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抿抿唇,抬手搓出个响指,果真不见半点灵火腾起。
她再向内探查,自己的灵髓原本运转如融金河流,现在却在体内停滞似冰封,倒是跟前世自己的状态挺像。
她对此能很快适应,但是对于出身优渥的刑云宫弟子,恐怕就如同遇到灭顶之灾——也难怪刑夙月一直都很暴躁的样子。
温眠沉吟片刻,便不再继续去看那羊皮纸上的字,而是抽出柜台上的裁纸刀,转身走至两位女冠身边。
刑夙月对她十分警惕:“你不去看那上边的条例,过来做什么?”
温眠不答,直接蹲下身来,用刀割开两人身上的捆仙绳。
“事已至此,还不如我们几人合作,好推理出个所以然来。”温眠一边用力划拉,一边道。
符婴叹口气:“这刀子可割不开捆仙绳,别白费力气了。你只管带着你的相好儿逃命去。”
相好儿?温眠听得一头雾水,诧异地瞥了眼符婴,又埋头去和绳索斗智斗勇。
此时却是鬼面刷地揭下羊皮纸,走过来放至三人面前:[既然这上边写的东西至关重要,那还是留在身边妥善保管为好。]
“他在说什么?”刑夙月满头问号。
温眠不理她,只对鬼面笑答:“还是阿烛想得周到。”
鬼面摇摇头,转而从她手中抽出裁纸刀。他摊开温眠的手掌细看,发现因方才她试图割断绳索的动作,如今手指掌心都被硌得通红。
于是鬼面拿拇指去替她搓搓掌心,彻底将裁纸刀收走。
目睹全程的符婴感觉十分不适,像是平白被踹一脚,因此又嘿嘿两声,阴阳怪气道:“尊重祝福。”
但下一瞬她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只见面前的高大男子竖起食指,利利尖甲以极快的速度从血肉中生长出来,他以尖甲往捆仙绳上一划——那连仙人都能捆住的绳索立马清脆断裂,颓然落地。
刑夙月神色一凛,看向鬼面的目光中带上杀机:“你是妖族?”
“别动他。”温眠反应极快,立马挡在鬼面前方。
她心念电转,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飞快道:“他是妖族,才能救我们的命。”
“你们也都看见,这条例上写着的仅仅是‘不得运转灵髓’,但妖族可从来不靠灵髓修行。”
鬼面点点头,只听有倏然风声在众人耳畔响起,随即淡蓝色风旋出现在他两指之间,竟是凝成一支风箭,如若实物般被他拿捏旋转。
他有意无意地抬眼,食指一扣便将风箭止住,锐利的箭端直直对准刑夙月的方向。
他并未说话,可眼中的警告之意已经十分明显,看来是还对刑夙月打算对温眠用蛊的提议怀恨在心。
温眠拾起地上的羊皮纸,转而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来看看。”
刑夙月眸中万千神色闪过,但在视线落于鬼面指尖时,还是彻底放弃,转头与符婴互视一眼。
符婴吃吃低笑,看好戏似的瞧她,耸了耸肩。
两人于视线交错时达成共识,终于缓步凑到温眠身边,一同往纸上瞧去。
那羊皮纸上写的条例不多,仅有五条。
首先便是“不能运转灵髓”的釜底抽薪,其次则是“进入客栈后不得出店,除非出店的目的是前往赫兰寺”。
温眠恍然:“难怪那赤者说,我们还会再去。”
这局竟然从他们进城便布下,若是想离开赫兰寺,便只能搬出阿苏热酒肆的借口;而若是想出酒肆,就只能再度前往赫兰寺。
如此循环,不怕他们不落入赤者的圈套。
刑夙月却是在此时发现端倪,脱口而出:“给我传递灵火的人,是你?”
温眠一时嘴快,竟然暴露自己身份,奈何后悔已是来不及,又听刑夙月追问道:“你会灵火,是出自何门?”
