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商贾怀疑地打量着两人:“他不会说话?刚才他在比划什么?”
温眠转而只道:“既然不是化缘,他们何故要捧钵而行?这又是要去哪里?”
她这番话一出,反而令商贾紧皱的眉头松开,恍然道:“你们是从东陆过来的吧。”
温眠抿抿唇,警惕地没有回答。
“无碍,东陆过来的人也挺多的。有些是来和我们做买卖的,也有些是来完成悬赏任务的修士。”
商贾摆摆手,态度也变得宽容起来:“如果是东陆来客,不知晓赤者身份也正常。”
完成悬赏任务?温眠敏锐抓住关键词,但寻思着如今不要随意暴露身份为上,因此并未出声询问。
那头商贾已经主动解释起来:“赤者皆是赫兰寺里的僧侣,因供奉神祇为赤神,故僧侣被统称赤者。你看——”
他拍拍温眠肩膀,示意她转身朝绿洲中央望去。
——此处绿洲城池固若金汤,城墙已经坚实高耸而可遮正阳,但那绿洲中央的高塔竟还能清晰可见,不被城墙遮挡,那般高楼几可通天摘月,十分恢弘。
“那处便是赫兰寺。”商贾骄傲道,“是庇佑西域子民千万年的,赤神的神殿。”
温眠想起自己听叶大娘讲过的传闻,不禁问道:“可是据我所知,能被称为‘神’的,只有上古时期,烛阴,阳乌,陆吾三神。赤神又是什么神?”
商贾面露不屑:“每个从东陆初次前来的人,都会提出这般疑问。”
他声音放轻,语气里有种诡秘的敬畏:“赤神,是被西域子民共同造出来的神。”
神还能被人造出来?温眠这就完全没想到了。
她还欲再问,但鬼面忽然身形一动,径直挡在她面前,几乎要将她整个身影笼在在自己背后。
温眠心觉不对,抬眼一看,便见那为首的赤者竟不知何时停下,于人群中遥遥朝她招了招手,而就在赤者面向她的瞬间,周围所有人的视线亦是同时朝她这处汇集过来。
什么意思?温眠下意识扯了扯鬼面衣服,有点想拉人跑路。
“你们别担心呀。”方才的商贾大咧咧道,“每个从东陆过来的客人,赤者都会邀请去赫兰寺做客。”
温眠默了下。
她有种与生俱来的、面对陌生人的抗拒:“……可以不去么。”
商贾“嗨呀”一声,将他俩都拉着往赤者方向推去:“去吧去吧,赤神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我叫阿苏热,在神火城西边开了家酒肆,等你们从赫兰寺出来,大可来寻我,我为你们提供今晚住处!……有偿的。”
温眠:“……”
箭到弦上,不得不发。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温眠只好被鬼面护着加入赤者的队伍,跟在五步一响的钵音后徐徐前行。
·
神火城实在是过于大了。
温眠和鬼面本就因长途航行灰头土脸,又穿了身格格不入的玄衣,如今游街似的跟在红衣僧人身后走过大街小巷,如何能不引人注目。
她只恨自己将青面面具落在小船上,鬼面倒还能掩盖面容,她就是完完全全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还要多久?”她终于受不了,咬牙去问身边的赤者。
而就在这转头的瞬息之间,她清晰瞧见身旁赤者的骨钵内,竟有滴突兀浑圆的墨点。那墨点似珍珠,而今静止于钵底中央,并不跟随赤者走动而摇晃,十分奇怪。
正待她还欲细看时,一只深褐粗糙的手从侧面滑过来,严丝合缝地覆于钵沿上,挡住温眠探查的视线。
赤者的面容依旧隐藏在阴影下,但说话语气是温和含笑的:“这位善人,赫兰寺马上便到。”
果不其然,这场被千百人瞩目的游街在经过某个拐角后,终于似迷宫抵达终点,瞧见了白墙红顶的高塔。
或许是因大漠中绿洲稀缺的缘故,赫兰寺不若东陆建筑,占地面积很小,但塔楼极高,窄窄塔身若一柄直冲云霄的利刃,行人仰头落冠才能极目至塔顶。
塔周围倒是被四四方方的红墙围起来的,为赤者们腾出块院落来。如今温眠二人便是被引向院中,正好瞧见塔旁还有几处重重叠叠的别室,漆成正黄色的台阶于别院两边曲折而上,让温眠想起后峰竹笋的笋衣。
正对着院门处放着热气腾腾的锅炉,几个赤者围着炉火忙忙碌碌,见着一众人进门后齐齐躬腰行礼。
“该不会是想请我们吃饭。”温眠暗忖。
果不其然,前头带路的赤者停住脚步,转身朝温眠走来。
“善人,东陆远道而来,还请入院内进食。”
温眠看了看那头被盖住的锅炉,直接问道:“是吃什么?”
