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镜玉中的记录便是真实,人族的每一条灵髓都将成为忘恩负义的罪证,所有人族的出声便带有原罪。
因此也没有人胆敢回应这个质问。
随后压抑的人群中传来小声的啜泣,温眠再也无法忍受周遭绝望的气氛,别过头搂紧了殷玄烛的脖颈,难过地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
反倒是这个时候,一直被紧紧困缚的君凛,却突兀笑出声来。
白颂年冷然看着他:“孽障,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君凛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挑眉看向他:“你叫我孽障?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的目光淬了毒似的,缓缓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滑过,语调极慢又冰凉:“但凡有去过西域进行悬赏任务的人,都会知晓,在西域那边……是没有人见过魔族的。如此一来,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何东陆会出现魔族?”
修士们皆面如死灰。如今虽然是君凛被狼狈捆绑着跪在地上,但他的话却让在场的人都无处遁形。
白颂年闭了闭眼睛,默许了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自然是因为……几千年前,受了恩的人族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人族死后尚会怨魂不散,当初三上神死不瞑目,其神魂必然会给东陆带来极深极恶的诅咒。”
君凛勉力平衡着身躯,从地上站起身来:“明白了吗?是因为你们犯了罪,所以才让魔族肆虐于世上千年。”
他停顿片刻,又歪歪头看向白颂年:“而一切罪恶的源头,难道不都是因为你吗?”
白颂年睁开眼睛,双手依旧拄在自己的剑柄上,看上去却更像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整个人都已经摇摇欲坠。
君凛张张嘴,似乎还想质问,可看到白颂年那般模样,又咬牙将话吞了回去。
他是真恨,前世自己什么错事都不曾犯下,却被白颂年认定是天魔寄体,从此万劫不复。可如今呢?等到他都重活一世,一切都回不了头了,才发现原来一切的不幸,竟然都是从他那好师尊开启的?
就这样一个人,就这样一个忘恩负义,懦弱无为的人,却凭借几句话就定了他的未来,他的生死!
君凛如何能不恨!
殷玄烛在此刻忽然拉了拉温眠的衣摆,温眠敏锐察觉到不对,忙转头去看君凛,惊觉他的瞳孔大得出奇,很快就扩散开来,几乎要将所有的眼白也都染成漆黑。
那样子十分可怖,温眠心中一凛,暗自祭出长剑来。
她是不相信这捆仙绳能长久捆住君凛的。但在方才高空中,若不是白颂年出面缚住他,恐怕君凛早就死在陆吾的手中。
这让温眠不得不顾虑到,白颂年这一出手,到底是为了治住君凛,还是为了救下他?如今她拿不住白颂年的心思,便也很难贸然出手。
——若是当真白帝还有别的计划,再犯下人命,岂不是又让她和殷玄烛成为众矢之的?
在东陆仙门混得久了,温眠自然也会多留个心眼了。
因此她只朝远处的符婴和刑夙月使了个眼色,几人早就心有默契,见状俱是面色紧绷,防备地看向君凛。
但就在此暗流涌动之际,却是庄明音沙哑虚弱的声线接上话来:“按照你的意思,若不消除三上神的怨恨,岂不是东陆的魔族也永不会除尽?”
君凛的眼眸已经全然变成黑色,只能通过他面部肌肉的微动,来看出他正转向庄明音的方向。
“既然魔族是在三上神死后凭空出现,那就只有这么一个结论。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他虽并未给出确切的回答,但这番话无疑也是在场修士们的心声。
暗杀三上神的罪名太重了,没有一个人能承担得起,而在心神都濒临崩溃的时候,最轻松的做法……无疑是将身上的重担悉数转移到某一个特定的人身上去。
这样的罪孽,不可能让东陆所有人都一起承担,因此他们只需要找到罪魁祸首就万事大吉。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大着胆子道:“我、我才不过百来岁,哪里知晓什么诛神之战?当初那些人犯下的错,自然是该、该由他们来承担的!”
“对啊,我们根本就不知晓这些,如果当时是我在长留山下,肯定是不会对三上神动手的。”
“没错!我们是无辜的啊!体内的灵髓,是我们自娘胎就带出来的,跟三上神有什么关系?这罪名,说到底,不还是当初那些人犯下的么?”