符婴在旁凉凉道:“我看她颇顺眼,倒不像是你们刑云宫的人。”
“闭嘴。”刑夙月毫不留情打断,看向温眠的目光多了几分猜疑,“你确实不像是刑云宫的人,没有刑云宫弟子会和妖族走在一起。”
温眠听她左一个妖族右一个妖族,已是不耐。
如今她全凭想着“四人合作胜率更大”行事,才几番对刑夙月释放善意,可若是话当真说不到一块,该放弃合作还是得放弃。
她可不是阿烛和叶大娘,才不会对旁人不求回报。
“你若继续问下去,那我们也没有同路的必要了。”温眠声线转冷,收起羊皮纸看向她。
鬼面听出她语气中的敌意,不着痕迹地往她身边凑近几分,利爪于酒肆的晦暗烛光中似熠熠生辉。
他是这里唯一的战力,若是现在敌对,两位女冠都无生还可能。
而刑夙月和符婴都清楚,看两人的相处模式,只要温眠一个点头,这妖族就能让她们立马人头落地。
符婴最先反应过来,干脆举起双手,笑道:“我愿意合作,我跟小月亮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瞧见温眠冷淡的眼神后,又补充道:“你进酒肆前,不是说要交换情报么?为表诚意,便由我先说吧。”
“我来自鸦津渡,是巫教中人。若是你对五大仙门有所了解……也便知道我们和刑云宫向来不和。”
符婴笑得蛊惑:“你在此处杀了她即可,我无所谓,只要我能活就成。”
她似还想继续煽动,可鬼面立马伸手,精准地从温眠发间拈出一只萤虫来。
“等等!”温眠立马想要唤住鬼面,可她话还未出口,一柄风刃就刹那斩向符婴的脖颈。
等温眠话音落下时,那截脖颈上挂满的银饰都断裂掉落一地,一线鲜血缓缓淌入浅紫色的领口中。
“那不是……害人的蛊。”符婴被妖族的杀伐气息伤到,话说得艰难,苍白脸上的笑容却未散去。
“那是用以寻踪的。只要落在每人发间片刻,就算团队中有人走散,寻踪蛊也能带她找到队友的所在处。”
鬼面似还在动怒,紧握着风刃的手骨节节突起,几乎压制不住心脉中的杀意。
温眠连忙上前,以掌心覆在鬼面手背上,这才渐渐将他安抚下来。
“我没说谎,你们可以问刑夙月,她家可喜欢探查巫教隐秘了。”
刑夙月突然被提及,脸色十分难看。但五大仙门的规训令她就算对着讨厌的人也无法说谎,只能臭着脸点点头。
“她说的是真的。而且这寻踪蛊活不久,顶多一年时间。”她直直看向温眠,说话格外不留情面,“一年对于修士来说稍纵即逝,想必此番出去,我们也都彼此再不愿今生复见,这蛊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见鬼面与符婴还在僵持,挣扎良久后才咬牙道:“我也改变主意了,我愿意合作。”
温眠这次却不愿信她:“你方才说过,刑云宫不可能与妖族为伍。”
刑夙月面色更加难看,语气格外生硬:“我也说过,此番出去,我们今生不复相见!”
符婴哈哈大笑起来:“你就信她吧,她这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不说谎这点还算看得过去。”
温眠皱起眉来:“你这人也好生奇怪,瞧不懂你和她到底有没有仇。”
符婴笑而不答。
“罢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离开神火城的办法。”
温眠转而温声唤过鬼面:“阿烛,过来休息吧,今日不要动用心脉了。”
鬼面这才收起风刃,缓步走至温眠脚边坐下。他细心地摊开自己的衣摆,铺出块洁净地来,这才示意温眠坐下。
温眠蹲下身,托着腮歪头看他:“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也是可以的。”
鬼面摇摇头,坚持要她坐在自己的衣摆上。
于是温眠无法,只能挨着他坐下,摊开羊皮纸继续看。
符婴对两人互动简直没眼看,偏偏身边的世家女冠不懂风月,连个吐槽的人都没有,只能也凑过去,四人头顶着头看纸上条例。
“第三条,阿苏热酒肆欢迎所有客人,因此酒肆外的人皆可随意开门,进入店内。”
刑夙月将手指放于唇前:“所以你们才能这般轻松进来。这酒肆欢迎所有猎物进入陷阱。”
“第四条,店内不再提供饮食。但店内允许同类相食。”
——这一条就是彻彻底底的图穷匕见了。
难怪酒肆欢迎所有人进入,因为……酒肆乐见其成的,便是猎物们在此处自相残杀,而且人越多越好。
符婴瞧得咂舌:“这不是把人当蛊在养了嘛。”
“第五条,虽酒肆原则上不能从内外出,但当酒肆内不再有人时,门可从内打开。”
“我懂了。”符婴抚掌道,“意思就是,要我们在此处自相残杀,直到最后我们四个都死了,才能从内打开门。这不纯纯逗我们好玩?”
温眠沉吟:“这五条虽打定主意置我们于死地,但也并非无漏洞可破。”
她抬眼看向鬼面,忽然觉得轻松起来:“阿烛就是破局的关键。”
刑夙月忙追问:“怎么说?”
那头符婴却又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啊!这群人怎么就没想到,可能会有不是人的种族进入呢?”
她横手指向鬼面,连方才的架刀之仇都不顾了,跟看救命稻草似的:“他是妖啊!妖又不是人!”
温眠颔首:“若是门不能出入,那么破窗而出,是否有可能呢?”
鬼面会意上前,二话不说架起一支风箭朝着纸浆糊成的窗户射去。
不料风箭像是碰到什么屏障,还未抵达纸窗便消散不见了。
“看来不行。”刑夙月叹息。
鬼面亦是觉得遗憾,不死心地前往窗户旁检查,可就在他草草瞥过窗户缝隙,脊背顿时僵硬,转身飞快朝温眠做出个手势来。
刑夙月再度满头问号:“他说什么?”