那赤者或许从未见过有来客如此不懂礼数,愣了愣才回答:“今日是……黓海银鱼粥。银鱼都是赤者们今晨亲自去捕捞的,想必风味会符合贵客您的口味。”
温眠从未接触过僧人,正在纳闷赤者怎么同书上说的不一样,非但不茹素,还亲自杀生,因此并未迅速作答。
这反而给了鬼面从背后拉扯提醒她的机会。
温眠正出神,便感知到鬼面的手指在她背上晃动两下,正是“不吃”的哑语手势。
她面上不显,眨眨眼道:“抱歉,我不吃鱼。”
这次连他们周围的赤者都沉默下来,气氛一时死寂得古怪。
温眠潜意识便察觉不对,又以万分诚意补充道:“我并非寻找借口,当真是自幼不吃鱼。此次前来西域途中,我们于海上断粮,被逼无奈靠吃海鱼维生,如今再看这些,确实……心里这关过不去。”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赤者便不好再说什么。
那带头的赤者语气依旧温和慈悲:“既然如此,便是在下的罪过,对贵客招待不周。不过还有一事需告知贵客,神火城并无客栈,贵客总得有落脚之处,不如今日姑且留宿赫兰寺。”
温眠忙摇摇头,脑筋急转许久才寻到说辞:“城中西边的阿苏热邀请我们去他家酒肆作客,我们住他家就可以。”
她生怕赤者还要再度挽留,朝他们点头致意后,便要往门口走去。
有赤者试图伸手牵她,可指尖还未触及温眠的衣袖,便被鬼面劈手拦断,野兽般的低低咆哮从喉间滚出,瞬间喝退那群僧人。
“贵客来去自有缘法。”带头的赤者劝道,“日后若贵客再来,在下必会备好合适的食材。”
他这番话一出,其他赤者遂放弃,垂首跟随他前往锅炉旁排起长队,待到锅炉跟前,则安静地将骨钵递过去,盛出热腾腾的粥来。
鬼面拉着温眠急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将手放在腹部,生怕被赤者发现般小幅度快速比划:[那粥闻起来有问题。]
妖族的嗅觉比人族敏锐千倍,既然鬼面这般说,便是有他的道理。
[别管他们,我们赶紧走。]
温眠点点头,加快脚步踏出赫兰寺。
直到两人都置身寺外,暴烈阳光如瀑落在两人肩头,温眠身上骤然冒出大量的汗,瞬间浸湿衣裳。
她转头去瞧鬼面,亦是看见汗珠从对方喉结处滚落,领口被洇出一片闪烁湿意。
可是……明明寺中院内也无旁物遮挡烈日,为何在寺中他们不曾流汗?
温眠带着疑问缓缓回头,瞧见那群赤者正席地而坐,捧着骨钵准备进食。
她看见了游街时走在自己身侧的赤者,惊觉那骨钵中升腾的并非仅有热汽,还有一丝半缕……漆黑无法形状的东西攀伸出来,颜色颇像温眠之前瞧见的钵底墨珠。
那是什么?
温眠紧皱眉头,正欲凝神去看,可那赤者已经仰头将骨钵中的东西一口气吞咽下去,不留分毫。
或许是察觉到门口的视线,那赤者下意识转头朝温眠望来——
那张脸依旧是藏匿于笠帽阴影中的,可温眠分明瞧见,有根漆黑黏腻的触手从赤者下颌处一闪而过,随即退缩进阴影中的口里,消失不见了。
第15章 赫兰诡事(二)
温眠从未见过那般恶心怪异的画面,心跳都差点骤停,忙扯过鬼面的衣袖:“快走。”
鬼面听出她语气中的恐惧,下意识将她拉得更近些,令温眠整个人都被挡在他怀中。
直到距离赫兰寺有两条街远,两人才堪堪停住脚步,靠着墙边阴影休息片刻。
[怎么了?]鬼面这时才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温眠喘着粗气摇摇头。
她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其实作为修行之人,外界炎凉对身体的影响并不会那么大,两人自下船到绿洲,徒步这般久也不曾感受到身体异样。
可就在他们从寺庙出来的瞬间,周身的灵气防护便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剥离般,瞬间汗流不止。
可这出汗真的是因为炎热吗?
温眠现在连自己都拿不准。
天气无疑是酷暑难当的,但就是有缕寒气在心头萦绕不散,再回想方才看到的画面,温眠甚至禁不住打个寒颤。
“你为什么说那粥有问题?”温眠缓了许久才低声问道。
鬼面低头思索,最后抬手快速道:[那粥……闻起来没有五谷的味道,像是全由肉糜熬成,且锅里血腥味极重,不太像鱼。]
温眠也不隐瞒:“之前游街时,我瞧见赤者的骨钵中有奇怪的墨珠,盈盈圆润又静止不动,十分古怪。而在寺庙中,他们分明就是用那骨钵去盛粥的,岂不是将那怪异墨珠也一饮而尽?”