每个人都在反驳,眼神也开始一瞥一瞥地去看站在祭坛中央的白颂年,但又没一个人敢一语道破。
君凛冷冷看着这场景,慢条斯理地开口,将人们丑恶心思上的最后一层面纱揭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我们……光风霁月的白帝殿下么?”
他抬手指向白帝,终于弯弯嘴角,露出恶意的笑容来:“你当初被三上神救下,是你一个人承了上神之恩。但你选择将此事广而告之,这是一罪。”
“当你的子民谋划虐杀三上神时,你并未阻止,这是二罪。”
“当三上神中计而来,你没有报答恩情,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身死,这是三罪。”
“等等,魔族诞生的真相还没有证据——”温眠察觉不对,立马想要打断。
但她身旁的殷玄烛紧握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拉回自己的身边,朝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介入。
“为什么?阿烛?”温眠茫然地看着他,“你也……恨着人族吗?”
当她看到镜玉中的陆吾伤痕累累,最后只有一丝神魂逃出生天时,她的心都快揪起来,恨不得能穿越回远古时代,亲手去救下他。
所以……若是殷玄烛恢复记忆了,他合该是要憎恨所有人族的。
他如今若是想要白颂年死,自然就不愿温眠再替白颂年说话。
是这样的吗?温眠望着眼前神色莫测的男子,如今从对方口中听不到一句话,也从对方面上看不到一丝表情,因此她也再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这个瞬间,她恍然觉得殷玄烛离她好远。
此时君凛那边已经加快了语速,不给任何人再打断的机会,拔高声线道:“罪名种种,不都是在你白帝身上么!你如今却混淆视听,试图将此罪推诿给所有的人族,到底是何居心!”
有君凛的断言在先,别的修士自然也有恃无恐起来。
“是啊,这不都是白颂年犯下的错么?魔族肆虐东陆千年,都怪他才对!”
“白颂年!魔族过境杀人无数,这些年你都不会愧疚吗!是你害了人族!”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口不择言:
“什么白帝,君凛不才是现在的白帝?他白颂年算什么?”
“说到底,君凛殿下不会是发现了白颂年此人阴险歹毒,才宁肯背负欺师灭祖的罪名,也要将之绳之以法?”
“难道是我们错怪了君凛?”
温眠再也坐不住了,以剑长指君凛,怒喝道:“你们是都魔怔了吗!先前追杀你们的魔物,不都是君凛放出来的吗!同门的尸体尚在身侧,你们怎么还替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起话来!”
马上便有修士反驳道:“可如今这事能比吗?魔物产生的根源在于白颂年,难道不该先定他的罪?!”
“此事尚有蹊跷!真相未明!”温眠再度怒喝,可已经竭尽的灵髓如今一阵阵发痛,令她眼前眩晕发黑,也无法说出更多的话来。
她晃晃闷痛的脑袋,努力还想劝说,却只见一道寒芒从面前划过,就冲着自己的心脏逼近。
她怔然睁大双眼,竟看到是庄明音以左手持剑,如今一水剑光正迎面向着她刺来。
殷玄烛在此刻动了,抽出长匕上前,轻而易举便将庄明音的长剑挑飞,翻腕将匕刃落在庄明音的颈处。
殷玄烛的眼中动了怒,方才须臾,令他瞬间想起前世温眠死前的场景,当即便要将庄明音的头颅斩下来。
温眠忙拉住他,却听庄明音不畏不惧,直言道:“温眠,你应是懂我的。”
她眼中一片清明,很是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绝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仙门的继承人,向来要在少数人的牺牲,与多数人的牺牲中做出选择。若是杀了白颂年,能让上神的诅咒消失,那便这样做吧,这已经是能救下苍生百姓,最简单的做法了。”
温眠在此刻蓦地也想起前世,庄明音在杀她之前,也曾提及过,只有她和君凛结为夫妻,才能将仙门的作用发挥至极致,才能带领东陆走向更好的未来。
这个人,从前世到今生,哪怕经历的事情已经截然不同,她也是从未变过的。
但是——
温眠亦是,从前世到今生,都从未变过。
温眠眼神转冷,掷地有声道:“魔族的来源并未查出,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眼皮下,被不明不白地审判断罪!”
