇定道。
鬼面甚至还背过身去,一边努力将面具绑稳,一边拨浪鼓似的摇头。
温眠:“……”
这人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么。
她思索片刻,干脆行动起来,作势就要往船篷上攀爬。
“不行,得给我看看。”
鬼面简直恨不得要跳海算了,超大弧度地朝她比划:“船!船会翻的!”
于是温眠维持着半边身子挂在船篷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眨眨眼,果真听见小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好吧。”温眠妥协,松开手回到船舱内。
方才明明那么大动静,如今骤然安静下来,令鬼面十分不习惯。
他勉强又等了片刻,心底越发没底起来,只好从船篷上坐起,以手作为支撑轻盈一翻,落入船舱之内。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再度躺平的温眠,发现对方竟然还大睁着眼睛,盯着船篷不知晓在想什么。
[生气了?] 鬼面朝她比划道。
温眠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他身上:“嗯?我生气什么?”
鬼面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没给你看我的样子,也没回答你的问话。]
温眠其实是真没介意,奈何这人竟然乖乖地自我检讨起来,若是不给他个答复恐怕这人今晚都睡不好。
她只好解释:“我没生气,我只是在思考问题。”
[什么问题?]鬼面干脆坐在了她身边。
“我在想啊……”温眠继续保持着端正躺平的动作,目光又挪回船篷上,“你一直不开口说话,我便永远不知晓你的姓名。”
“如果以后我们要一起在西域生活,那我该如何唤你呢?”
[一起,生活?] 鬼面像是没听清楚,迟钝地以手势重复。
温眠满脸写着理所当然,点点头又道:“而且总归要给旁人介绍你的身份吧,还是有个称呼比较好。”
鬼面低下头来,像是在沉思,最后提议道:[要不然,你给我起个名字便是。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温眠瞬间起了坏心眼:“那我叫你君凛,这名字估计能吓跑不少坏人。”
鬼面:“……”
“开玩笑的。”温眠说罢自己都弯了眉眼,“叫你这个名字,晚上我会做噩梦吧。让我想想啊——”
她侧目看向身旁的鬼面,难以控制地从他身上看到些许……故人的痕迹。
温眠心中蓦动,放缓声线道:“那我……可以叫你阿烛吗?”
她说罢惊觉这名字毕竟属于另一个人,如此安在对方身上恐怕对鬼面不公平,顿时心虚地垂下眼去。
“还是算了吧,我再想想。”
不料鬼面像是挺高兴,摇摇头道:[就这个。]
他似乎察觉到温眠的不安,还伸手轻轻摸了摸温眠的头发。
[就这个,我很喜欢。]
第14章 赫兰诡事(一)
在又一个黎明降临时,他们终于看到风沙大陆的边界。
西域靠海的沙是极其纯粹的金黄,与湛蓝海天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目光往远眺,便能瞧见郁郁葱葱的阔叶树林和泓泓湖泊,即是分布在西域中央的绿洲。
登岸之后,阳光变得刺目起来。漫漫黄沙中只能瞧见长相崎岖的仙人掌和满地乱爬的火蜥蜴。
温眠不太舒适地眯起眼睛,下一秒乳白轻纱就覆在她的头顶。
[很晒,你要小心。]鬼面简短解释。
他们循着沙漠中引路的烽火石堆,寻至一处最近的绿洲。与沙漠中的荒芜不同,绿洲往往被壮阔繁华的建筑拥簇,高耸城墙坚不可摧,出入商贾络绎不绝。
想必这座城因离港口最近而得到不少贸易红利,从建筑到装饰都格外奢靡,连城墙上“神火城”三字都是嵌金的。
这还是温眠两世以来,第一次瞧见这般热闹的城市。
温眠有些好奇地去瞧路过商贾车上的玩意,被鬼面轻轻拉回来。
[后边有人来了。]
果真,温眠耳边传来声铮响,她闻声回头,见一众穿着鲜红长袍的僧人赤足前行。僧人皆头戴赤纹黑绸笠,阳光被隔绝在笠帽之外,阴影几乎笼罩全部面容。
带头的那位手持雕莲紫金钵,每走五步便以檀木槌轻敲钵沿,泠然幽幽的引罄声凭空为大漠增添丝丝凉意。
在他之后的僧人同样手持骨钵,却是雪白剔透的颜色,隐约能瞧见里边闪烁的阳光。
温眠凑到鬼面耳侧:“这是在做什么?化缘?”
不料还不等鬼面回答,他们身后一位商贾先低低呵斥道:“怎么说话的?不许对赤者不敬。”
鬼面想了想,对温眠比划道:[赤者,是因为他们赤足不穿鞋来得名的吗?]
“噗。”按正常人思维,要猜也是猜因僧人服饰而得名,温眠万万没想到还能被鬼面这般解释,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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