她手指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而且我看见……那赤者碗中有黑色的东西,像是活物,也被他——被他——”
她话未说完,一只温热的手覆上,紧紧握住她发凉的五指。
缠绕在心头的阴冷感觉瞬间被驱散,温眠茫然抬眼,这才意识到是鬼面在将灵气渡给她。
[你心境不稳。]鬼面简短解释。
温眠感激地点点头,这才终于舒缓过来。刚才的感觉就像是被什么鬼魅魇住,惊恐惶然的情绪几乎将理智吞噬。
不难想象,若是反复持续地回想赤者饮粥的画面,她甚至很有可能会疯掉。
“那寺庙万不能再去。”温眠哑声道,“鬼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粥中下了什么东西。”
鬼面点点头表示赞同,但随即又停顿下,才道:[带头那人说,日后若再去,他再好好招待。]
温眠光是想到寺庙中的光景都觉得烦躁,不耐打断道:“我们怎么可能再去?”
[不,不是的。]鬼面微微垂着头,似乎心绪有些沉重,[他说那话肯定别有用意。想必……是会再找机会逼我们去寺内。]
“能有什么办法逼迫我们?派人来抓?这恐怕就是毁他们自己的名声吧?”温眠紧皱着眉,怎么都想不明白。
鬼面沉默片刻,缓缓地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神火城有上万居民,他们有没有喝下那种粥?]
此话既出,两个人都呼吸窒住,忍不住转头去瞧大街上的车水马龙。
这座城市看上去依旧是那般繁华,往来锦衣络绎不绝,街边建筑的每一扇窗户都漆金嵌玉,倚窗凭栏者皆是丰衣足食的富态面容。
温眠惊怔莫言,在不小心对上某个行人的目光后,匆匆将视线收回来。
“怎么办?”温眠低声问。
[现在就走,立刻。入夜会更加危险。]
鬼面当机立断,拉过温眠便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如今赫兰寺的阴影笼罩在两人头顶,他们这才渐渐察觉出这城市的不对劲来。
在入城时,他们只觉得绿州之地果然纸醉金迷,可现在想要出城,他们才发现这城内的人流竟然都是齐齐往城内流动,并无任何人与他们有同样打算准备出去。
这热闹集市,都热闹得怪异。
与此同时,也导致两人逆流而行,不时被拥挤人潮磕撞,走动得很是艰难。
要是我会御剑就好了。温眠无不遗憾地想。
没想到鬼面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回道:[城市与零散村落不同,一般都会设置禁令,修士也不能御剑。]
温眠恍然点头,正欲问他怎么知晓自己的想法,可此时她以余光瞥去,便在攒动人头中瞧见一项闪闪灼灼的垂珠发冠。
那般华美的发饰,她前世曾在嘲讽自己的女冠头顶也瞧见过。
“阿烛。”温眠拍拍鬼面的手臂,“你看那边是不是也是东陆来的人?”
鬼面比她高出许多,掀掀眼皮便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认出那项发冠。
不过比起温眠,他更能看清那顶着发冠的是位身着金龙纹玄衣的女冠,身旁还有一人随同,是位穿着浅紫镶银裙的女子。
那女冠似乎与身旁女子不合,忙不迭想离对方更远些,可人潮拥来,又将她俩挤得贴在一起,强行跟随旁人朝赫兰寺的方向走去。
他将这些悉数告知温眠,温眠听后沉吟:“金龙纹玄衣……定是刑云宫的人。只是你说另一人的打扮,叫我分不清她的来历。”
她微微蹙眉:“不管如何,现在但凡是从东陆来的人,就有希望成为我们的队友。得去提醒她们不要靠近赫兰寺。”
说罢,温眠以右手并出剑指,星点灵火从指尖腾然升起。
鬼面瞬间会意,手臂一个用力便将温眠托起至自己臂弯中,以便她越过人群发出信号。
温眠剑指一掸,那点灵火宛若流萤从人群上方穿行而过,最后精准落在玄衣女冠的肩头。
“哦嚯,你肩膀着火了。”温眠隔这老远都能听见紫衣女子幸灾乐祸的声音。
玄衣女冠却是不慌不忙,宛若捧下一只赤鸟般,将那团小小灵火从肩头托下来。只是在温柔做完这个动作后,她五指毫不留情地往内猛攥,瞬间将灵火捏得四散消失。
温眠一直扶着鬼面的肩膀观察那边的情况。
灵火法术的始祖本身就是来自刑家,灌湘岭不过是借着地势投靠刑云宫,才习得部分灵火。因此,只要是以灵火传递信息,不怕那刑云宫的女冠不明其意。
她便又听紫衣女子优哉游哉道:“动作这么狠的,心狠手辣啊小月亮。”
“别这么叫我。”玄衣女冠终于冷声开口,随即在人群中艰难转身,想要朝着灵火飘来的方向望。
温眠瞧她动作便知对方已经看清楚灵火中蕴藏的情报——“不要前往赫兰寺,切记”。
可就在两人于人群中即将视线交汇时,更多的人群从两侧竟涌入进来,刹那撞得鬼面身形摇晃,只能护着温眠将她放至地面。
温眠急急回头去瞧女冠的方向,可哪里还能看见两位女子的娇小身影。
[这样也好。]鬼面朝她道,[若是你们因灵火汇合,你要如何解释你的身份?]
温眠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她如今不属于灌湘岭,自然不能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以免对方回东陆后朝秋涵雅询问。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不能再被秋家人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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