她这句话显然是将自己推至仙门百家的对立面,原本对她心怀感激的修士们,望过来的眼神中已经渐渐浮上敌意。
可唯独君凛,终于忍不住动容,眼神复杂地朝她望了过去。
温眠如今脸色苍白,头顶的月色正好落在她身上,整个漆黑晦暗的祭坛中,唯独她是那一抹白。
君凛心底便生出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来:
若是前世温眠未死,她是不是……也会站在青铜高塔上,如此为他据理力争呢?
“啊,算了。”君凛闭了闭眼睛。
前尘已经……不可追了。
第84章 上神古窟(十一)
就在众人争执之际, 地宫中的光线却骤然一暗。
修士们面面相觑后,惊诧一抬头,才发现是原本还能透进风雪和月色的头顶破洞, 现在全然被黑云覆盖住了。
黑云压顶,但凡是有灵髓的人, 都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那是……魔族过境!”
“为什么在北境也会出现魔族过境?这边不是刑云宫的管辖范畴吗?”
刑夙月在旁听得频频冷笑,魔物都撞到脸上来了,刑云宫少主的尸体都还挂着呢, 这群人到底还在指望什么?
还是说人到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必须得找个东西指望一下?
她不再去看慌乱失措的修士们, 与巫颉一起将符婴扶起来,朝着温眠的方向走去。现在事态发展越来越失控, 趁着修士们还在为魔族过境而担心, 对准温眠的视线都转移开, 他们得赶紧离开了。
温眠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着祭坛中央的白颂年急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白帝诧异地挑挑眉:“你要救我?当初可是我的一道悬赏,才将你送回长留。”
温眠一边将符婴三人拉过来, 一边说道:“我不认为你是无辜,很多时候, 你只是顺从地成为帮凶。君凛唯独一句话说得没错, 你确实是个懦夫。”
“但是——”她直接伸手拉上白颂年的手腕,试图强硬地带他离开, “你既然破釜沉舟地将陈年往事公之于众,定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君凛如今添油加醋地将所有罪名都安在你身上,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她倨傲地昂首:“君凛此人我最了解, 若是他想极力促成的局面,一定对东陆的人来说不是好事。就凭这个论据,我也要坏了他的计划才行。”
白颂年定定地看着她:“我倒是……一直都小看你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温眠心无波澜,“东陆的修士们因为自己那条灵髓而高高在上,何时不在小瞧旁人?”
若不是她此生灵髓尚在,若不是后来又发生这诸多事情,白颂年也就如同前世那般,对温眠的落魄和悲苦都视而不见了。
“好了,别说这么多废话,快走!”温眠再度催促道。
而这时,在人群的另一端,君凛已经自行解开了捆仙绳,他的灵髓再度运转,于是原本已经逃逸蛰伏的魔物再度出现,黏腻猩红的藤蔓盘旋虬结,很快形成了一尊堪比三上神王座的高椅。
君凛施施然坐在高椅上,不再去看人群尽头的温眠,只以手斜斜撑着头,俯视着众生惊惶的模样。
“诸位,再听我一言。”他以灵力将声音传出很远。
温眠等人亦是听到他的声音,很是警戒地朝着猩红王座的方向望去,暗忖君凛接下来的举动。
君凛亦是与他们视线交错,很是挑衅地翘了翘嘴角,继续将话说完:“既然魔族是因为三上神的诅咒而产生,那么你们若是继续依赖于上神之力,恐怕是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有修士两股战战,斥道:“你可不要在那处说风凉话!你与我们才是同族,都是仙门中人,难道……难道你也要学你的师尊,对我们见死不救吗?!”
“在下自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君凛笑得格外和善,只可惜他所坐的椅子诡谲难言,反而令他的笑容看上去更像蛊惑。
“那么,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吧。”
君凛左手闲闲一指,脚底的藤蔓顿时伸长出去,再度朝着修士们的方向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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