温眠脸色很不好看,低声回答:“他说……有人来了。”
这神火城中恐怕就只有他们来自东陆,那来的人定然是敌非友。
三人面面相觑后,试探着放轻脚步朝窗户走去,小心翼翼地从那道缝隙往外看——
只见满城的人竟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全围在了酒肆外边!
所有人都仿佛无生命的傀儡般面无表情,数万双眼睛皆是冰灰颜色,宛若一束束寒冰朝着门口望了过来。
酒肆欢迎所有人进店。
他们要来了。
第18章 赫兰诡事(五)
直到这时,温眠才明白过来为何这酒肆内没有桌椅。
——是为了防止被困在酒肆的人挡门。
如今能阻挡城民进来的最快办法,便是封住酒肆的入口。可几人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间内,除却被钉死在角落的柜台,便只有那架了满面墙的酒坛。
之前温眠和鬼面站在街道上,分明看见酒肆有三层楼高,现在走进来才发现根本没有前往二楼的楼梯。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密室陷阱。
“酒坛易倒易碎,应该拦不住他们吧。”符婴轻声道。
[用火烧。] 鬼面忽然抬手。
温眠在看到那些酒坛时,也想过这个法子,但问题就在于如何生火,毕竟使用灵火已经是不可能的选项。
鬼面已然想好对策,指了指符婴和刑夙月腰间的长剑。
[用她们的剑。] 他解释道。
温眠瞬间明白过来,转头对两人快速道:“我和阿烛去把酒坛搬到门口,到时候需要你们以剑撞抵来生火,火焰应当能阻挡住他们进来。”
刑夙月会意,立马道:“四个人一起搬。”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说罢便率先朝酒坛方向走去,拎起其中一坛直奔门口。
她在放下酒坛的时候朝门缝往外匆匆望去,发现那些人依旧层层叠叠立于骄阳之下,神色木然地注视着酒肆入口。
烈日炙烤大地,使得空气都几近变得扭曲,那些密不透风的身影在热浪中摇摇晃晃,像死去多时的鬼魅。
肉体凡胎抵不过毒辣阳光,刑夙月很快便瞧见有人的额角缓缓淌下黏稠的血来——那应当是头皮被晒伤皲裂后所致。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刑夙月不得不清醒意识到,他们如今所面对的敌方……其实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在看什么?”符婴亦是放下酒坛,凑到她身边问。
刑夙月心情沉重,第一次对符婴多了几分耐心:“他们还活着。”
符婴看她的眼神简直莫名其妙:“活着又如何?别忘了你现在无法运转灵髓,若是放他们进来,死的就是我们。”
刑夙月瞬间后悔自己竟然接过她的话头,当即斜睨着符婴,轻嗤道:“这就是你们鸦津渡的行事作风?那看来被踢出五大仙门也是迟早的事。”
符婴就连鬼面的风刃抵在咽喉都不曾动容,如今听见刑夙月轻飘飘一句,却立马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刑夙月转头看她,大漠阳光从门缝透露进来,将她的眼眸映出琉璃般极浅的底色来。
“我是说,你们鸦津渡,根本不配被称为仙门。”
刑夙月隐隐含怒:“修行之人已拥有无上实力,如何能对普通平民出手?”
符婴气极反笑:“你们清高了不起,那待会儿他们闯进来,你可别动手!”
“你……孺子不可教!”
温眠本就搬着个巨沉无比的酒坛,好不容易将其拖过来,却瞧见两人竟在这紧要关头吵得不可开交,当即头痛不已,双手拖着坛子上前,试图阻拦:“别吵架——”
不料她站在两人背后,又恰逢三人都灵髓凝滞、灵识未开,你来我往间刑夙月莽撞回头,精准撞在迎上来的温眠身上。
温眠本就力竭,手刹那不稳,眼睁睁看着沉甸甸的坛子往地上跌落。
咣当声响传来,正在搬坛的鬼面紧张回头,生怕温眠出什么差池。
几人目光齐齐朝着坛子碎裂的方向望去,只是这一瞧,令所有人的脑海都嗡鸣大作,呼吸都快要停止。
那坛口破裂处淌出的哪里是酒,分明是颗滚出的青白头颅!
肿胀得看不清面容的头颅不知被浸泡在坛中多久,溅出来的液体恶臭无比,几乎叫离得最近的三人都眼眶胀痛,熏得快要吐出来。
温眠只觉得脑海内像是被撒下一把绵绵密密的细针,刺痛骤然传来,耳鸣响得听不见身边两人的呼喊。
她直愣愣瞪着眼睛,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去,恰好与死不瞑目的头颅直接对视上。
电光石火之间,仿佛有道漆黑绸布从天而降蒙住她的面目,令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口鼻中挤满泥淖般的黏腻触感,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无法吸入新鲜空气。
比起方才的耳鸣,如今充斥在脑海中的变成了长留山上那些久违的叫骂。
“没有灵髓的废物去死——”
“你怎么好意思留在君凛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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